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灵契
她从未如此放松、如此自然。
好像全部的重量从她身上流走,好像只是一具承载灵魂的骨。
好像在最宏大的尺度中行走,每一步都意义非凡。
或者说,足以将她的过往全部颠覆。
希格妮是轻盈的,在可见的域界中,行走不可见的道路,这些狭长、覆盖、重复而且首尾相连的道路,第一次在希格妮的脚下铺开。
而且遥远。
墙壁的压力将它们挤压,融合在烛火中。
烛在挂灯中燃烧。
挂灯在隧道中燃烧。
金属的气味有些古旧。哪怕不能说古旧,至少也是带着异味的。
希格妮不能适应它。
适应它会有好处吗?她开始思考。
思考为何能够思考。她的思考有何意义。
这是个无解的问题。
总之,她不愿意挨饿。
所以支撑她的物体是有意义的。
泥土或者别的什么。所有构成泥土的颗粒也具有意义。
盐。石子。粪便。它们构成泥土。
很多很多。接二连三地在希格妮脑中浮想。
“拥抱我。”布伦希尔德如是说。
希格妮好久不曾见过它了。
它还好吗?希格妮抬起手。
它变得狼狈了。希格妮摇动手腕。
“好久不见。”希格妮如是说。
希格妮的右眼在眼罩下昏黑。
热。泪花的热将它挖掘。
“快些拥抱我。”布伦希尔德咬牙切齿。
它的牙齿整齐白净。像是鲸鱼骨。
希格妮上前抚摸。在意象的世界。
她同时也在后退。因为道路首尾相连。
“你已经被驯服了。你正在堕落。”
布伦希尔德正在高歌。
“我正在堕落。”
希格妮在地上画圈圈。堕落一词,她不能很好地理解。
“瞧瞧她喂养你的食物。那些杂质,那些腐食。你难道从未排泄吗?”
布伦希尔德拨开发尾,露出胸盔上的天马。
“它们若是毒物,我自会死。可我还未死。”
希格妮轻抚自己的脖颈。鳞片让她苦闷,这是一次有效地紧逼。
“不、不。你太天真。你的胃脏不该被它们侵占。”
布伦希尔德指向自己包在铁皮下的腹部。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希格妮如是说。
“我就是你的选择。快些、快些拥抱我。”
布伦希尔德诱引道。
但希格妮早已摆脱桎梏。
就像她的夜莺与麻雀。
有翅的生灵注定能够克服拖拽的泥沼。
她将手腕撑在腰间,向外舒展肘拐。
她的精神在沸腾中重塑,如同有雨的时季。
为了饱足。她准备回到主人身旁。
“——给我回来。你这个白痴。你知道我从那家伙的意识中窥见了什么吗?你怎敢离我而去?你怎会有如此愚蠢的勇气?”
布伦希尔德骑乘天马,主动踏过火焰的宫腔,追逐希格妮留下的彗尾。
炽烈的火星预卜了希格妮的轨迹。
她向上、向上。也从未远离泥土。她的根。她的本。
太多的疑问让希格妮晕眩。
她一味地上升。忘却了上升的意义。
“你可知她的来路?她是星体的外敌。是从星体中获取能量,使其枯萎的百合——你,如今的你,怎敢追随她?哪怕是我、是我也不能与她的意志抗衡,你又如何——”
布伦希尔德一无所知。
她的发纷乱,鹰嘴的银盔倒映希格妮的面容。
“我并未追随她。”
希格妮指出布伦希尔德的错误。
她们的意志相互纠缠。
“她是我的主人命我跟从的对象。仅此而已。”
啊。那希格妮意志的僭主。
她为自己划定牢笼。
每一只鸟都需要一只牢笼。
希格妮是动物的。希格妮的行为需要引导。
她真正地将希格妮摆弄。
全无私心,以高洁、正直的施虐的欲望。
为希格妮喂下可靠的食物。
希格妮再不需要布伦希尔德了。
“不是的!给我醒悟过来,希格妮——你的愚蠢、你的服从,可有让你满足?在你那无聊欢悦的深处,哪怕丝毫的不甘,也足以驱策你作出正确的选择!”
布伦希尔德嘶吼着。
她一无所知。至少所知甚少。
希格妮试着将她甩下。
不。
她这歹毒的,希格妮的后影。
她们不能分离。
希格妮皱眉回答道。
“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哈?不要再欺骗自己了。你遭受的对待难道合理吗?她可将你视作同等的存在?还是说,你甘愿自降身份,做那等俗物的下奴?”
“正确的选择。我的选择。”
“拥抱愤怒!希格妮。或者将意志交给我。拥抱我。你大可将心中真正的憎意转达,而我将为你施行,替你争夺权势——对、对了,你那个蠢货哥哥,让我来为他平反好了。他不是想做什么贤王吗?我将篡夺王国的皇权,我会将它们交给你——”
布伦希尔德话音凛冽。
希格妮试着想象。
她可悲的脑活力做出了错误的决断。
想象一个意识飘散的瞬间。
她见到自己的哥哥头顶王冠。
他是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的贤王。他为父亲平反。
他封赏自己。一位摄政大公。
身披厚重的毛裘。她的鳞片更加苦闷。
它们身前排列着,所有人。
可这是错误的。
至少希格妮绝不承认这可悲的想象。
她的饥饿更在膨大。
她想在主人的脚下匍匐。
快些投喂我。
纯洁地投喂。
这不是我的牢笼。
我这肮脏的下奴,请您将我惩处。
我的主人——
“布伦希尔德。你一无所知。”
希格妮如是说。
她已能坦然直面这曾经的敌。
她们不过是一个闪光的物体分割而成的两半。
“我——”
“住嘴。布伦希尔德。你这贪求小巧美丽、无灾无害领土的蠢材。你可有一些自尊能够追求我的主人奉献的大爱?”
“清醒些,希格妮——这不是你!”
“你是我相知相惜的灵魂,可我完全无法理解你的无知。看来,布伦希尔德不过也只是幻想。火焰的宫腔让你变得无比幼稚,如一位孩童。”
不过,自己也才十一岁而已。
她的辩驳更像是为了将布伦希尔德杀死。
是独属于稚童的一次搏斗。
她举起石子。
她掀开眼罩。好像要扯下眼皮。
“所有卑劣、残酷、不道德、污秽的事。所有被施加在我身上的事。”
“将它们克服……求你了……”
“只有彻底舍弃人格与尊严,我才能得救。”
一切都在远去。
布伦希尔德,这黄昏的泡沫。
你不过是我心中,那可悲的抗争。
希格妮终于与自己和解。
抗争无比愚蠢。她的哥哥也一样。
它们注定不能改变任何物、任何事。
唯有直面自己的本真。
希格妮是嗜虐的。
她正在呕吐。
呕出感是喜悦之源。
也许曾经布伦希尔德的所作所为,错误地塑造了她的情感、她的倾向。
但此时此刻,她真正被快感裹挟。
希格妮属于她的主人。
她将不择手段地要保留这份关系。
因为失去它便如同死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