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恩主在上
少年离乡的艾弗森在二十年后回到哀荫镇。
离乡时的憧憬已然破灭。
他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能够变得光鲜体面。
一个并不出奇的事实是,他仅仅是碌碌无为的大多数之一。
好吧,比起那些真正的庸人,他也算曾经小有作为。
离乡后,因为教育的缺失和身份的不可靠性,他只能选择成为一名冒险者。
他想当然地在迷宫中抢夺了所谓“同伴”的战利品,就像爸爸敲诈落单的商人一般。
与妈妈相比,他们太温和,好在,这让他们免于绞刑。
对冒险者来说,争抢应该更无所谓吧?
可那名冒险者竟然上报了监察委,害得艾弗森被公会除名。
他愤愤地在城中徘徊,无所事事。
他窃来的钱财挥霍一空,终于流落街头。
某一天,艾弗森忽然觉得,转机似乎来到了。
有毒的传记小说导致了他思维上的错乱。
他曾在公会的酒桌上听说过另一条出路。
于是,他从哪里离开就回到哪里。
在简单的考核之后,他成功证明自己别无长处,但并不计较做事的后果。
他顺利成为了一名灰色领域的冒险者。
作为行窃的惯犯,他经常被分配窃盗相关的工作。
在处理委托的过程中,他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状况。
窃盗委托的委托人,超过七成都是贵族。
而且委托内容大多鸡毛蒜皮。
潜入另一名贵族的府邸偷走少爷小姐的情书,或是将一枚宝石替换为另一枚仿造的宝石。
太好得手了吧,这群白痴。
为了这等小事,就给出艾弗森无法拒绝的报酬,果然传记小说都是假的。
人生哪来那么多困难啊——
直到三年前,艾弗森的大主顾,一等贵族伊什柯特家被肃清为止。
虽然那一年公会工作重心的忽然改变波及了他的利益,但只要借机成为贵族豢养的冒险者就好。
艾弗森并未太过担忧,反而更加积极地为伊什柯特家献力。
作为异国融入的贵族,伊什柯特家展现出不同于本土贵族的包容性。
而且伊什柯特家的继承人曾被新王接见,毫无疑问会成为其未来重要的幕僚。
若是成为这样前景光明的家族的一员,哪怕只是下人,也足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艾弗森拒绝了同为伊什柯特家豢养冒险者寻找下家的建议,躺在床上畅想未来。
第二天,他被四季花卫队的卫兵拖到刑场上进行惩戒。
他浑浑噩噩地看着地上的血泊。
血泊中残留着前一人脸部的轮廓。
幸运的是,他的身份信息还保留在冒险者公会,哪怕是王室,也无权在不进行提请的情况下将他处死。
也因此,他只是被扭断了一对手脚、安上罪籍,并且限制不得进入任何城市规模以上的地区。
这三年来的流浪让他醒悟。
他不该奢求不属于他的物事,其代价注定是艾弗森无法承受的。
还好,哀荫镇永远是他的退路。
在凑够了回乡的路费之后,艾弗森搭乘行商的马车回到阔别已久的哀荫镇。
他适应了拄着拐杖行走,为了生存,他将仅剩的一对手脚锻炼地更为强健。
爸爸满足于敲诈的小利,但现在有了艾弗森的加入,这笔生意可以不再畏首畏尾。
艾弗森仍还记得,在哀荫镇开设旅馆的埃顿一家。
借助宰客的生意,埃顿一家的生活尤为富足,这也是爸爸妈妈矛盾的来由。
为了重新在哀荫镇立足,艾弗森正在改建过的哀荫镇中,寻找过往的痕迹。
因为临靠厌弃之林,哀荫镇的物产贫瘠。
依托贵族们的资助,加上某个艾弗森所不知的产业,哀荫镇的架构才得以成立。
现在,贵族大都倒台了,但哀荫镇看起来却发展得更为繁荣。
这是艾弗森的肤浅认知无法理解的。
他简单地认为,玛拉格王国社会的最下层是众多的贫民,再然后是平民、乡绅、贵族,独立于这层螺旋关系之外的,便是玛拉格王国的王室。
难道,现在哀荫镇的背后势力是王室的一员吗……
这份猜想让艾弗森觉得恐怖。
他小心地行走在新铺的石板路路旁,想要从来往的行人身上找出异常。
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因为离乡太久,行人的脸部轮廓让他觉得眼熟。
试着从记忆中寻找线索,但艾弗森依旧不能准确地将这些人的面孔与姓名对应。
它们的脖颈处都闪烁着一枚银色的圆形的饰物,是时下的潮流吗?
果然还是不行啊……
艾弗森的样貌也改变得太多,他并不认为哀荫镇这些轻视情谊的人能够辨认自己。
还是得找爸爸帮忙。
虽然建筑风格发生了改变,但布局似乎并未经过调整。
镇中央立着一面传话板,哀荫镇的相关事项都罗列在上面。
作为方位的参照,艾弗森来到传话板前,顺带获知如今镇中的要事。
传话板上单单贴着一份事项。
这张边缘有些起皱的纸上,用鲜红的字迹写着,崇敬恩主。
好吧。
艾弗森看过也就笑着走开了。
在他少年时,就有不少教派在哀荫镇中传教。
大概明天就会被张贴事项的镇民撕下吧。
他挪动拐杖,来到集市。
集市位在传话板的不远处。
厌弃之林并不能发展太多的产业,所以集市一般用来交换赃物。
他毫无阻碍地在集市中穿行,很快来到东出口。
沿着集市的东出口走,走二三十步,就能看到一棵分叉的巨木。
树尖悬挂着一面旗帜,用线绳连接在树干上。
按照哀荫镇的规矩,只要有人招待了肥满的旅客,就要升起旗帜,让镇民提高戒备。
这份殊荣艾弗森与他的爸爸从未体会过。
当然,现在艾弗森已经看不上这么幼稚的行为。
他绕过分叉的巨木,在一口竖井前停下。
镇内的水源不多,厌弃之林中的泉流也都被魔物控制,这口竖井曾是哀荫镇东爿最热闹的地点。
可如此眼前的景象让他无法理解。
井口布满藤蔓,从井内蜿蜒着向外抽生。
水桶的握柄处缠着麻绳,半挂在井边,水桶内半满的水无比浑浊,散发着腐物的恶臭。
蚊虫在井旁嗡鸣,绿荫下滋生着可怕的脏污。
艾弗森后退几步,用拐杖驱赶因为他身上的气味而被吸引的水蝇。
该死的……
为了保存水源,水井的清洁采取轮换制,就算是最懒惰的镇民也不会懈怠这份工作。
毕竟遭受镇民的孤立,等同于将自己放上砧板。
难道哀荫镇已经开拓新的水源了吗……
这似乎是最合理的解释。
他加紧脚步,胡思乱想没有意义,直接向爸爸求证是最快捷有效的。
他家的旅馆就在竖井的不远处。
真的并未相差太远,爸爸经常将干净的水作为旅馆的卖点。
当旅馆的结构出现在他眼中时,艾弗森心中的不安很快便被消解了。
因为父亲体弱,而且性格并不算太强势,所以旅馆建得并不高,只有两层。
招牌也因为长久无法打理而有些开裂。
一层还兼有餐食和休息的功能,所以大门一般是敞开的。
艾弗森肩膀上的重量散去了,轻松地走入其中。
杖尖敲在地上,木板嘎吱作响。
他本能地抚过桌面,却发现手掌沾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包括柜台在内,桌上的餐具、物什甚至是桌椅本身,都显示出太久不曾取用的陈旧。
就连气味也让艾弗森觉得晕眩。
简直——简直就是黄昏下的幻影……
他本能地想要从大门逃走,却发现照射进来的光芒也变得不再真切。
旅馆二楼忽然传出磕碰的动静。
艾弗森抓起拐杖护在身前,大口喘气以求不被心中的惧意冲垮。
缓慢地……
每一步都踩得极紧实地……
从楼梯上走下的人,是艾弗森的爸爸。
除了他还会是谁呢?
二十年的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太多刻痕,但也并未让他完全萎缩。
“——艾弗森!是你吗?我的艾弗森?”
“啊……啊,爸、爸爸?”
“好孩子,我还能是谁?”
“太好了、太好了……”
拐杖再无法承受艾弗森的重量,随着杖身的滑脱离,他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爸爸赶忙上前搀扶住他,将艾弗森安放在一旁的椅子上。
“你……你这是?”
“发生了一些事情。”
“竟然连手脚都……”
“都过去了,爸爸,都过去了。而且,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你……唉,你受苦了。”
“我不会再离开了。我会参与到旅馆的工作中来。”
“你以前就是这样。我早和你说过,不可以学你的妈妈……”
“好了,别提了。”
“好,不提了。先随我上楼来,你的房间我还留着呢,从来没有人碰过。”
“谢谢你。能给我接一杯水吗?”
“水……?哦,水啊……”
爸爸的神色有些古怪。
艾弗森觉得这是他还沉浸在孩子失而复得的悦然中导致的。
现状好像变得明了了。
至少艾弗森是这么认为的。
看他爸爸不惯的镇民们联合起来,脏污了竖井,然后散布谣言,让爸爸的旅馆失去客人。
他有些气恨地拍打桌面。
“我知道了!一定是埃顿一家……妈妈还在的时候,它们就很看不惯我们……”
“老埃顿?不、不,好孩子,老埃顿早已经死了。”
“怎……原来如此,是因为落魄了所以才看不惯我们家旅馆的好……”
“我早已经不做旅馆的生意了。”
“啊?”
“好孩子,你还刚来,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才想要水……”
“不,是因为我有些口渴……”
“无妨。我会去求恩主将你劣等的特质去除……”
“等、等一下!爸爸!恩主是……是那个——”
“恩主便是恩主,我们不能妄称其名讳。”
“不对、不对……爸爸!你——”
“怎么了,好孩子?”
眼前的人——
毫无疑问是艾弗森的爸爸。
正因此,他才会觉得悚然。
他并不介意爸爸加入某一个特定的教派,但他口中这所谓的恩主实在让艾弗森无法接受。
听起来只是个二流教派的信仰,就算爸爸再怎么温和,也不该妥协于它们才对。
唯有爸爸的内在发生了改变,才会导致眼前的情况。
这是艾弗森所能猜想的,唯一的可能。
他终于注意到,爸爸的脖颈处与艾弗森所见的那些行人同样,闪动着银色的光斑。
这是钉子。
艾弗森曾将钉子钉入委托对象的身体,所以他能够肯定。
在哀荫镇的镇民脖颈处的,绝非什么寻常的装饰物。
艾弗森忽然不敢再直视爸爸了。
他浑浊有翳的眼光变得深邃。
“爸爸……”
“好孩子,快过来,我们一家人马上就能团聚了。”
“等一下!爸爸!这很奇怪吧!你明明不是——”
“是你的问题。艾弗森。你竟然渴求水,实在是对恩主的大不敬。”
“爸爸!”
“没关系的。恩主宽容于你我,好孩子,我的艾弗森,快点、快点过来——”
“让、让开!爸爸!”
艾弗森自豪的腕力在他本该年老体衰的爸爸面前,竟然毫无用处。
他的手腕被扣在桌上,爸爸眼勾勾地盯着艾弗森因为血管关节错位而暴起的青筋。
“孩子他妈,快过来。”
“爸、爸爸,等一下!你在说谁!”
“艾弗森回来了。我们的艾弗森回来了!而且他还未转变!”
“放开、放开我!爸爸!妈妈不是已经——”
“——已经,什么?好孩子。”
已经死了。
绞死。
尸体就埋在旅馆的地下。
但艾弗森还未应答,却听见楼梯上再次传来磕碰声。
——没错,他早该想到的,这磕碰声不同寻常。
爸爸也是在这异常的磕碰声之后下楼来的。
难道、难道——
艾弗森的心跳壮烈有若擂鼓。
缓慢地……
每一步都踩得极紧实地……
再一次在楼梯上落下的……
随着脚步声而来的,果然是艾弗森的母亲。
她的血肉完整,脖颈光白。
她的脖心处钉着同样的钉子。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让艾弗森挣脱了爸爸的手劲,连拐杖也顾不上拄着,单脚跳到门外。
他必须要逃走。
哀荫镇已不是他的退路。
他阖着眼不断、不断、不断地跳跃。
手脚并用,在地上爬行。
哀荫镇的绿荫笼罩着他。
他的眼皮因为浸润天光而一片——血红。
血红?
艾弗森猛地撕裂眼皮。
裂痕。
啃食。
红月亮。
巨大、疯狂、疯狂、巨大的月亮占满了他的双目。
这里真的是哀荫镇吗?
不会错的……
竖井……
传话板……
爸爸、妈妈……
无数人正在向上跪拜。
艾弗森开始呕吐。
无数人正在向下跪拜。
艾弗森与其余并未跪拜的几人被未知的力量牵弄成十字。
“放过我——我不会再背叛事务所了!求求您!”
“为什么,明明我只是路经——”
“我愿意!愿意、愿意……”
“恩主!”
到最后,所有的声音转变为对恩主一词的重复。
艾弗森嘶哑而且徒劳地赞颂着,好像他能独蒙恩赦。
一位蛾翼的孩童从月亮上飞落。
对恩主的赞颂声随着他的临降而更为高洁崇尚。
“今天接受福祝的就这些人呵?”
并未有人回答。
跪拜恩主。
刺杀恩主。
拥吻恩主。
“好吧,要怪就怪你们时运不佳吧。本来这次转化要在三个月后进行的,谁叫我们亲爱的小狮子要回迷宫来,她可不能因为你们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
被恩主汲取。
被恩主垂怜。
被恩主砸扁。
血液正在抽离。
恩主。
恩主。
恩主。
艾弗森是崇敬着恩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