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L.I.L.Y
奥利弗常青学院已然变为魔物的沃土。
可——它们当真能称得上魔物吗?
莉莉安娜贫乏的见识令她无从想象。
她不断地、不断地搜刮记忆中教材上的文本、图例,以求获得宽慰。
它们不同于那老迈年轮中沉淀的睿智沉静,遍布亵渎的风痂。
苍白臃肿的根茎在地面上蔓延,突起的瘤节下涌动着暗黄色的脓汁,从蜡质表膜中渗透、滚落,滋滋地腐蚀着龟裂的大理石地。
它们从地下的不安世界突然造访,起先只是春风的谈资,深植于学院的花房,在学院长变故后,悄然蔓长。
这些丑恶的信使,最会伪装。
学院长之死对王室来说本就是不可饶恕的丑闻,而当他死于一名精灵之手时,事实将不再是事实,为了王室的威信以及与精灵的友善,它必须从未发生。
畏罪的教师很快将他并无明显外伤的尸收殓,上达王室。
学院被彻底封锁,学生传信的道具也被一一收缴。
因为变故发生——或者说,不能提起的人经历不能提起的事的地点,正在学院的庭院,座位在窗旁的学生大多目睹了其过程,也都被要求单独隔离。
原来莉莉安娜是不该被牵连的,有四校联考的副考官保证,她可以申请回避。
但希梅纳那女人供述了她,且巧妙地将过错罗织为与爱丽丝小姐大行校园恋爱、不尊重课业。
发愁的教师欣然接受了希梅纳的说辞,莉莉安娜也被带到了隔离室等候发落。
而爱丽丝小姐则以转校生不熟悉校规为由,被赦免。
也好,不用莉莉安娜多费口舌将爱丽丝小姐摘出去。
看管它们这些嫌疑学生的教师,正好也是在庭院中质问壮健精灵是否为魔族间谍的那一位。
透过隔离室门板上的送餐小窗,莉莉安娜得以目睹异动的第一只触角。
他在走道中徘徊,喃喃自语。
他的手中是教师们商量出来的供词,他正颤抖着将它牢记。
这是一场豪赌,而且退无可退。
祈祷学院长在王室中并不特殊,希望学院长在王室中也树敌太多、本难善终。
希望新王能够念及贵族在她王储时期的帮扶,宽恕它们。
他不断地抓挠头皮,不安与恐惧让他胃部收紧,缩起身体。
他跪倒在地,低声抽泣,很快,加剧为剧烈的抽搐,粗重连续的喘息好像一场暴风,让他口干舌燥,嘶哑地尖叫起来。
同为贵族,隔离室自然只是空壳。
好心的学生从内部打开隔离室的门,想要上前搀扶他。
事实证明,诱骗从来不与通过蜜腺营造假象有直接的关联。
硕大的胃囊猛然从他的喉部挤出,将学生的脑袋裹夹。
布满黏液的皮褶垂坠着,红褐色的斑纹好像腐烂果实湿润的表面。
短暂地愣怔之后,学生猛烈地挣扎起来,痛楚以痉挛的形式在学生的身上表达。
胃液溶解了她的衣物,皮肤上扩张的红瘢露出一层薄薄的油脂。
哀鸣声被闭合的胃囊收拢,嘶吼声被闷死在粘稠的液体中,减轻为断续的嗡鸣。
很快,在她将四肢都扭转成一个不可能的角度之后,她脱力地垂在地上,被胃囊一点点吞食。
当微风吹过时,整株植物便如呼吸般收缩,发出湿滑的蠕动声,很快变为一种诡异的、有节奏的液体翻涌声。
而可悲的事实是,这些孤立无援的贵族学生们,都很清楚它正在消化,而且还未满足。
原来教师的身体,也只剩下一部分形骸。
他的皮肤早已不再是皮肤,最先隆起了几处微小的疙瘩,很快,皮层被撕裂,花芽细密的根须在他的伤口边缘翻动,而腐烂干白的花瓣摩擦着,花心处滴落垂涎般的浓稠花粉。
这是莉莉安娜生平所见,最艳丽的花朵。
她瘫软在地上,无用地靠紧隔离室的门。
与在迷宫中直面那超越认知的阴影时不同,这些可憎的食肉植物从容恶劣,让她清醒地获知了捕食的全貌,将莉莉安娜并不可靠的坚强击碎。
让她失去。
此起彼伏的尖叫在学院各处爆发。
混杂着某种植物纤维被暴力撕裂时的颤响,还有粘液拉扯的咕唧声,在长廊中积攒得极为厚重。
湿热的花粉气雾从门缝中涌入,发酵般的甜腻气味让莉莉安娜目离神失。
她甚至因此短暂的失聪。
眼前被褥与独立洗手台的景象模糊而重叠,春光照射在金属的床架上,反射来的光晕摧毁了莉莉安娜的距离感。
她想要从地上站起,却徒劳地滑倒。
“啊啊……啊啊啊——”
粘稠的液体在她身下淌开。
混合着消化液而带有轻微腐蚀性的液体,用红斑覆盖了莉莉安娜的掌纹。
她本能地用手指去触碰。
下压。
无比顺滑,好像只要稍微用力推动——
一块碎肉便从她掌心滑落。
后一步击穿神经的剧痛让莉莉安娜失声惊叫。
可她却因此意外从浑噩的深深处,重新掌握了思维。
东方之国的人一般称其为“回光返照”。
不可以。
她想到。
莉莉安娜将肉块从地上捡起。
这些怪物会发现你的。
莉莉安娜,你会死在这里。
无数的眼泪从她脸上落下,好像蚂蚁蚕食眼眶。
这不是报应,而是命运厚此薄彼。
你没有错,为什么,为什么要由你来承受这痛苦?
汗液与鼻水滚落进莉莉安娜的口腔,咸涩让她口腔中红色的肉团微微发胀。
你是优等生中的优等生,那些无能的庸人在哪里?
快点、快点用你们这臭掉的奶酪都不如的灵肉将它们阻挡……
可悲的莉莉安娜,可爱的莉莉安娜。
在她生命的最后,只有憎意弥留。
顽强的从来不是什么道德。
莉莉安娜的心跳逐渐迟缓,还未诞生任何可贵的品质便早早空无一物。
麻木从四肢的末端将她掠夺,知觉一点点地溶进地上有她血肉残渣的液体之中。
它们发散、扩展、拓宽。
在冥冥中。她甚至能感受到微尘落在液体上的挤压感和它表面的张力。
她成为它的一部分,也不属于它。
庞大的根系在地下哀鸣。
它们来自亘古时期的宇宙,是随着月星的坠落,不期而来的星间生物。
因为拒绝被神明驯化,祂们的伟力将它们禁锢。
在时间更无意义的、比遥远再遥远的、作为黄泉乡物质界化身的地核处,除了摇篮乡那些兽类的钻探结构之外,无人能将它们触及。
而命途多舛,它们又一次被那属于荒原的灵长利用,被她撒播。
而纯洁的它们怀抱的并非憎恨。
莉莉安娜忽然地意识到,自己误解了它们的行为。
在花群远超莉莉安娜神智所及的庞大集体意识的末端,它们其实正在表达爱意。
啊,她也有爱着的人,因而能够理解。
那枚跃进靛色的阴影状怪物的绝美的珍珠,将她拯救。
我爱你,莉莉安娜会在信里这么写道,致爱丽丝。
莉莉安娜对她一见钟情,玛拉格王国国民的共性让她全然丧失了理智。
如果,以人类之躯无法与她并肩,她甘愿——或者说,她渴求舍弃这份卑下。
她曾一度接触纯粹的疯狂,也曾在生死的一线迷离。
她也两次——原谅她的误会,我们可爱的莉莉安娜,还未知舍取之大图书馆那名为示巴的集体智慧——接触了同化为集体之一的可能。
莉莉安娜的脑袋被无比的宁静,无比的温暖,无比的甘美,无比的欢悦,无比的骄傲装满。
她本该因美好的品德被托升那善人的天堂,在有葡萄酒的泉水中洗足。
但莉莉安娜唾弃那无谓之地,便留了下来。
从此,它属于她。
莉莉安娜是花群的未来。
在紫葡萄的国中,有一茎百合悄然苏醒。
当莉莉安娜醒来时,在她眼前的,是一头披着珍珠白绒毛的狮鹫。
爱丽丝小姐歪着脑袋,她的瞳第一次因为莉莉安娜而生出神采。
“您等我等得久了吗?”
“——你在春天盛开,就还好。”
“啊、啊啊——果然,您就是我梦寐的,能让我不再孤独的人……”
莉莉安娜让她的同胞逐一打开洁白的花瓣。
天光在蕊尖闪动。
在花群的掩映中,莉莉安娜拥吻了她的爱丽丝。
她们交换着湿黏的絮语,好像花茎在风中相互摩擦,窸窣作响。
轻微的、试探的吻,很快转变为啃咬。
爱丽丝舌面上的倒刺刮破莉莉安娜的舌,馥郁的花蜜在融化的舌尖纠缠,几欲窒息。
而黏稠的津液与花蜜的混合物在唇瓣分离时拉成蛛网般的细线,顺着下巴滴落在彼此交叠的衣襟上,留下一道湿润的痕迹。
不知满足的莉莉安娜喘息着追逐那缕细丝,舌尖卷着蜜液将它重新勾回爱丽丝口中。
“嗯……哈……”
无论如何,这便是露水要对花儿做的事情。
而现在,她们正共享同一种根系的花汁。
只要她的爱丽丝小姐愿意,她可以一直吻下去。
一直、一直……
不巧的是,外力阻扰了她们对于春情的第一次尝试。
突如其来的震撼让莉莉安娜意识到,她仍有一部分的同胞被使役。
它们是共生的,因而不甘的涟漪暂时取代了欢情。
舌尖轻抵,这场热烈的吻便在难以平复的心跳声中结束了。
“爱丽丝小姐……”
“走吧……这里,好脏。”
爱丽丝小姐收拾好裙边,将莉莉安娜从地上拉起。
她们心照不宣,奇妙的默契让她们牵着手,走向室外。
新生的同胞为她们颂歌、为她们引路。
奥利弗常青学院,莉莉安娜美好新生的膏壤。在未来,她也许会怀念这里吧。
在她们眼前的学院,其整个的建筑轮廓早已软化了。
大理石砖变为海绵状的深绿组织,拱门上垂下黏腻的藤蔓。
而设置在庭院旁的白金钟楼,它的尖顶已裂开成四瓣,露出内部葡萄般卵鞘的、搏动的巨型花盘。
这便是污染她同胞的源头。
“那个,要毁掉吗?”
爱丽丝轻声在她耳旁私语。
答案自然不用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