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在发事的前前夜
婚礼的正式日期敲定在三天后。
即,古夕历一二二零四年八月二十四日。
无关所谓神圣的数字,或是上神的启示。
八月二十四日不过是一个无意义的日期。
婚礼的规格按照第一峰顶教会主教的标准进行筹备。
而希吉尔·伏尔松格的计划也需要天时地利的磨合。
于是,婚礼将在当天正午举行,仅此而已。
也许莉奥拉同样期待那位大神的降世,也许莉奥拉从未留意大仪式的发生。
总之,婚礼的日期与希吉尔的计划不谋而合。他将在八月二十四日颠覆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
或者说,理所当然,王国将被颠覆。
毕竟王国历史浅短,缺少传承与韧性,在希吉尔那被狼之血与狼之肉玷污的脾胃的侵吞下,早已破落不堪。
我站在天梯石板中心,在它缓慢下降的过程中发呆。
依附龙骸天然的障壁,聚集在杀灭龙种这一虚幻的旗帜下,盲目的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啊——
我避开棋盘格的花纹,不让鹫羽靴覆盖构成花纹的线条。
再见吧。再见吧。
镂刻而成的花鸟因温和朦胧的光点而翻飞,轻飘飘的失重感让我头轻脚重。
你注定死于腹中的剧毒。这同时意味着,你将重获新生。
从眼窝的孔洞中,我看到晚风柔割阴沉的云天。
月相纤瘦,从这阴翳的破口中,涌出盈盈若水的蟾光。
吃吃曾为我讲起这样的故事。
在她闲游中大陆前,吃吃流浪故国,那万年前的善上。
善上曾经的皇帝刚愎自用,虽被仙人扶顶,授结发长生之法,却一度不愿承认实质的月亮已坠落为外海中的月岛。
它命使浑仪监,令太相师捏造了“蟾兽”的传言,煽动民意,与尚还栖息在陆上的精灵同谋,遣兵攻打月岛。
巧合的是,有一位名为“婵寿”的蟾妖搭乘美黎雅·潮心的前身,巡海的十国轮盘归国,被地界的行人扭送至轨范监。
而吃吃正好行至狱中,为自己的食谱添增稀少的食材。
她捕猎了婵寿,将蟾皮披挂在王宫不易宫的梁上。
好战的初代魔王亲临疆场,上阵征杀,善上与精灵的兵将铩羽而归,一时民心动荡。
心焦的皇帝在宦官的谗言下,以蟾皮伪造讨伐蟾兽的证明,令农衡监配合轨范监嘉赏吃吃,为她封官进爵。
不过吃吃的一位忘年交,梼杌的仵不韪来寻她一起作乐时,意外暴露了吃吃的身份。
本来风光的宴席霎时沦为征讨四害的战场。
吃吃借机抢掠库藏,盗走了善上的一部分秘宝。
皇帝自不能拦阻吃吃和仵不韪的逃退。
好事的仵不韪将宴席上的见闻公众。
自此之后,蟾兽也被用来指代皇帝的蠢钝。
于是天子不悦,令仙天监蛮横地坑杀诸儒,这一举措使其与彼时四善家族间的矛盾愈加深刻,加之魔王的反扑,善上已内外交困。
吃吃闲游中途,误入被罗兰记忆的空无夹缝,成为迷宫的一员。
在吃吃适应了迷宫的规则,再踏足中大陆时,善上已被四大家把持。
蟾的语义被巧妙地与月岛联系,成为月星的指代。
在灯家的调度下,婵氏后人入主浑仪监,监察满夜天象。
因在善上的视野中,吃吃不知所踪,四害除其一,她并未遭受追查。
话罢,吃吃牵着我的手,圆着眼郑重地向我警示。
我犹记得,那短促的声气,那随吃吃倾身的动作摇晃的耳旁的发团子。
“你可一定要记得吃兽皮啊!吃吃觉得那很好吃!答应吃吃!”
我答应了她。
“还有还有!吃吃想吃,呃……想吃你背上的,背上的皮!”
吃吃眼里闪动着憧憬的光彩。
我想到自己好像也还未尝过狮子皮的味道,便从肩上撕扯了一块,由吃吃拿了去。
她从胃中吐出锅炉,架起土灶,在将狮子皮去毛冲洗后放入锅中,加水煮沸,焯除异味。
水泡咕噜咕噜地破裂,湿热的蒸汽附着在皮肤上,留下狮子皮软化后的颗粒。
在异常火力与水质的烧制下,狮子皮很快变得有些通透。
吃吃取出菜刀与桌案,将狮子皮捞出,切成整齐的条状。
她调整火力,重新将皮条下入锅中熬煮,以锅铲缓慢搅拌。
旋转。从头至尾。再一次。旋转。搅拌。一个漫长的过程。
在热情——自作主张的别称——的尼托的宣传下,这绿洲的避风港很快成为临时的食堂。
娜迦的舍沙,以“蛇千首”的身份随从阿库帕拉的战士,挤出蛇胆中的汁液丰富滋味。
经典书灵的康斯坦丁女士,从古食谱中获取灵感,混合燕的口液,撒入半融化的冰糖。
歌剧人偶的佐罗,想要将怀中枣红色的烈毒投入锅中,又抬手将自己制止,如此反复。
随着胶质的溶出,皮条分解为杂质与残渣,经过过滤,被吃吃埋入沙土。
滤液透澈,待刷洗去锅底的沉淀后,吃吃再次起火,足够红旺,将其熬煮。
甘苦交杂的气味颇让吃吃满意,一边看着火,一边与我踢毽子。
于我而言,踢毽子是陌生的游戏,但它几乎没有门槛。
曾在善上流行的基本功,若加增配重能够锻炼脚力,若以木桩为平台则有助于熟悉步法,因为常发生被毽子击中头部从此落下病根的意外,渐渐得也冷落了。
当然,吃吃与我只是在踢毽子而已。
铃铛在绣花鞋尖轻颤,杂乱的起哄声中,铃音悦耳。
薄薄一层沙黄色的雾瘴中,串着玉珠的毽羽轻盈翻飞,晶晶灿灿明艳无比。
不知不觉锅中的水液稀淡了,吃吃的耳朵灵敏地抖了抖,提起竹竿,探进锅炉的握把,摇动起泡的浓缩物,直直地勾至身前。
她浅舀了一勺,阖着眼确认胶液的浓度。
“嗯嗯……很好很好!吃吃很开心!接下来,拉斐!”
冰胡子的埃索尔拉斐,滑沙时误入绿洲的侏儒,合了合外衣,折下一段冰刺交给吃吃。
模具内的胶液在冰刺的浸浸寒意下冷却凝固,在沙海日光的照晒下,结起的白霜化成水,打着转儿淌成水珠,将胶块洗得光亮。
胶块的分量并不太多,均匀分切后,以我的齿口,差不多能撑满三两口吧。
我将胶块放入口中。
嚼嚼……
唔……
虽然胶块表面润滑,质地紧密,但口感稠厚得有些古怪。
入口还有几些脂香,冰糖赋予的甘甜并不突出,也缺少回味。
粘连在牙齿上的碎末散发着胆汁的酸涩,唾液圆润了胶块,在喉口滑动的感觉让我心生厌烦。
我想要将胶块吐出来,却被凑热闹的姐姐制止。
她用无机质的手掌挲摩我的下颌。
“不可以浪费食物。”
姐姐如是说。
我尊敬的前辈提出异议,将她透明的手掌贴合姐姐的手背。
“有什么关系啦!不喜欢的食物交给喜欢的人,才是珍惜食物吧?比起‘变得喜欢’,还是本来就喜欢更好。”
前辈如是说。
因为前辈的介入,姐姐慌乱地甩下我,选择与前辈游逛大沙漠。
“哈哈哈、不,她怎么……哈哈,就这么把你丢下了?真是的,这可得记下来……”
鲛姬爱丽儿在绿洲的塘池中捧腹。
我的脸上反射着水光中鳞片的菱形光斑,潮气清爽,带着海风中底噪般的鸥声。
她手里剩留半块胶块,显得红蓝色跳色甲片更为鲜艳。
我无心与鲛姬爱丽儿讨论甲片用色的审美。
我仍困扰于姐姐与前辈留下的课题。
吃,还是不吃。这是一个问题。
不可以浪费食物。而且我答应吃吃要吃兽皮。
可不喜欢的食物该交给喜欢的人。我不喜欢我的狮子皮熬煮出的胶块。
大概。也许。可能。会有人喜欢吧——
我不知道。
我不认为这一问题存在可信的答案。
疑惑。沙丘上热的光面。清新的椰香。不解。模糊的水雾中错乱的绿的藤条。激起的水泼中的脚踝。胶块。吃吃。我——
我从恍惚中醒来。
与曲速升降舱相比,王国天梯实在缓慢。
睡意虽不能将我笼罩,却也用它的片羽扫过我的眼眉。
意向的月亮每一刻的移动都契合变向的时间。
结束与莉莉安娜的通话之后,我正带着星期一前往飞屋。
莉莉安娜仍在培育神胎,会稍迟晚些再同希格妮与我汇合。
因无需为星期一收拾住房,夜里的安排其实并不紧促。
所以说啊,这天梯还真是落后呢。
想到城墙各角楼中三十五年之久的厄科女仙像,也便无需意外了。
圣首颅城的景象借着这倒映的演进的残像,显示出非常的孤寂。
孤独的圣首颅城。寂静的圣首颅城。它在颅骨下挺拔,同时,它也是自己的倒影。
孤寂一如文字的间隙。
这不重要。至少现在,它一点不重要。
总有机会让圣首颅城充实起来的。
我拍了拍星期一的脑袋。
她正懒散地挂靠我的肩膀。
灵长动物两足行走的结构迟缓不便,不被星期一青睐。
她压缩了分身的大小,以抱枕玩偶的模样赖在我的身上。
“星期一,你要记得。”
我从收纳包中取来手机,向葵发送消息。
作为牙野家糖果的代言人,葵经常出境在Shorts上发布新品的试吃视频。
以她优越的体格,将咀嚼糖果与身材管理联系起来很有说服力。
不过咀嚼糖果对咬力不足的种族而言,无异于猛毒。
窒息而死。难以消化、不能排泄而死。等等。
在追踪货品去向后,葵曾特意制作了一期讲解咀嚼糖果另类食用方法的视频。
比如切块泡制糖水。
由狮子皮熬煮的胶体的印象,唤起我对咀嚼糖果的念怀。
(定位)—
来这里玩—
带一些糖果—
很多很多。糖果—
“呼呼……”
还未确认葵的回信,星期一便挪着身子,在我耳旁昏昏地呼气。
我反省自己的错误。
处理比安卡的尸体时,因为那赤蛇的奉承,我变得有些轻飘飘的,使得星期一遭受了无聊的批评。
对不起。
我再次轻拍星期一的脑袋。
“对不起哦,是妈妈不好……嗯,就这样。星期一,你要记得。”
“唔……呼嗯?”
“不可以勉强自己尝试不想吃的东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想吃……指头!”
“呵……那等莉莉回来吧。她会带一些给你的。”
“嗯……嘿嘿……谢谢,妈妈……”
可爱的声气有如梦呓。
当然,她不过是在撒娇罢了。
我歪着脑袋磨蹭星期一的脸颊。
露出的锯叶轻细地抖动,在我的脸上留下一层暧昧的暖意。
“对了。如果不喜欢的话,记得把外皮剩下来。”
我补充道。
虽未解答吃,还是不吃的课题,但星期一无需遵从吃吃的经验。
哪怕星期一对咀嚼糖果表现出反感——
呃。应该不会吧。
嗯……毕竟是星期一啊……
想象喂星期一糖果时,被她嫌弃,锯叶发出噗噗的拍打声。
我的心火一定会为她停摆。
会觉得伤心。所以拜托不要。
对不起。对不起。
我就是掌控欲很强的妈妈。但是。
呜……
铃声打断我的自暴自弃。
我打开手机。
—好啊!!!!
—我一定会来!!!
—等处理好家里的事情
—马上哦!!!
啊。
糖果走过来了。
星期一不喜欢糖果的事情,等她真的不喜欢了再说。
我尽可能抑制自己的妄想。
开阔的龙珠广场上,堆挤着王庭剥落的砖瓦。
飞屋的自净功能清理出整洁的空间。它仍然宏伟。
宽敞的入门处。
她披着斗篷靠立。
仿佛融入夜暗,衣面上的薄光并不明晰。
白色长辫垂在腰间,与后背盘起的尾巴勾缠,一片白映着另一片白,茸光细暖。
我注意到她右手缺了一只无名指。
我记得她叫竹惊仙。
维持有残缺的灵长动物的形态,有什么意义吗?
“你看到我了啊?你看到我了吧?诶诶,真了不起啊!呵呵,不愧是勇者……”
她的眸光不同先前那般锐利。
气息紊乱,有些病气。
原来如此。
看来杀死朱鸟的代价,比我猜测得更深重。
“看到了。”
“哈、哈哈……回答我了啊……都这样了还愿意回答我啊?真是的,你其实很大方吗?不能理解……明明脸上的巴掌还是你让那种白痴打的……算了,不重要!算了啦!反正,现在也扯平了——勇者!我把灯明显杀了哦?就在这里。”
“嗯……”
我封闭了星期一的听觉,上前推开飞屋的外门。
灯盏逐级亮起,最后汇合于穹窿中心的拱顶。
在鞋架处,我换下鹫羽靴,踩着拖鞋将星期一抱到沙发上。
我从旁坐下,飞屋机巧地将曾绑缚竹惊仙的座椅与绳索摆在我的身前。
“嘿嘿……不愧是井宿家的大公子……真可怕呢!灯明显那家伙!热死了啊!现在还在痛哦?想把皮肤扒下来,热死了——但是!但是啊!还是我更厉害啊……嘻嘻……先是翅膀……然后是鸟喙……啊啊,明明是躲在天上的玩意,咬起来还挺有一套的啦!不过呢,只要我咬到他的脖子……”
“嗯嗯。所以啊——”
“所以!他的血啊……就一点一点地流光了啊!吃不下啦!太奢侈了吧!嘿嘿……虽然羽毛很刺,但毕竟很珍贵……哈哈,能吃到一次!这辈子就足够了啦!现在死掉也随便了啦!我——我比那种家伙更厉害!可惜——死而复生也太作弊了吧?他还活着……回到善上……麻烦了……生肖会过来……”
“它们不会过来。我说啊……”
“嘻嘻……还真是肯定呢,小勇者。我不讨厌哦!自信一点!狂妄一点吧——又有什么关系?真好啊……我也想成为勇者啊!这样就可以被原谅了吧?可是已经——”
“你好啰嗦。”
我挥手让飞屋将这些无意义的物事排出。
星期一举着分身的手,试着将我掌中的手机取走。
我打开手机的早教功能,拿来一只枕头垫着,让星期一能够够及。
我解除星期一听觉的限制,在《爱探险的水蚤》的动画声中,我再次看向竹惊仙。
有一点我仍需要确认。
“灯明显是谁?”
我开口道。
竹惊仙一瞬间有些呆滞,搭着硬斗篷的手顿了顿,发出木然的钝声。
“……你不认识他么?”
“我为什么要认识他?”
“哈、这样啊……哈哈,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啊!笑死我了——呼呼、呼哈哈哈,那家伙,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白痴啊!结果完全没被人看在眼里啊!真的……真的……了不起啊!勇者!”
“是啊。我很了不起。”
“呵……了不起的小家伙……喂、勇者啊。让我成为你的同伴吧。”
“诶。不要。”
我私心觉得竹惊仙有些麻烦。
而且我还未与莉莉安娜商量,我不愿自作主张。
竹惊仙并未意外,忍着痛做作地点头。
“哈哈。是没听清楚吗?让我。成为。你的同伴。我姑且也挺厉害的啦。”
“没有吧。”
“哎呀?你的标准还真严格呢……好吧!好吧!我懂得啦!老爹也经常这么教训我……所以我懂的。呼呼……嗯。这样好了,作为报酬,就让我告诉你那个——那个歹毒的希吉尔的计划吧——”
“我知道他的计划。”
“……哈?”
“希吉尔的计划。”
“你知道他的计划?”
“我知道他的计划。”
“是吗……”
与薇姿那随性的态度不同,竹惊仙恍惚地眯着眼。
她仰着脑袋,任由光的风花冲刷脸面。
虽然俊气的相貌依旧艳丽张扬,但眼尾唇角确多了几分可见的消沉。
“你真有趣。勇者。”
“谢谢。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也是呢……好吧!就算早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还是会觉得有些意外……真是的!明明大神这种玩意,不该被发现才对啊!对吧?明明是希吉尔的问题……这么简单的仪式都不能隐避地进行……那家伙也是个白痴啊。”
“我不否认。身上的气味也很重。”
“对吧!是叫……狼之血吗?谁知道啦!反正一股子腥膻的气味,恶心死了、恶心死了……算了。既然被你拒绝了,我也没有理由继续呆在这里……先说好,我没有放弃哦?”
“随便你。与我没关系吧?”
“呵呵……坦率的孩子。好吧!小勇者!你且小心吧!不管是神明,还是仙人,虽然早就过时了,但还是一样的……腐臭。臭死了……呵。我们还会再见的,小勇者。”
竹惊仙重新披上斗篷,以缓慢,好像我会在临门一脚时挽留的速度后退。
真是傲慢。
话虽如此,若她失去了这份特质,反而有些可惜。
我再没有留意竹惊仙的去处,与星期一一起观看动画。
伴随无可奈何的叹息,合门的声音沉稳地响起。
我预感到,她还未从我的生命中退场。
还有那位名为薇姿的蛇兽人。
在一个比王国富有更多意趣、更丰满的地界。
我注定会与她们再见。
但在那之前。
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的事宜,还需要我为它划上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