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其名为爱丽丝

我醒来时，已是十日后。

十个整日吗——

我本能地触碰脸颊。所谓获得“还活着”的实感最廉便的方法。

不见天光的实验建筑塑造了我的感官时间，但也绝未精确到可以自信认为过去十整日的程度。

不，在这之前，我是谁……爱丽丝，是吗……

我应该，是爱丽丝吧？

树上结果就会落下、溪水往低处流、唯一有价值的科学便是魔法学——我不断在脑海中列举常识，很快，我便意识到了违和感的来源。

我的思维敏捷，好像脑袋里有一块冰正在融化。

我可以将它加到饮料里，也可以用牙齿嚼碎，然后咽下。

圆滑的物体带着一部分唾液顶开我的食道，落入胃肘拐。

但我事实上从未亲眼见过任何冰块，我只能想象——

想象。

好陌生的词。

我想象我正捧着一块冰。它晶莹剔透，透射光斑，它从边缘化开，水液湿润我的掌心。

而后，我的一部分温度被它夺取，好像掌心凹进去一块，正呼呼地被风吹拂。

想象——有意思。

我逐渐适应了我本该拥有的、但却一时被麻药钝化的活跃思维，看向四周。

地点是白狮子迷宫的第七层。

监牢里的白狮子好像沉沉睡着，但我却未感受到它的鼻息。

它死了。

这对巨大的眼睑光白有若打磨的玉石，柔顺的鬃毛还未缠结在一起。

它鼻吻外的短须处因为舔舐而微微发红。

我用指肚在我的犬齿上滑动，轻微的滞顿感让我觉得有些痒。

与眼前的白狮子相比，我的犬齿还在发育期。

从身份上来说，我该称他为舅舅。

万年的见证者，虽被囚禁在此，但他确实有一部分品德值得学习。

盲信命运便会变得平庸。执着往日的荣光也是同样。

还好我没有继承它们那所谓狮鹫的精神——

我将垫在我身下的狮子皮卷起，缠绕手臂。

厚重。足够厚重。堪堪缠了两圈，我的胳膊就放不下了，还垂下来很长一段摊在地上。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不满，狮子皮开始缩小。

虽然重量没有变化，但我能将它全部卷在手臂上。好像一圈圈绷带。

我原来这么有力气吗？

我想我有办法进行探查。

姐姐不止一次将一个特定的魔法施加在我身上。

那简单的魔力流束细密地在我体内流动，好像一只窥伺的眼睛将我看穿。

于是，我模仿着那魔力的走向，对自己施加魔法。

力量：38

敏捷：22

智力：8

体质：40

灵感：13

而我的等级只有一级。

我不敢肯定这些数值的内涵，不过力量这一数值多少与我的臂力有些关联。

我将鞋头在地上踢了踢，鹫羽很硬，正轻颤着。

白狮子迷宫没有再值得留念的了。我沿着楼梯缓慢地走向迷宫上层。

姐姐不在这里。

她会去哪里？

她是厌烦我了吗？

不，只有这点我不愿意承认。

我只剩下姐姐了。

心中猎人与金狮子的幻影已然失却，虽然我从未期望从她们身上获得什么，但不再干扰我的思想，让我意外觉得有些失落。

母亲们……

或者说，妈妈。

真要命，耳朵里好像还盘旋着那句——听你妈妈的。

受不了、受不了。

我在白狮子迷宫第五层那骨粘体的房间门前停下。

我就是在这里遇到姐姐的。

她留下的红色液体，帮助我度过了最煎熬的时期。

我想是因为压榨身体的潜力，从实验场所逃出来后，我一直处于高负荷状态。若不是姐姐倒在地上的红色液体，我一定撑不过来。

而且，也是在那时候，我知道了泥巴的味道其实不赖。

又在想姐姐的事情了——

我甩甩头，加快脚步离开迷宫。

入口处被封锁，所以我从迷宫中走出来并未引起外人的注意。

我顺着记忆中的方向，回到白狮子城。

我是白狮子城的本地人。

我的生母将我卖给艾略特·奎斯齐换取好处，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但我肯定她还活着。

她是我的人生陷入无望的抽血、恢复、抽血这一循环的罪魁祸首。

我恨她。

也并没有那么恨她。

毕竟，若不是她，我也遇不到姐姐。

当然，姐姐已经有主人了。

就我的理解来说，这意味着姐姐已经属于某人。

不过，那没关系。我只希望她仍然将我视作“妹妹”。

她是我从未得到过的亲情的幻影。

我握紧腰包的系带。

姐姐，绝对不可离我而去。

在我决定顺着自己的心意生活开始，我便不打算妥协。

顺带一提，我的决定是在刚才定下的。

我看到白狮子城的城墙，其入城处有一间矮小的房间。我以前是没见过的。

我走过去。

我看到一个眼熟的人站立在里面。

好像叫，安多恩？

将我的姐姐误认为神使、很没眼力的人类。

他见到我便睁大了眼睛。

“我已等候您多时了！神使的尊妹……请原谅，哪怕我在这里连续十日祈求上神，也未能从上神的启示中获得一个合适的词来称呼您。”

……好吧，他还是很有眼力的。

我是姐姐的，妹妹。

“我，要找，姐姐。”

在第一次狮子化的时候，声带意外恢复了。

我仍未能熟练地运用它，不过，在姐姐的帮助下，现在日常的交流已经没有问题。

“她不在白狮子城——还请您稍等，先别离开。神使交代我，您必须独自前往一个特定的地方找她。同时，神使要求您，先随我进城处理一些事情。而且，她将地点的线索放在城中了。”

我差点就要掉头走了。

还好安多恩说话利索。

我只好随他进了白狮子城。

随处是我曾留下的伤痕。哪怕过去了将近半月，白狮子城也还未完全恢复。

真是可贵的韧性呢，白狮子城，不过，对我来说只是很麻烦而已。

我的血脉让我的目力优越常人，我能够看到在崎岖道路终点的喷泉被重新修筑。

喷泉中央竖着一尊崭新的雕像，正经泉水洗礼而闪闪发光。

那是姐姐的雕像。

虽然面容模糊、虽然身体特征被夸大、虽然装束很土气——但它的原型毫无疑问是我的姐姐。

是那些称呼她为“救世主”的人修建的吗？

明明城中央是姐姐化解了我的狮子化，将我的脑袋割下来的地方——是独属于我的圣地，我不愿意与这些疯子分享。

但只要看到这尊雕像，心中的别扭就会消解。

一直被两种情感重复冲击的心灵，逼迫我不去注意那个方向。

当然，也多亏白狮子城居民荒蛮的建筑风格，很快喷泉便被其余建筑阻挡。

我和安多恩在一栋楼房前停下。

“您请。接下来的事神使不允许我见证。”

安多恩向往地看着前方。

我依稀记得，眼前应该是冒险者公会的建筑才对。但它被改建一新，而且，从建筑风格来看，毫无疑问是姐姐一手设计的。

特征就是，很“姐姐”。

我看着门楣上挂着的显眼牌匾，堇色花环事务所，如姐姐一般是个很美的名字。

我将门推开。

自然光透过窗帘，将房间微微照亮，来自荒原的风，带着砂土的热力，将房间中布置的唯一一张桌子上的纸吹皱。

它被一支笔压着。

我能辨认出，这是那张写满了我的名字的纸，也是我与姐姐情谊的开端。

我将眼前的画面印刻在脑海中，不论是微弱的姐姐的气味，还是从窗户盆栽处投下的影子，都值得我不时回味。

回味。

说起来，我要吃什么才好？

我毕竟已经尝过生命之水了，虽然是在我狮子化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去尝试的。

我无法保证自己还能够接受其余种族的食物。

……真麻烦。

我没再去想它。

我将纸拿起，写满我名字的那一面的另一面上，有姐姐的字迹。

笔顺很是细润，好像一个个小团子。

来吧，这里，厌弃之林，我在迷宫一层的房间等你。我希望你没有变得平庸——姐姐告诉我这样的信息，附带了简笔的地图。

我与生俱来——也许，是在我成为狮子的同时，获得的方向感，让我很快将地图变得立体。

虽然从未听说过厌弃之林这么个地方，但这是姐姐许诺我的重逢之地，我对它就是很熟悉的。

我几乎可以想象。

一片茂密的树林中，错落的花芽绵延出一条馥郁芬芳的道路，而我的姐姐正在那道路的终点，在阳光的照拂下编织花环。

我将纸笔收好，从房间出来。

安多恩还在事务所外等我。而且，另一些天上天教会的人正在他身后拿着桌椅待命。

“看来您获得了满意的东西。愿上神庇佑你，请您再随我来吧。”

“——它们在做什么？”

“遵照神使的意思，她将运营名为‘事务所’的组织与冒险者公会对抗，而白狮子城将会成为组织的起点，您也是她钦定的第一位的事务所成员。”

“第一位啊……”

虽然是寻常的词语，却让我无比欣喜。

既然我是事务所的成员，以后遇到公会的人，也要注意不可以放走呢。

然后，姐姐就会夸奖我……

啊，好荒唐的想法。

我咳嗽了两声，脸上有些烫。可能是杂念导致的。

我和安多恩在教堂门前停下。

新建的教堂选址在奎斯齐家府邸的旧址。

地下——我曾被束缚的地方。

我想起来那个想要截下我的手臂的女人。

在眩目的白光中，我只能依稀辨认出她并不健硕的身形，还有她能垂落我鼻尖的长发。我牢记这两点，以后总有机会借此找到她。

安多恩命令我从未见过的嬷嬷助祭将神甫请了出来。

跟在神甫身后的是一个我有些眼熟的女人。

耳朵纤细尖长，精灵的特征，我是在实验场所认识她的。

夏洛，从未屈服过的精灵。

我从她身上学到了宝贵的真理。

不愿屈服，那么痛苦就不会结束。

“欢迎您，神选骑士。”

然后，神甫看向我。

“好久不见，爱丽丝……这位是夏洛。”

神甫引荐了她，她在我身前行了教会的祝福礼。

“您好。”

实验场所的经历让夏洛变得圆滑，我想如果现在她在被抓回去的话，很快就会接受被用来实验的事实吧。

我没有回话。

“神使很思念您，想来您也是同样。不敢久留，但有人妄图借助您的智慧得到一个答案——”

神甫见状插话进来。

我不喜欢她的腔调。

而且，我觉得被恭维其实很恶心。

“——您真是贵人少话……总之，这其实并非教会的事，有一位神使的仰慕者希望建立有关神使的全新信仰，但她无法拿定主意，不能给信仰起一个名字。所以，她希望能从神使的尊妹口中解惑。”

神甫和善地看着我。

我确实有个不错的答案。

“溪柳。姐姐是我，能够抓住的，溪水旁的柳枝。唯一的，救赎……”

我唯一的，姐姐。

我要去厌弃之林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