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明世界假说与被剪去的if

第123章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猎场

自勇者接管下尾锚城以来,巴沙足有三日不曾目视天光。

无名的腐毒污染了空气,形成浓厚的雾瘴。

与季节转换时难言林海的气雾不同,这该死的雾瘴已经造成了可怕的伤亡。

与勇者随行的几名异族骑士轻易取夺反抗军军队长的性命,将它们的脑袋插在十字架上儆戒众人。

它们用巴沙无法理解的魔法清除了散落下尾锚城的肉块,却遗留腐毒的祸害。

开凿在地下,与难言林海的溪湖相连的水源最先受到影响。

最开始的那些天,勇者似乎无心重整下尾锚城的秩序。

勇者的同伴只身一人覆灭了反抗军超过半数的战斗成员。

就连大公中的内应,巴沙一向敌视的那位格多克也被她斩杀。

格多克道德败坏,有许多不齿的癖好。

与其说他认可反抗军的理念,不如说现有的制度不能纵容格多克所作所为,他便着手摧毁它。

反抗军只是他微不足道的棋子。

话虽如此,他的强大也是巴沙以及一众战斗成员不能企及的。

事实上,它们甚至不能与曾经王国的暴力机关,民兵性质的愤怒意旨正面抗衡。

不过愤怒意旨被王庭架空,这让反抗军得以趁机将它们消灭。这是前话。

总之,包括巴沙敬佩的老骑士,刚正不阿的哈加尔在内,许多有生力量死于肉块的砸压。

哈加尔是一位名满王国的骑士。而且因材施教,不吝学识。

他甚至教养出哈蒙德与赫尔基兄弟,在愤怒意旨中,这对兄弟也是数一数二的强者。

换言之,在下尾锚城被封锁的情况下,残弱的反抗军势必不能违逆勇者的意志。

王庭自然不能指望。

反抗军盘踞下尾锚城一事,几乎成为王国不宣的丑闻。

几位地方官员也已经被反抗军拉拢,以巴沙的观点,他肯定王庭不会采信这些人的信函。

反抗军同胞融合成一个单独的整体,它们的领袖,神秘的辛菲奥特利在这存亡的关键时刻仍未出面。

一个可怕的猜想逐渐成形。

或者说,它们终于不能否认。

辛菲奥特利的存在仅仅是一场虚无的幻想。他不存在。甚至不如路旁垂死的老人。

它们竟然听候一个精心策划的虚假偶像的差遣,还有比这更恐怖的事情吗?

辛菲奥特利曾经明睿的决策也显得可疑,一场审判正在反抗军地下展开。

在内外交困的无奈情况下,反抗军试图服从勇者的管辖获得赦免。

它们数次派出代表与勇者交涉,却一一被异族骑士处死。

这很好地证明了,历书中勇者的形象有失真实。

传言她是前所未有的人类勇者,那她对待同族的态度更显得残酷。

难道勇者其实是王国的外援吗?

可反抗军唯一值得信赖的情报方,肯定勇者不会介入王国的争端。

情报方无关辛菲奥特利或是任何人,由反抗军上层进行核查因而从未遭受质疑。

不。如今辛菲奥特利已被揭露,反抗军上层也不可信啊……

巴沙敲打墙壁,发泄心中的积怨。

剥落的泥沙盖住他的发顶,发质枯干,头皮油痒,水源被污染后,他再没有打理过。

雾瘴掠夺了下尾锚城的地上,反抗军被迫在战壕下的地道扎营。

复杂的地下结构经过二次加固,虽然狭窄但能够确保安全的生存环境。

它们排队领取罐装食物与饮用水,采用轮换制的工作形式减少不必要的劳力损耗。

淤滞在通道中的空气无比浑浊,而且混合了反刍出的糜烂食物的气味。

食物的品质与日俱减,虽然储备了能够应对短期饥荒的分量,但无法保证分发清点过程的公开公正。

当然,仅仅如此也不过导致猜忌。

而真正让信任危机爆发的导火索,正是如今接二连三发生的失踪事件。

残虐行为使得人心惶惶,反抗军上层也不能给出交代,逐渐演变为暴力冲突。

它们相互猜疑、相互指责,在营帐中背对着背,怀心藏着一把匕首或是一抓石块入睡。

曾经最亲密的战友,沦落到如今可悲的局面,巴沙痛心无比,却也无力改变。

对于失踪事件,他持有相同的观点。

一名变态为抢夺分发的食物,将同伴杀死,然后肢解,取走脑袋和手指作为证明。

毫无疑问,这是对反抗军上层的挑衅。

呼呼,我会从内部瓦解你们的秩序,抽离你们的骨干——传达出的类似的宣言,让巴沙胆战心惊。

上层的不作为更加剧了恶劣事件的负面影响,甚至出现了拙劣的模仿犯。

如果地下的封闭社会再不能找到出路,情势只会愈加严峻。

巴沙叹息连连,摩擦着墙壁上凸出来的碎石。

与他同住营帐的同伴不幸成为失踪事件的当事人,因为营帐数目宽裕,所以他单独居住在这一顶营帐下。

巴沙时刻注意着营帐外的足音。

比起那些挤挤匝匝堆满人的营帐,他显然更容易成为目标。

他已经完成了分配的工作,唯一消磨时间的方法就是发呆。

混乱的作息破坏了他长时间睡眠的能力。

疲惫、痛苦、百无聊赖,不知不觉,巴沙已然被负面情绪淹没。

盖在身上的被褥好像都变得湿潮了。

在他三十年短暂的人生中,如此紧迫的压力曾数次影响到他。

幼年时,他与一位姐姐、一位弟弟生活在奥尔夫加多帝国一座偏僻的小城。

在帝国时,母亲管理着一家主营手指育孩补品的小本店铺。

听闻王国有意扶助小微手指育孩产业发展,便与父亲商议,随后携家眷移民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

事实证明,这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作出的错误的判断。

时年奥尔夫加多帝国正预谋袭击下尾锚城,帝国间谍提前向王国预警。

作为同年月突然移民王国的可疑家庭,定居第二棘之城的巴沙一家遭到愤怒意旨成员的突袭。

它们无需文书便能够抓捕国民,并且可以实施私刑。

身为中间儿的巴沙,幸运地在牢中等到了批盖印章的文书。

母亲自愿上交财产以及手指育孩所需的器械,从宽判处,在舞会中服刑十年。

父亲因为冲撞愤怒意旨成员,将在龙珠广场公开实施鞭刑。

巴沙那一对姐弟未能挺过牢狱中的苦痛,双双离世。

他被草率地打发了十几枚金币,然后任由自生自灭。

巴沙无路可退,只能前往下尾锚城。

在下尾锚城,他结识了后来的同伴。

以此为契机,巴沙正式加入百废待兴的反抗军。

凭借前帝国国民的身份,他策反了几名侵犯下尾锚城的帝国士兵。

他负责接收和安抚流民,并将它们发展成反抗军事业的参与者。

他微小的贡献逐渐积累,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断不能与反抗军分割了。

在消灭愤怒意旨的行动中,巴沙得以顺利复仇。

他并不感到空虚,或是满足。

一种莫名的冲动鞭策巴沙投身更远大的事业。仅此而已。

直至今日。

在营帐中,他有些狼狈地喘气,记忆的漩涡让他晕眩。

不。不是的。

巴沙猛然反应过来。

身为战斗成员兼老骑士哈加尔的得意门生,他敏锐地察觉到异常。

在以土腥味为基调的地下空间中,涌动着异常的芳香。

他伏在地上爬动,向营帐外丢出碎石,侧过耳朵探听。

石子骨碌碌滚远了,因为磕碰轨迹有些偏移。

巴沙屏气等待,数分钟、甚至数十分钟之后,他才掀开营帐的一角,向外窥视。

火烛的光线轻轻摇动,温暖的明黄色在墙壁上流淌。

转角处的换气扇缓慢地转动,发出老旧的吱呀声。

难道是林海的植物被卷进换气扇的通道了吗……

他重又拿出一块碎石,在地上划刻着。

他有意将碎石倾斜,以便放大沙沙的摩擦声。

划刻的图案无意义。反抗军的暗号是靠声音的长短加密的。

形势危急吗。是袭击吗——巴沙发出这样的信号。

他阖着眼,宁息心神仔细倾听。

沙、沙沙沙……

形势……

沙沙、沙沙沙沙、沙……

危急……

沙、沙、沙……

袭击……

该死的——

巴沙在心中咒骂,不自觉攥紧拳头。

是勇者终于下手了吗?

是谁。勇者。还是大公——巴沙再次发出信号。

沙、沙沙沙……

形势……呃?

沙沙、沙沙沙沙、沙……

危急——等、等一下……

沙、沙、沙……

不对、不对、不对……

碎石从他僵直的手中滑落。

那使用暗号的人,只是捕获了摩擦声并加以利用而已。

凭借这等听力,它一定也分析出了巴沙的方位。

巴沙迅速后退,从营帐的另一个出口钻出。

他脱下鞋,在地上留下错误的鞋印,然后将鞋子甩向一旁。

鞋面的落地滚动声在通道中回荡,很快便轻弱了。

所有的营帐都阒寂无声。阒寂从墙壁中陡然涌出。

它们是流动的。是听觉的。也是视觉的。

它们可怕的生命力在巴沙眼前膨胀。它们取代了巴沙眼中所有的事物。

干结的呕吐物。阒寂。凝固的烛油。阒寂。每一个通透、却并未覆盖人影的营帐。阒寂。

他的脚与地面摩擦。

他在熟悉的泥石地上寻找落足之处。

就像先前感觉到不平整的粗糙地面,他的脚底又一次被硌破了。

他在流血。

血液往巴沙的头上流。好像被托升般,往巴沙的头上流。

他的双耳嗡鸣。终于嗡鸣。阒寂的嗡鸣,阒寂的另一种形式。

通道没有尽头。在伤口处添加新的伤口。

沙沙、沙沙、沙……

那磨人的沙沙声又响起来了。

巴沙跌倒了。

勇者……

沙……

我……

沙、沙沙、沙……

妈妈——

这无意义的划刻声,证明那可怕的敌人已经掌握了暗号。

像是有石子落在身上。巴沙正在出血。

客观来说,是跌伤。

他被石子砸伤。他站了起来。继续狂奔。

沙沙、沙。

无意义。

沙沙、沙。沙沙、沙……

无意义。

巴沙退无可退。

他一定会被抓到的。在被抓到之前。

阒寂。通道面目全非。阒寂。糖分过量般疯狂。阒寂。倒塌、尘埃。在倒塌与尘埃中迸发。

营帐。被撕裂的营帐。血液飞溅、堆满皮肉的营帐。

沙沙、沙。

不重要。

火烛落在地上。火焰封锁了道路。换气扇不能转动。

不重要。

巴沙退无可退。

他不想被抓到。他想活着。想为反抗军牺牲。

巴沙踩在手掌上。巴沙踩在五指被折断的手掌上。

巴沙跌倒了。

阒寂。愈加狭窄。唯一的道路。他必须踏上的道路。

溺死在食物中的人。被浸泡在饮用水中的人。残杀的人。

巴沙之外的人。

巴沙跌倒了。他被打倒了。无数的石子砸向他。

他无能为力。

他与辛菲奥特利一样。他是虚无的幻想。

他在监牢中求生。他不幸地等到了文书。

我不存在。辛菲奥特利对他说。

你领导着我们。巴沙吐出肿胀的舌头。

不。是你们的意志在抗争。辛菲奥特利轻拍巴沙的肩膀。

意志?巴沙不解道。他咬断舌头。

是什么让果实甘美?又是什么让林木茂盛?辛菲奥特利反问。

意志……巴沙疑惑地回答。

意志。所以,面对吧。反抗军不死。反抗军绝不会消亡。辛菲奥特利含笑地望着巴沙。

在大是大非间,巴沙醒悟了。

辛菲奥特利不存在。巴沙不存在。他的舌头在口腔中转动。

火烛为何燃烧。营帐为何高挺。墙壁为何坚固。

因为意志。哪怕在有形的阒寂中,仍然勃发的意志。

巴沙温和地踏上唯一的道路。

在道路的尽头,他见到了那个。

巴沙提起匕首。

那个。很美。那个。极其恐怖。那个。操纵着石子。

那个。将手指编织成花。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那个。正在言语。那个。不是的。那个。是什么——

你好。你好。你好。

那个。重复地划刻着。

那个。正向巴沙问候。

“啊啊、啊啊啊——”

尖叫让巴沙口中的舌头落到地上。

巴沙松开匕首。巴沙开始呕吐。巴沙的意志离他而去。

那个。不能抵抗。那个。开放的花。那个。怪物。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你好。你好。你好。

那个。动了起来。那个。它的足是一对根须。

快逃。巴沙。跑起来。巴沙。去死吧。巴沙。

辛菲奥特利正在嗤笑。

那个。根茎细长。那个。覆盖黏液。那个。在馥郁的气味中。

它吃掉了。你。你的同伴。巴沙。

那个。它的腔体肥厚。那个。它的腔体透明。那个。腔体中有巴沙同伴的脑袋。

它正盯着你。它的眼白已经被腐蚀了。

它快速地迈动根须。它紧随其后。它是狩猎者。

营帐中的尸体。通道中的尸体。换气扇中的尸体。它们正在高歌。

我不想死。我想死。让我解脱。不是的。阒寂。覆盖我。求求你。

巴沙跌倒了。

他无路可逃。所以。他。

看到。自己。脖颈。断裂。因为。

异族骑士取下了它的脑袋。

那是。勇者身旁的。异族骑士。

啊啊。

沙沙、沙沙、沙……

勇者……

沙……

我……

沙、沙沙、沙……

妈妈——

终于、终于。

巴沙意识到这明显的事实。

那个。是勇者的孩子。

它们。是那个的玩物。

啊啊。

他无比幸福。

他被折下食指。

然后是拇指。

有伤的中指也。

还有无名指。

以及小拇指。真是贪心。

他已经。被融化。他在腔体中。阒寂。

沙沙、沙。沙沙、沙。

你好。你好。

巴沙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让那个掌握了陷阱。

哈哈、哈哈哈哈——

他在腔体中眺望世界。

啊啊。进来了。纯净。麻醉。不是的。是消化液。好痛好痛好痛。

那个。很温柔。那个。在世界尽头。那个。让他幡然醒悟。

狩猎永恒,我的朋友。

关闭
选择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