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明世界假说与被剪去的if

第136章 直至死亡将爱筑起

8月24日,挂表显示,具体时间为九点二十九分。

大橡树布兰斯托克外,龙骸颅骨处,眼窝深层,婚礼后台。

面对马菲的闯入,安多恩不置一言。

“哦……瞧瞧。真没想到会见到这样一副打扮的你……呵,教会还真是任性呢。”

马菲轻声讥讽,以似假还真、轻薄傲慢的态度。

虽隐藏得巧妙,可安多恩仍能看透马菲这副假面的破绽。

往时从容的语调显露出固执的声气,本该乌黑的须眉缀有霜白。

曾经需要仰望的大公,如今看来,也已矮小了啊……

安多恩伸手轻揉前额两侧,遮掩着自己的目光,从发丝与指缝中窥探马菲的神容。

他并未让侍从随行,故作漫不经心地踱步,顾盼左右。

时而停留在大主教的手印前端详,时而将梳妆柜上的饰物举在手中把玩,马菲的足迹轻易遍布地上铺展的白缎。

真是……

让人作呕。

安多恩闭目吐息,平复心中的躁动。

这白缎,乃是那位伊娥的赏赐。

虽然各经典中上神的形象较为明确统一,但事实上,哪怕地位崇高如红教皇也不能真正目视上神。

所有对上神的定义,皆出自伟大神妙的启示。

上神慈悲,宽恕信众勿稚拙之大戒。

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上神是有目的。

历代红教皇无一不降生在有目的种族。这一旁证也延伸到上神的雕塑中。

第一峰顶教会盐海顶端的雕塑,便是一尊上神闭目的驯兽像。

在红教皇接过冠冕后,它们都将前往神秘的泪之厅敬拜上神。

垂眸,合起手掌——或是别的什么——然后以古语进行颂赞。

在悦耳的号角声中,天使挥翅振动上神着身的法袍,那缭乱、有如碎花的白的风暴,将掀起信仰的高潮。

高潮席卷过后,红教皇将会披盖神迹般的白缎行走教会,以此印证它誓言作为神迹的容器,宣解上神的旨意。

最高规格的教会婚礼,结亲双方将会获赐一截白缎。

伊娥亲手将它铺展在地上,虽然不解,但安多恩绝无可能触碰这一至宝。

真该死……

房间中回荡着轻和的脚步声。

马菲……

你老了。

安多恩抬起眼皮,借着被发丝搔挠有些迷乱的视线挺了挺衣领。

他郑重开口道。

“马菲。”

“看看这个,多么精贵——哦……你终于肯回应我了吗?”

“无关回应,马菲。上神知悉你一切所作所为,既然祂还未启示我,我便不会将你制裁。”

“制裁?哈哈,制裁?得了吧!这里没有外人,安多恩,不要再装模作样了。”

“你错了……不,一厢情愿的你,也许从未反省过吧。”

“因为我无错……好吧。至少有一点我必须承认,我看走眼了。我竟然会被希吉尔那等败类欺骗……”

“是吗。”

马菲面露不忿,本就有皱的指节因为握紧饰物的动作更加苍白,像是在死物上汲血的蛆虫。

不要再玷污这被赐福之物了。

若这饰物有灵,一定已被泪水充满了吧。

安多恩从垫着毛毯的座椅上起身,踩着白缎的间隔,来到马菲身前。

这身精致华美的裘服,是从善上购取的衣装吗?

想来也是礼服的一种吧。真是愚蠢的选择。

当茸光从光滑的裘皮滑向马菲的皮肤时,那可悲的老衰便显露无疑,有如岁月的琴键。

安多恩取走马菲手中的饰物,以右掌的食指与无名指支撑着,左掌拉紧袖口反复摩擦。

这是一尊上神守望第一位龙种诞生的雕塑。

马菲失笑,这份失泄的情感让他的身体轻轻摇动。

他以一种不同于批评、却十足锐利的口吻自言自语。

“希吉尔啊……他也不过是可悲的叛徒。投奔不知所谓的旧世者们,妄图举行牵涉神明的仪式——公然违背五国同盟的铁律,足以将积淀至今的王国葬送啊……”

“擦不干净、擦不干净……”

“难道一位大神能够干涉如今的格局吗?哈,若当真如此,我也能高看希吉尔几分……可那家伙,竟然,只是为了私心就作出如此草率的行为——他想成为皇帝!王国的皇帝!该死的……高贵的伏尔松格之名都被他败坏了。”

“擦不干净、擦不干净……”

“呼……还好,还好。这下作的计划已被我掌握,就算牺牲我的性命,我也定不会让他如愿。喂、安多恩,不要再闹了。停手,安多恩,停下来。”

“擦不干净——”

“给我停下来——”

马菲挥掌拍打安多恩的手背。

深红色皮革手套的弹性与内层磨砂的质地,加重了重合的热意带来的痛觉。

当然,以双方力量与体质的差异,安多恩不该明确感受到此种感觉。

无非是他心中因人类的身份而柔软的部分,先于身体作出意识的反馈。

安多恩转向马菲,目光也随之转向。

马菲是入侵者。不。不是的。他是高尚的人类,是万物的灵长——

想杀掉他。敌人。教会的敌人。他比父亲更像父亲。是安多恩的引路人。

若非他的指示,安多恩也不能皈依教会。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应该被原谅。

求求您,我挚情的上神。启示我吧。快启示我。我想杀掉他。我不能杀掉他。

雕塑在安多恩的掌中颤动。因为疯狂的迷思破坏了他的精神。

是吗。这便是您的回答吗。上神啊、上神啊。

马菲的蠢相让安多恩不由闭目回避。

跨过白缎,他将雕塑安放在梳妆台上。

因眼皮上柔和的光斑,安多恩沉静地直视前方。

由象牙雕琢而成的梳妆台,其正前端镶嵌着一面明镜。

镜中的他无比陌生。

白底短袍上以金丝绣有繁复华丽的花纹,肩膀处因垫肩而宽阔挺拔。

流苏垂坠腰际,收拢于一条绸缎叠合成的腰带。

腰带宽松,自然滑落,轻压着鹅黄色内衣的下摆。

下装呈深黑色,材质更为紧密,包裹着粗实的腿部轮廓,棱角分明。

棕褐色的长筒靴口缀有异形的条带,因亮片而闪光。

无论是外观,还是性能,这一身婚服都奢侈无比。

仅从装备的坚固性来看,它更胜过神选骑士的甲胄。

为符合主教婚礼的规格,安多恩也不过是被允许临时穿用这身婚服而已。

不可将之作为魔法的对象,亦不可将之借予外人。

唯有对上神赤心一片,方能借这身外物取得上神的垂怜。

也许是安多恩的沉默助长了马菲的狂妄,总之,他缓步行至安多恩身后,伸手抚着安多恩的后背,轻率地开口。

“我不在乎你对那种玩意的态度……呵,孩童常会有以叛逆为荣的时期,你愿意与希格蒙德那种玩意交合是你的自由,但你不该忘了,你听命于谁。你真正信奉的,又是什么。”

“啊啊……是这样呢……”

“我已知悉希吉尔的计划,而你——我忠诚的安多恩啊,为我献上自己的力量吧。我需要你,正像你需要我……我知道。你仍未从父亲的离世中缓过来,不过无需担心,只要我还在王庭一天,你便可以将我视作父亲。”

“我不在乎……”

“哦……你不在乎……你不在乎。还记得那个预兆般的日子吗?秋季,我记得是阴天……你在家中颓废,就算被愤怒意旨那些不道的流氓包围,你都保守本心,而且少年天才……瞧瞧,都二十年了,你变得如此健壮……”

“有二十年了啊。”

“二十年!可悲的是,我竟也被希吉尔欺骗了二十年……不,我这一生,都被他算计了吧。还好。安多恩。还好。你仍是王国的希望、王国的未来——”

竟然——

安多恩对上神的信仰,竟然如此浅薄吗?

二十年。玩笑般的岁月。

对教会的长寿种而言,这短暂的二十年,恐怕难以让它们摆脱困倦。

安多恩望向镜中的自己。无声诘问。

不是的。安多恩。你变得蠢钝了。

你怎可妄自菲薄,又怎可如此懈怠?

为上神的大义,无论何人——哪怕是劣等的非人种族——只要衷心皈依上神,一分一刻的信仰也是同等可贵的。

你已摆脱世俗的成见,化身高洁的信众,是上神的眸光中一粒璀璨的晨星。

你眼前的,不正是实践对上神忠一无二的信仰、为教会献策献力的绝佳时机吗?

马菲。他已经老了。而且痴狂。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比希格蒙德更有违人类的天性。

不。不是的。至少马菲仍是人类,这一点希格蒙德万不能企及。

杀死希格蒙德不比杀死巨人的弗伦更能让安多恩犹豫。

正因此,安多恩才应该为马菲带去上神的慈悲与宽厚。

啊啊。将对上神的敬意发散,从中选择最有力、最高贵的使者——为了他敬仰的次使,安多恩有义务从马菲口中取得情报。

于是,安多恩接口道。

“雷伊它们呢?格多克……还有比安卡。”

“你果然心系王国,安多恩。我没有看错你,你是我最值得信赖的好伙伴……比安卡吗……我想,她正在执行秘密任务吧。她可是希吉尔的女儿,毫无疑问,她也参与了帝制的建立……是我等义士的敌人。”

“这样啊。那格多克……”

“格多克……呵,忘了他吧,安多恩。他最最无耻,竟投奔那死灰复燃的反抗军。所幸反抗军也是希吉尔的眼中钉,从下尾锚城传来的消息推断,他已被希吉尔派遣的魔物吞食。据说是一种食人的怪鸟,连带着下尾锚城也被屠戮,沦为死城。”

“好吧。那么,雷伊呢?”

如果说对于比安卡,或是格多克,马菲的态度还留有一丝情面的话,对于雷伊,他已完全失去耐心。

他的眼皮跳动,粗短平直的眼睫在马菲的脸上抖下几寸灰暗的阴影。

他抿着唇,任由憎意磋磨脸上干枯的皮褶。

安多恩这才注意到,马菲的上唇有些开裂。

也许这一点嫣红是他身上唯一富有神采的部分。

真是可悲。

也实在万幸。

若能及时皈依上神,马菲还能得救。

镜中的倒影因为马菲露骨的偏憎时而暗灭,他终于启口,声气低沉。

“他?雷伊啊……还好吧。还好。你也知道,他舍弃了人类的血统……蠢货——该死的,枉我这么提拔他,那家伙竟然——该死的!该死的!该——咳咳、咳……哈哈,我也老了……我老了。但没关系,我还未死。我还留有余力。安多恩,看着我。哪怕在镜中,也看着我。”

“我看着你。愿上神庇佑……”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清……算了。安多恩。我知道你对希格蒙德有几分情意,我本不想将这件事告诉你……你也许会觉得我忘情,但请原谅我,安多恩,事情的发展超出预期。我希望你能冷静。”

“我想我很冷静。”

“是吗……好吧。安多恩。希吉尔计划让希格蒙德,还有他那个妹妹……那个叫希格妮的,与希奥尔迪丝交合,而雷伊绑走了希格蒙德,我想他一定也绑走了希格妮……我认为,这场婚礼注定会终止。”

“他被绑走了吗?”

“希格蒙德被绑走了。十分抱歉,没能第一时间通知你……我不希望打破你对人生一次的婚礼的幻梦……话是这么说,婚礼这种形式的仪式,在王国也不多见了——总之,十分抱歉,安多恩。我——”

“你无需致歉,马菲。”

“……你比我想象得更冷静。”

“我很冷静吗?”

“与你父亲死时相比……算是更成熟了吧。安多恩,也许你心存侥幸,但我可以肯定,希格蒙德仍在雷伊手中……我想他是奉希吉尔之命,铁了心要破坏这场婚礼的。”

啊啊。

这才是马菲的目的吗……

将雷伊绑架希格蒙德一事引导向希吉尔这一对象,是想蛊惑雷伊以寻求教会的支援吗?

不过是痴心妄想。

又一次、又一次将教会视作工具,难道马菲其实不值得拯救吗?

上神啊……若我要向马菲举剑,能请您宽恕我的罪过吗……

沉浸于祈祷带来的意志的漩涡,安多恩无言地注视着镜中的马菲。

宽恕我。所以杀了你。

听说若在婚礼的场合见血,行凶者日后会诸事不顺。

话虽如此,晦气的还是招致血光之灾的婚礼本身吧。

所以。没关系。杀了他。踩踏圣洁白缎的马菲。或是别的什么人。

安多恩的剑,或是身为神选骑士必备的骑枪的武艺,只会为教会而锋锐。

既然这场婚礼的主角注定不是自己,安多恩便无需再恪守乏味繁琐的准则。

“……马菲啊。”

“区区希吉尔,如果能借助教会的力量那——哦?安多恩,你有何见解?”

“你也会来婚礼现场的吧?若不能见到你,有些可惜呢。”

“当然!当然,我可不会向希吉尔那等败类示弱……所以,安多恩,就当作是我最后一次命令,为了王国的未来,这场婚礼必须成为揭露希吉尔的舞台。”

“我知道了。我会向雷伊讨要说法的……我也会请求次使,让她关照这场婚礼。”

“太好了!啊,这样的话,希格蒙德也一定会——”

“呵……敬请期待吧,马菲……我第二位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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