第105章 虚与委蛇

大公马菲低头踱步，一言不发。

他正受困于莫大的、焦心的猜疑。

那正直的少年大公，雷伊·伏尔松格，疑似是扭曲血脉实验的支持者，而且欺瞒马菲多年。

为了贯彻自己的信念，马菲理应调动侍卫，将雷伊缉拿然后处死。

他将比安卡·伏尔松格转交的金漆印章举在手中，摩挲着，感察第一大公的用意。

未来的战士长兼国民偶像，比安卡·伏尔松格，鲜为人知的希吉尔之女，直接代表了他的旨意。

虽是一次性的印章，但只要诏令符合规范，便具备无上的效力。

可以说，马菲能够让雷伊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捕杀。

舍弃了人类高洁的灵魂与纯粹的血脉，雷伊已不能被视作同胞。

所谓“捕杀”，便是最准确的用词。

可比安卡分明向希吉尔传递了早宴上的事况，扭曲血脉的实验罪无可赦，第一大公却模棱委宛地将决定权交给了马菲。

难道，希吉尔是想让他定夺雷伊阳奉阴违的疑罪吗？还是说，这是一次考验？整件事其实另有隐情……

马菲理所当然地，得出了无比可怕、几乎让他无从决断的猜想——

身为棋子的希格妮，凭借她深藏的愤恚，蛊惑了枕边的勇者，对王国施以报复。

勇者心性幼稚。在还未培养出主见的年纪，被“勇者”的声名带来的偏爱宠坏了。

以勇者扭曲异常的性癖，只要希格妮愿意舍弃尊严，她一定会被驯服。

啊啊……

早宴上勇者对希格妮的袒护，一定、一定正是显露出的端倪吧……

该死的。

马菲吐出积攒的浊气，上颚因为滚动的气流变得干燥，时而划过隐痛。

被顺利过头的美人计反噬，灯明显应当担负全责。

狂妄、苛刻，无端指责马菲等人办事不利。

从一开始，美人计便是愚蠢错误的计略。

想到可以舍弃它们这些人类，便忽视计略的隐患——该死的魔物。

果然畜生就是畜生，不能轻信……

马菲握紧了手中的印章，溢出的墨水粘连掌心。

它锐利的棱角在掌心刻下鲜艳的印痕。

不愧是第一大公，为了让他深刻地醒悟，将主动权交给马菲。

他可以顺合希格妮的主意，将计就计。

也许雷伊是无辜的，在斗兽中，他一度被希格蒙德压制，却并未展现出人类之外的特质。

马菲不认为舍弃人类的高洁，扭曲血脉的那些败类能够保有这份坚韧。

当然，出于感性的判断不足以免除雷伊的罪责。

疑罪是罪，也应惩处。

巡游王国的飞艇还在调试中，马菲作为勇者接待事宜的主持人，自然也要随行。

受早宴一事的影响，雷伊势必会受到诸位大公的排挤。

明面上希吉尔并未否定扭曲血脉的实验，但大家心照不宣，维持着立国的根基。

如果雷伊选择暂避锋芒，就算是马菲也难以掌控。

得先切除他的人脉，断绝他的财源啊……

为了切除人脉、断绝财源，马菲隐秘地传唤了哈蒙德与赫尔基兄弟。

作为愤怒意旨中唯二获得马菲信赖的成员，他们兄友弟恭，实力坚强而且配合默契。

最重要的是，马菲掌握了赫尔基的命脉。

两人乃是博格希尔德之子，大公博格希尔德深受希吉尔的宠幸。

赫尔基专一而且正派，有一位原王庭女仆的妻子，希格露恩。

阿比盖尔失踪案的嫌犯之一，在马菲的担保下，希格露恩摆脱了罪责。

马菲对赫尔基有恩。这份恩情正是赫尔基的要害。

哈蒙德与赫尔基兄弟很快借由密道来到马菲的寝宫。

“都起来吧。”

马菲放下印章，挥手道。

两人行跪拜礼后，身为兄长的哈蒙德开口了。

“大公，您召见我们是为何事？”

“你们得知早宴上的事况了吗？”

“还未。请大公为我等说明。”

“唔……罢了，琐事而已，你们无需知悉。给我盯紧雷伊·伏尔松格，如果他有以往日程外的接见和安排，务必在他反应过来前，将雷伊缉拿。”

“遵令。那么，我等先行——”

“不。哈蒙德，这件事我只交给你。赫尔基，接下来你随我侍奉勇者，凭借你潜伏的能力，暗中跟踪她，将勇者在各城市停留时的所作所为，都汇报给我。”

马菲抚弄着胡须，做出安排。

哈蒙德用责备的目光催促赫尔基致意。

“……遵令。”

“很好。你们去准备吧。视为超一级戒备，务必不能失手。”

兄弟二人重重叩首，然后告退。

寝宫重新空寂，借着残留的人息，马菲久违地感受到事在人为的畅快。

虽然愤怒意旨曾经脱离掌控，多次曲解安多恩的情报，但在他立足教会之后，反哺王国，成功拔去愤怒意旨丰满的羽翼。

平均等级超过一百级的暴力集团，果然意味着混乱。这是王国所不需的杂质。

马菲庆幸于掌握着安多恩这张底牌，将思考的重心转移到希格蒙德身上。

他与希格妮相依为命，度过了最为困苦的时岁。

那段为两人构建公主王子假象的年月里，马菲亲眼见证它们相互扶持，不离不弃。

希格妮得到了勇者的眷恋，她一定会试图拯救希格蒙德。

在揭发了希格蒙德半龙人的身份之后，他短暂地沦为大公们泄欲的工具。

随后，如同所有舞会的残渣意外，曝尸荒野。

可他竟然巧合好运地被勇者捡走。甚至身上的残疾旧病都被消除了。

是谁为他进行了出色的治疗……

不可能是安多恩。

名为莉莉安娜的魔法师也被马菲排除。

她很弱小，除了“勇者的女人”这一身份毫无建树。

被鸡蛇的吐息波及，现在仍然被困缚在病床上。

无能的家伙。所以排除。

啊啊，该不会是勇者的坐骑，那头赤龙——

怎么可能。

马菲在心中自嘲，表面轻笑着，摇了摇头。

不重要。

已经不重要了。

是谁救治了希格蒙德无关紧要。它不能也不可能阻碍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强盛。

那悬挂赤龙腹下的飞屋，仍然安置在龙珠广场。

待勇者乘坐飞艇离开圣首颅城，再命人潜入飞屋进行探查。

作出决断的马菲，在书桌前草拟文书。

预备向勇者引见的人员，如何不留痕迹地为勇者献上贿赂。还有幼女。

既然希格妮能够蛊惑她，马菲相信一定还有别人能抢占勇者的芳心。

他专注入神地畅想，全然未能发现身后细长的投影。

圆润紧密的鳞片在地毯上滑动，细簌簌好像微风吹拂麦尖。

将希格蒙德关押监牢深处，在巡游结束前，任何人都不得探视。

必须斩断他与希格妮的联系，在刑惩之余，也要施以利诱。

马菲坚信，在最紧迫、最严酷的环境下，血亲也注定反目。

然后是女仆长，她将用随身的监视用魔法工艺，将勇者玩弄希格妮的画面记录。

无论如何，那善上的存在远非马菲能够招惹的。

必须维持与他的友善关系，假意实行美人计。

灯明显刚愎自用，这是一条危险、但是获益颇多的生路。

那身影覆盖了上来。

当羽管笔中的墨水写尽，马菲正欲点蘸砚台时——

巨大的、庞然的呼吸声将他攫住。

——是谁！

汗水瞬间密布前额，他吞咽唾液，僵硬地放下笔。

冷静，马菲。

这里是你的寝宫，拖延住。侍卫很快便会聚集。

他阖着眼，转动粗肥的脖。

怀抱目睹最可怕之物的觉悟——那个映入双眼。

“呵呵……吓到你了啊。”

赤蛇吐出信子，刮扫马菲的耳廓。

带着轻微腐蚀性的液体，让马菲感受到火辣的痛苦。

如同鞭笞。

薇姿……

“薇姿大人——您、您来到这里……是为什么——”

“啊？啊啊……我在你们的王庭闲逛着呢。忽然发现啊，这座寝宫的大门外开着，就进来看看。没想到是你这么粗心啊。”

“哈、哈哈……耽误您重要的闲逛，我、我一定会管教下属……所以，您也先——”

“诶。不要啊，马菲。”

蛇兽人语气轻浮，本就狭长的瞳在笑意下弯起戏谑的弧度。

该死的——

马菲暗骂道。

什么大门外开啊……

借口好歹识相些吧？你们这些畜生，嗅觉不是很灵敏吗？

为了避免暗杀，马菲独来独往，任何擅闯寝宫的仆从，无论身份都会被马菲格杀。

在马菲被怒意裹挟，分心的瞬间，薇姿用她的尾巴缠起书桌上的文书。

“啊——请、请您看在敝国的脸面上，将文书……”

“嗯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薇姿大人——”

“无需辩解。让我猜猜，这纸文书是你截获的线报——不，不对，你想要伪造它，将责任推卸给政敌……”

“哈、哈哈……您真是独具慧眼——”

“——骗你的啦。你把我当成什么蛇了？下等的魔物，愚蠢的畜生还是一个无能无德，仰仗部族的大小姐？”

“怎敢！若我马菲怀抱这等不敬的心思，就……就请您制裁我吧！我绝对问心无愧！我敬重您，就像敬重敝国！”

为了向薇姿俯首，马菲胆战心惊，豁然从软垫上站起。

被他的身体和动作推动，座椅倒地。

马菲快速地远离薇姿，忍耐着夺路而逃的冲动，向薇姿倾身跪拜。

他静候发落。沉默是漫长的苦刑。

“……呵。”

终于。但马菲仍然低着身，不敢动弹。

“好了，起来吧。不过吓唬你的罢了。不如说，你能表达自己的野心，反而证明了合作的可靠性。”

“您所言甚是。”

“哈哈。所以，起来吧——我叫你起来。”

这叱责的、命令的语气，让马菲如蒙大赦。

所有权力者——包括马菲自己——都会在无意间展现出温和、镇静的威慑。

被隐藏的情感远比表露的恣意可怕。

马菲匆忙起身，通过舒张脚趾去除身体中的怯意。

“马菲啊——”

虽然蛇尾缠绕着文书，但一对蛇瞳已经游离天外。

注视感和嗅探感同时覆盖马菲的身体。

据说蛇眼能够分辨谎言，马菲谨慎地开口。

“您请说吧。就算我力不能及，也定将倾力相助。”

“没有那么麻烦。你应该知道，我啊，与灯明显那家伙有过节。”

“鄙人不敢妄议，但一定另有隐情。”

“嘛，以你们短寿种的眼界，其实不难猜测。灯明显是我的情夫之一。”

“……原来如此。”

“那家伙，想成为灯家的家主，满世界地寻找国宝的下落……最后竟然跑到群山里来了。还真是孽缘呢，我正好被部族召集，回到群山。”

“简直就是命运。”

“命运啊……是啊，部族中的占星师曾预言我将徜徉天际，没想到会是这种形式。”

胃部绞痛，严峻的情势催化了马菲的幻想。

鸟蛇相拥，缠绵悱恻——

呕……

马菲轻垂脑袋，好不让薇姿察觉。

“现在呢，我玩腻了。灯明显那家伙，尝过味道就会发现，他的滋味浅淡。而且他很自负。”

“您是想……”

“没错。和你猜的一样，我想杀掉他。”

“这——”

“——骗你的啦。我可不要被那些生肖追杀，麻烦死了。我只想惩罚他的傲慢。所以，马菲，我需要你的协助。”

“鄙人人微言轻，恐怕——”

“我能助你彻底铲除那个什么……那个扭曲血脉的实验。毕竟王国不是摇篮乡的属国，我能做的，仅此而已。”

薇姿随意从容地在寝宫中游移。

好像吞下一枚鸡蛋。

正因马菲以人类高洁的灵魂为傲，他无比清楚，眼前这条巨蛇，能够助他实现夙愿。

被畜生驱使，沦落为掌中——不，沦落为那鳞中的玩物，可让马菲觉得后怕屈辱？

也许些微有那么一点类似的负面情感，但相较于铲除扭曲血脉实验带来的诱惑，实在微不足道。

“啊啊、当然……当然！鄙人愿效犬马之劳，誓成为您的助力——”

他恭敬地叩拜，自愿献上命脉。

这正是马菲的才智。

希吉尔那金漆的印章，也定是为了这份决断而存在的——

这份热诚，直到三天后、天上天教会一纸赐婚的御令抵达王庭前，都温润如玉、无比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