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明世界假说与被剪去的if

第131章 少年异志

让我们假想一个希格蒙德坚守正直、恩慈而且廉正的美德,以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贤王的身份名垂青史的未来。

所以醒来吧、醒来吧。希格蒙德。

从妄念的海沙中转醒,你不属于这藏盐的毒物。

于是,希格蒙德从昏眩中转醒。

一层薄纱覆盖他的面庞。他的脸皮融化在和柔的纱的气孔中。

他缓慢起身。好像在甲壳中滑动。

床褥被阳光烘烤,舒适的热力在希格蒙德皮肤上流淌。

迷目的白晕透过薄纱,描画他的眼睫。

重叠的光斑镂刻飞鸟的倒影,在悠长的嗡鸣声中,短促的人声摇动他纤细枯败的神经。

希格蒙德不安地掀起面上的绸缎。

朦胧的困意隐隐在体内流窜,搔挠他的肺腑。

暖热的气团轻飘飘上升,经过闭塞的喉道,在上颚处旋转。

他自然地卷起干硬的舌头,皱紧眼,张着嘴巴吐出瓮声的哈欠。

当泪水被眼皮揉碎,当泪珠滑落鼻梁。

当哈欠的声气逐渐低沉,当下颌处的骨骼咯哒咯哒轻响。

希格蒙德终于忆起,他做了一个葵花籽般的梦。

一个水中玻璃般的梦。

梦中,镜像的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中,希格蒙德寸功未建,便死于倾覆王国的内乱。

希格蒙德敬爱的叔父,马菲·伏尔松格竟主导对他的加害。

如今希格蒙德几位得力的幕僚,梦中也一改恭顺温和的态度,残虐地参与其中。

而希格蒙德钦佩的前大公,希吉尔·伏尔松格甚至不曾让权,更设计引导大神苏醒,公然触犯五国禁忌。

愚蠢、愚蠢……实在是,愚蠢。

希格蒙德目光迷离,任由梦魇与热力冲刷泪渍。

他百七十年的阅历足以证实,神代不复,五国与魔族分庭抗礼,掌持外海冰墙内的世界。

最终,希吉尔阴谋暴露。

王国本就位于孔雀花陆上峡,善上与摇篮乡的铁马金戈轻易踏破了大神新筑起的神国。

天火制裁了动乱的大神,生肖十二将中的寅虎将——也即希格蒙德宣布建立帝制时,代表善上献礼的寅虎将——烧却神国的国土。

火。燃烧的火。火无度地燃烧。

让解脱从荆棘中涌出,让尘埃漫过飞翻的呼号。

蛇皮上盘绕的纹路烧灼出焦黑的颗粒。

蛇因皮肤上的炽痕而成形。

龙骸在火中爆响,这不屈者的阴影,正徒劳地行走。

行涉林海的边际,被助长的火风扭曲视界中的物事。

遥远。仍能目击。隔着遥远的梦海。

转动。持续转动。火焰恍若太阳般。

这刻骨铭心的赤红让希格蒙德心惊。

他轻抚自己因胆颤而起伏着的胸口。

短卷的毛发密布希格蒙德肤上的壑。

一个惊人的事实。希格蒙德不能否认。

梦中的天火与寅虎将真正拥有的力量一般无二。

正因希格蒙德曾目睹那怪力乱神举起同炉之旗,梦才能将他禁锢在床上。

邻国奥尔夫加多帝国,一度沦为未知植物的花房。

正是这位寅虎将,将造孽的植物烧却。

无比真实的梦境萦绕在伴。

火舌的舔舐声让他双耳麻木。

希格蒙德只能吐出积攒的浊气,以求从赤红印象的冲击中脱身。

当然,梦中的希格蒙德早已死灭。死于被施暴后不能平息的白龙的咒诅。

哦……可真是温柔。

希格蒙德衷心地想着。

他将手掌平放在腹部。

外置胃腔的阀口光滑,流食的消化物储存在待排泄舱中。

哪怕龙髓的再利用为王国带来了支柱性的经济效益,哪怕数度举行安抚白龙亡魂的大仪式。

白龙的咒诅仍困扰、纠缠着希格蒙德,百七十年不能去除。

如此可悲的境况中,希格蒙德不知不觉衰老了。

无论是肖像中,还是称颂的书文中。

他都已失却少年时的景光,沦为鬓白的怪物。

——不。

不是的、不是的。

希格蒙德。

你不准妄自菲薄。

你是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第一位的皇帝。

锐意进取的希格蒙德。

它们如此敬称你。

你是民众心中仁德的贤王,也是被虐者。

你是让王国繁荣再现的中兴之主。你从窒息中获得新生。

不过一个惘然的梦,断不能让你犹疑。

希格蒙德有所醒悟地睁开眼。

薄纱又一次将希格蒙德的面庞覆盖。

随着呼吸。薄纱逐渐湿润。因夹杂痰沫的唾液。

从鼻腔中呼出气流。薄纱轻巧地摇动。好像、好像希格蒙德下身舞蛇人的蛇篓。

他将外置胃腔的管道折起,放在掌中拖着,离开床榻。

为了身体力行地树立榜样,寝宫中并未配有侍从。

希格蒙德赤足在白垩岩上行走,来到镶金的衣柜前。

大橡树布兰斯托克,颅骨眼窝中一座观赏性的平台。

在希吉尔·伏尔松格让权后,它从颅骨眼窝中脱落。

因反抗军的骚乱,圣首颅城执行戒严,所以此次事故并未造成伤亡。

不过龙珠广场主体遭受布兰斯托克倾轧,地基塌陷,沦为废墟。

城建的重建工作中,格多克·伏尔松格意识到大橡树惊人的硬度,谏言将其作为具有特殊性能的木材出口各国。

希格蒙德应许了这一谏言。

比安卡·伏尔松格,作为唯一能够切割大橡树的王国卫士长,主管流水线化的切割工程。

开拓商路时随行的王国代表,雷伊·伏尔松格,凭借出色的口才连系孔雀花陆上峡各国,将其熔铸为整体。

王国能够如此强盛,三人功不可没。

眼前这座衣柜,便是三人赠予,由一部分大橡树雕琢而成的贤王的象征。

柜门上挂着圆镜,他阖眼躲避镜中人的窥探。

幼时,他常会幻想,打开衣柜会出现另一个世界。

因为缺少健全的生活经验,他的幻想奇妙而深刻。

就像打开一罐沙丁鱼罐头,衣柜中的假人支撑外衣,遮掩着后壁一条白色的通道。

但他早已不能再次天真,再次冲弱。

借着眼皮上的云光,希格蒙德探摸着触碰到柜门的握把。

摇晃的圆镜在拉动柜门时发出干脆的碰撞声。

他打开柜门。柜门被他打开。

防腐用的油膜散发着浓烈的涩味,混合着衣物本身丝织品的气味,希格蒙德皱着眉——似受感召一般——抬起眼皮。

被打开的沙丁鱼罐头中,披着外衣的假人注目着它。

投射而出的视线让希格蒙德一瞬间忽然微缩了。

这怪诞、却也清晰地印刻在希格蒙德脑中的变化,让他得以醒悟。

他想要抓住外衣,缩小的速度却让他伸出的手掌变得徒劳。

视界天旋地转,被打碎的距离感让一股酸液涌上咽喉。

舌根湿濡烧痛,从干哑的口腔中呕出的胃液积淤在地上,足以漫过他的手掌。

“谁——谁——”

从喉缝中挤出的气音掏空了肺脏,剧烈的撕扯感在体内扩张。

外置胃腔并未随他而缩小,管道胡乱抽打,几次落在身上。

可这鞭笞的痛意却也无暇顾及,希格蒙德拍打自己的胸口,以激烈持续的震撼转移注意。

待排泄舱砸落在地,磕破一角。

从中泛滥出的固液混合物无比浑浊,散发浓烈的恶臭,洗荡希格蒙德本就岌岌可危的意识。

朦胧中——沸腾的血汗构成的迷醉中,黄泉乡那冷漠的触角将他缠绕。

他第一次体会到。

所谓的。非快感的。窒息。也可以说是希格蒙德的死亡。

总之,超然的引力裹挟希格蒙德的灵魂,带他穿越衣柜的障壁。

衣柜背后确实存在另一个世界。不过无关死而复生的狮子。无关白色的女巫。

那是一个希格蒙德不曾成为贤王,早早沦落泥尘的世界。

一个不期的、我们不曾假想的未来。

当希格蒙德贤王的灵魂与它碰撞,如同海鸥在沙滩上留下足印,又将会什么呢——

我们开始假想。

让我们假想一个他重新掌管自己的身体,以焕然的意志覆盖原来腐烂而且淫靡的内心后,逐渐塑形的未来——

当我们——

我们不存在。

这不过是希奥尔迪丝的幻梦。

莉莉安娜以意识的根须揪起希格蒙德这一陌生的魂灵。

与迷宫第二层全不杀的审判,那构建真正可触及的世界、以违逆意愿的强制力执行的白日梦相比,希奥尔迪丝的幻梦太过粗糙。

什么神胎啊,也没有多么神妙吧?

若不以幻梦的形态取得希格蒙德与希格妮兄妹身体的掌控权,便无法形成神胎。

效率低下,途径也容易受到干扰。

还似乎只有一次试错的机会——

好吧。还是让我来接手吧。

莉莉安娜端详着魂灵的状态,很快便觉得乏味了。

她随意将魂灵丢入希格蒙德——幻梦外的希格蒙德脑中,观察囚笼内的状况。

笼罩希格妮的幻梦早已被她破除,但如今更深层的惘然将她困缚。

好一个麻烦的家伙。

可莉莉安娜却必须为她兜底。

无关爱丽丝小姐对希格妮的偏爱。

莉莉安娜不想为了无聊别扭的理由舍弃希格妮的性命。仅此而已。

至于其他人。

流淌侏儒之血的希奥尔迪丝正在做梦。

希格露恩早已被雷伊·伏尔松格捕杀。

被马菲利用,最后死于马菲弃子口中。

啊啊。

真是的。

太可笑了吧?

莉莉安娜无意识地抖动花叶。

莉莉安娜这分心的神色被手机屏幕内的星期一捕捉。

“妈妈……为什么,不看我?”

“……在想一些无聊的事情。”

“星期一,也想知道!”

“真的吗?会忽然想睡觉哦?”

“唔……星期一不想睡觉……但,想知道!”

“好吧。嗯……我想想。”

莉莉安娜拣选着简易的措辞,一边操纵根须,将恢复意识的希格蒙德卷到绝不会被雷伊捕获的位置。

星期一正在爱丽丝小姐的指导下,以比安卡的遗尸制作玩偶。

顺带一提,格多克·伏尔松格早已被莉莉安娜制成花肥,撒在花房中。

“莉莉,你那边,还顺利吗?”

“啊!是的。一切都按照计划……不过我打算亲手培育神胎。”

“妈妈!星期一也要听——”

“先把胃部处理好,不可以偷吃指头。”

“妈妈,小气(咬咬)!”

“嗯。我就是小气。莉莉,有事情的话随时联系我。”

“好哦。”

“那么……星期一,来,把指头吐出来……把剩下的部位拼好。”

“不要!妈——”

星期一的声音戛然而止。

莉莉安娜失笑地看着屏幕,好一会儿才将手机吞入消化腔中。

真贪吃呢。

不过没关系。

过会儿给星期一带一些指头好了。

莉莉安娜除去意识中搁置的措辞,将脑袋,或者说开闭的花盘转向希格蒙德。

“……哦,你竟然不害怕啊。”

“噫?呃……对、对不起——”

“哈哈。真好笑。作出无辜的丑态很有趣吗?”

“啊啊、对不起……但,但……您是,他的,呃,同伴——”

“好了,或者说,够了。糊弄安多恩那种人倒还好用……但在融合了幻梦的记忆之后,这套方法一定不会奏效的。”

如果说希格妮的胆怯足够真挚纯粹,希格蒙德这份虚假的懦弱则不过是情感的变态。

莉莉安娜并不知道幻梦中希格蒙德经历了什么、最终成为了什么,但他的底色一定是异常的。

虽然莉莉安娜并不赞同咒诅与性情之间的关联性,但由咒诅引发性情大变的案例十分常见。

希格蒙德仍然呆滞地——愚蠢地——试图欺骗她。

在他开口前,莉莉安娜便驱使藤蔓,合上他的口器。

“嘿……算了,你喜欢角色扮演也无所谓。你多么无辜啊,是吧?不被期待地降生王国,承受同胞的残害……但你却高洁地原谅了它们——哈哈,高洁……自我感动也要有个限度啊。我知道的哦?而且一清二楚。想要成为王国贤王的你,从一开始就被马菲那等人玩弄在掌心,还差点就把希格妮那家伙的性命也搭上了。现在呢,又以这一副痴态来保卫自己。真是个自私的家伙。还一味地妄想着可贵的情爱,其实就是个受虐狂罢了——”

察觉到希格蒙德的动摇,莉莉安娜解开根须。

他低声咳嗽着,以无意义的音节适应气流。

“他……爱我。”

“是吗。”

“难道,他不爱我吗?”

“谁知道呢。”

“这可,不好啊……嘿嘿……如果,我失去他……不,不会的……我不会失去他……他只属于我……握紧我的,喉咙。然后,让……让痛楚……”

“肆虐?”

“不!你,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我的毒蛇……是溺死我的海……嘿嘿……所以,他属于我……”

“这样啊。”

莉莉安娜有些失望地移开视线。

与她的判断如出一辙,希格蒙德与安多恩不过是一体两面。

他的疯狂同时也是他的猛毒。

他们相互吸引,好像倒置的沙漏。

哪怕融合幻梦,也依旧是希格蒙德啊……

希格妮那冷漠的本性,正是血缘可悲的纽带造就的。

“喂、希格蒙德。”

“嘿嘿……我,想他……一点也不痛啊……现在,那个,从我脑袋里,滚出去……我不要……我只想要他——”

“我说,你喜欢幻梦中的未来吗?”

“啊?那是,什么……一点也,不美好……我不要……没有他的,未来……我,爱他……嘿嘿……你真是……蠢死了……蠢死了……”

“嗯。这样就,确认了。”

他虽自私,但确实足以作为王国的一剂解药。

就让他这未来的贤王,为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带来新生吧。

无需理由。无需回答。

王国需要一位皇帝。仅此而已。

这便是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为人期待、而非假想的,真正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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