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识龙者说
已经可以望见白龙的颅骨。
话说回来,明明只是一具龙骨,为什么能够断定它生前的鳞色?
好像从我注意到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开始,我便当然地认为它是依附着白龙龙骨而存在的国家。
我拉起鞍具上的绳索,勒住脖颈,加快沙曼罗达的速度。
距离更快速地缩短,王国都城,圣首颅城中高耸的塔柱,映照天光的紧细的一线逐渐扩大,塔身弧线状的装饰也变得明晰了。
塔尖与城墙各角楼张结着灯彩与旗帜,随风摇荡、翻飞,因为涌动的魔法,放射出水润的光斑,显得如朝如暮、如霭如霞。
颅盖骨倾盖住圣首颅城的一爿,下颌破碎,零星的骨刺坟冢般竖立在城野。
我将颅骨的形状与沙曼罗达进行比对,发现还是沙曼罗达更饱满圆滑一些,虽然表面覆盖角质,但总体是很顺畅的手感。
嗅探到龙骨的气味,沙曼罗达发出高昂的嘶吼。
被惊动的林中鸟,扑腾翅膀向外飞散。
树海的梢头浮动着,如同一弯斑斓的海波。
在龙骸的滋养下,树木生长得极为茂密,就算是我的目力也因为浓荫的障碍而不能望穿。
圣首颅城旁广阔的树海,在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的语系中,被称为“难言林海”。
难以言之宽广、难以言之浓绿、难以言之疯长——因发育过旺而患恙,传闻其内部盘踞着白龙的后裔,王国正有组织地进行搜捕。
其结果自然一无所获。
为了强化国民的归顺与依附,王国巧用冒险者公会地方公会的灵活性,逼走了驻扎人员,占领其窠臼,重组为名为“愤怒意旨”的暴力集团。
直接受王庭调度,采取严格的末位淘汰制,在国境内对国民享有优先于卫兵和官员许可的执法权。
平均等级超过一百级,因为吸纳自各地区流亡的土匪流寇,所以在行事风格上颇为歹毒,是王国第一流的战力。
安多恩便是降生于愤怒意旨。
幼时他展现出卓绝的天赋,而且拥有坚强的精神能够抵制异族的诱惑。
十七岁那年,安多恩被王庭指派卧底天上天教会。
二十年过去,他顺利成为光荣的神选骑士的一员,倍受信赖。
他向王国传递了许多教会内部的情报。
例如,北方大主教有意为他的爱宠招募照料人,王庭暗中调度了相当的人力前往参加海选。
事实是,北方大主教疲于喂养他的金山羊,一次性将饵料集合起来,运送到金山羊居住的海岛上自生自灭。
诸如此类。
安多恩感召上神的启示,有意将情报转述得模棱两可、似是而非。
王庭数次做出错误的决策,每每追责时,都被他巧妙地糊弄了过去。
至于错误决策的受害者,一部分被天上天教会的信众转移到下尾锚城,剩下的则沦落“舞会”用以补充舞倡。
舞会的职能类似于玛拉格王国的浴场。
在刚踏上勇者旅途那会儿,我经常受到玛拉格王国王室的邀请,但都被莉莉安娜回绝了。
那里,只有秽物。
莉莉安娜如是说。
总之,安多恩不断为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献策献力,终于将愤怒意旨架空了。
后者的职能被削减,沦为常规的治安团体,负责监管下尾锚城。
职能范围的错位使得王国无法维持对难言林海的探索,白龙后裔的搜捕工作也就搁置了下来。
在安多恩的精心诱导下,林海深处建构起天上天教会的分教堂,正逐步向王国传播福音。
以被王国轻视、内外交困的下尾锚城作为切入口,在奥尔夫加多帝国侵略时予以支援,在局势缓和时制造矛盾,逐渐促成了反抗军的重组。
可以说,所谓反抗军,正是安多恩一手推动的成果。
以上,是在快要抵达圣首颅城前,安多恩补充的信息。
“——我恳请您!”
安多恩摘下手甲,平放身旁,将双手并在额前,重重地向我跪拜。
因为鞍具的柔韧,所以声音轻弱。安多恩又行了一礼,低垂着头听候我的指令。
“……说吧。”
“啊啊!慈悲的、万怀的次使!您的首肯已让我欣喜若狂——我恳请您!将上神的义推广我的母国,让未受感召的愚民,荣得上神光耀的沐浴!万福上神!”
风浪让安多恩的声音变得杂乱。
教会的修辞没有意义,无非是相同语意的不同表达,我听任之,想起眼前的安多恩正好是现成的王国原住民来着,便开口转换话题。
“好啊。所以呐,为什么——”
“哦、哦哦哦!万福上神!寄宿我骨中的不耐,终于得以宣泄!上神呵——您见到了吗?您忠实的次使,将执行您的义,庇佑于她、庇佑于尊荣的次使——”
“你说的对。我说啊——”
“一切!一切的不义终于要画下句号!流淌我母国的变质的牛乳、腐烂的木桩中爬出的蛆虫!剪去、剪去!上神呐——我敬爱您!我崇拜您!我因您而存在!上神呐——敲碎那面漆黑的镜,为母国带来裂痕——”
“……喂。听我说话。”
一次两次地忽视我,让我有些生气。
我能够理解他的目的。在降落圣首颅城之前,将情感尽数倾倒从而平和、正直地面对曾经的同胞,但相较于我所思所想,这都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
安多恩将自己卷缩成腹足动物的螺壳状,在鞍具上翻滚,一身外胄因为挤压而变形。
原来躺在他脚边打瞌睡的王子,也用手肘膝盖支撑着爬开,然后转身在安多恩脖颈处拱动。
啊。
果然来自同一个母国呢……
我往莉莉安娜的方向退了两步。
我戳了戳她的肩膀。
“他们两位相处得十分和睦呢。”
“……很和睦吗?”
“是的,爱丽丝小姐。他们……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诶……”
“外人很难同时看清他们的本性,但当硬币立起来的时候,也就清晰而且特征化了。”
“是哦。不过……说实话有些疏远吧?”
“嗯……爱丽丝小姐是这么想的呀……嘛、也是呢,毕竟我们融为一体……”
“融为一体……”
莉莉安娜的脑袋在我的手臂上磨蹭。
有些痒。
“……至于他们么,这就是最适合的状态吧……”
“嗯。莉莉忽然好成熟哦。”
“诶?啊……在爱丽丝小姐眼中,我其实很幼稚吗?”
“不是……幼稚。有点像,也有差别。”
“原来如此……唔,我无法否认呢。我确实有一些不同了。”
根须在我的大小腿上缠绕。
我将手穿过莉莉安娜的发,轻描她的颈项。
“莉莉已经不喜欢我的头发了吗?”
“怎、怎么会!如果您觉得我未能满足的期待,我……我这就去死。”
“不要。我喜欢你,莉莉。”
“啊……我也是,爱丽丝小姐。”
因为化过妆,所以我们都很克制。
沙曼罗达的嘶吼声变得欢快急促,提醒着我,该准备让飞屋降落了。
覆盖飞屋的魔法让它能消除震动带来的不平衡感,但降落时的碰撞无法消弭。
作为入侵飞屋的惩罚,我将竹惊仙用绳索束缚,挂在一层客厅的中央。
而且这最符合她诱饵的身份。
我与莉莉安娜十指纠缠,轻轻握紧,然后分开,各自检视起自己的装扮来。
可供日常穿用的睡衣睡裤。很好。
袜子也贴合着鹫羽靴的内层,便于活动。
我将米安从剑鞘中半抽出,顺畅而且帅气。
不愧是我——
——忽然,管乐轰鸣。
并不和谐、甚至音律相悖的曲乐声,让沙曼罗达前身低俯,转变为不满的顶撞的姿态。
在吞服已已已的吸盘之后,沙曼罗达与利维坦腹皮制作的鞍具骨肉相融,已再不能摘下了。
相应的,沙曼罗达获得了所谓的“黏性”。
与粘连的滞顿感不同。除非沙曼罗达意想,否则常人将无法从它的身上脱离。
有助于灵魂的消化,仿若束缚感的黏性,在高空飞行一事上助益相当。
城墙各角楼的尖顶从内部打开,露出一尊山林仙女像。
以四乘四的阵型排列的乐队,在仙女像后奏演着。
混合了魔力波动的音弦,在颅骨的收拢下,显示出有如山响的违和感。
“厄科女仙像。虽然已经是三十……不,三十五年前的魔法工艺,但我的母国仍然使用着它们。简单来说,它可以放大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恢复过来的安多恩,理性高洁地向我解释到。
他身上的盔甲也在自修复的魔法下完好如初。
毕竟装备只是辅助,自然不能与肉体相抗衡,其得体与整洁更多是为了保持规范。
王子也回到原来的状态,讨好地摆动口笼,碰撞护胫发出清脆、在乐声中尤为突出的金属声。
“我无所谓。回答我,安多恩。”
“我知无不言,大德大善的次使!”
“——闭嘴。我问你,为什么龙骨会被认为是一位白龙的遗骸?”
“它原来便是一位白龙的遗骨……不,为什么会是白龙……是从希吉尔大公……不对,比那更早……辛吉、利里尔还有伏尔松格——白龙一直都是白龙……不、不可能……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果然有些古怪。
但我意识到了白龙龙骨的异常,却没有表现出安多恩现在这份痴狂,所以其影响是和王国身份挂钩的吗?还是说,只是我狮鹫的血脉天生能够抵抗呢?
不知道。我不感兴趣。
我打量着角楼中的仙女像,然后命令沙曼罗达在龙珠广场上空浮停。
放大声音啊……
姐姐也有一件具备类似功能的道具,是鲛姬爱丽儿赠给她的。
曾经白狮子城被斩首时的痛感在我的脖颈处浮现。
我伸手轻抚,怀念着这份由姐姐刻下的伤痛。
安多恩动用他的灵感平整精神,挺直了背向我深深鞠躬。
“辜负次使的期待,我真该受万般、万重的刑难!请您允许我,为上神奉献心血!”
“随便啦。我也没有那么在意什么那玩意是白龙还是别的。”
我在鞍具上俯瞰着宽阔的龙珠广场。
占地与小学院城的无名广场差不多,但更冷清。
也许是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的国民并不在意我这位勇者。也许是它们不被允许迎接我。
好吧、好吧,不用被单方面施加无聊的对勇者的憧憬,也太爽快了吧?
我观察着龙珠广场与圣首颅城的布置,在颅骨眼窝处高悬着连绵的宫殿群,应该就是安多恩口中王庭的位置。
奏乐声逐渐平和了,也不再混合魔力。
角楼处的尖顶随着乐声的轻弱再次合拢,一排人站在城墙上,从城齿中伸出礼炮。
彩带在此起彼伏的气爆声中飞扬,飘荡着落满了龙珠广场。
然后是第二批。
“降下去。”
我封闭了听觉,向沙曼罗达吩咐到。
它遵从我的命令,折起翅膀,缓慢地下落。
岩浆正在它的腹中翻涌,但吸盘带来的黏性让这份感觉停留在感觉的层面。
热力并未外化,空气也没有因为灼烧而迷乱。
飞屋与广场的石砖接合,莉莉安娜熟练地操纵根须解开绳索。
两队卫兵及时而且整齐地在广场的入口处排开,手执统一的金属枪与盾,用枪墩叩地。
仪仗队吗?
我从鞍具上跳下,伸了个懒腰。
莉莉安娜慢悠悠地漂浮着,故作笨拙而且生疏地使用魔法。
我接住她,然后一起走在仪仗队排列而成的通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