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安妮的隐害
她为什么要焦躁呢?
不过是,不过是……
不过是伊策尔提前离开了而已。
她并未留下离别的信笺。
她不曾与安妮告别。
窄小的房间里,还满是她的气味。
安妮的手腕上沾着的精油一晚过去,已经结成一层薄薄的蜡质斑点。
安妮的付出好像全无意义。
如果被她那位严苛的姐姐发现,伊策尔的礼服弄破了一定会遭受责备。
就在这里睡一晚吧——
安妮将伊策尔留在房中。
床垫不足以容纳她们两人平躺,安妮特意将衣服塞进行囊,塞到厚度与床垫不差太多,推到床垫旁,这才勉强睡下。
晚餐的残羹放在地上,用随餐附带的保鲜纸包裹着,安妮打算当作明早的早餐。
所谓的直播结束后,让人搞不懂的勇者提前预支了一个月的薪资。
是以手机中信用点数的形式发放的,总共有三千点。
直接跳过了献祭,难道不会被手机的神明追究吗——
被追究那也没有办法。
信用点数能够转换为符合国别的货币,提前做好会被勇者戏弄的准备,安妮试着兑换了一千点信用点数。
成堆成垒的金币落在地上,发出闷钝的叮当声。
就连伊策尔这位原贵族的大小姐都惊讶地捂住了嘴巴,难以置信。
一枚枚数下去,要忙活到半晚,粗略地估计下来,至少也有五百枚金币。
就算偿还曾经白狮子城母亲的房契,也足以再支撑五年脱产的生活。
五百枚金币的消费能力是无法简单描述的。
如果真的被神明计较,那祂未免也太小气了,难怪信众寥寥。
往好处想,也许手机与让母亲改变的溪柳教派有关呢——
安妮只好收下金币。
原来手机上的好友竟然是勇者大人什么的,恐怕通俗小说也不敢这么写吧。
臆想和创作间的障壁远没有这么脆弱。
事实是,她已再不可能反悔。
只要勇者散布安妮是个背信之人的传言,街道上的那群疯子真的会杀了她。
勇者的同伴竟然也认识伊策尔,恐怕逃难也没有去处。
如何安置伊策尔也是一个问题。
……啊啊,这份理所当然,正是如今安妮心痛的由来。
不成器的彼此相拥取暖,在日落前的房间里,等待渐晚的天光将她们覆盖。
在伊策尔的姐姐回旅馆前,她们必须分别。
伊策尔有必须穿戴得体的礼服,在房中孤独等待的理由。虽然她从未同安妮说明,但安妮能够理解。
她无事可做,甚至不能独立穿脱自己的衣服。
她想分享属于自己的生活,与安妮度过人生一次的典仪。
失去总比获得更宝贵。
安妮缩在床上,单薄的被褥不能盖住全身,她只好尽可能蜷曲自己的关节,用膝盖顶住下巴。
伊策尔的话语不断在她耳旁响起,回忆以一种卑鄙的方式,将她的精神摧毁。
好像回到母亲的腹中,一条脐带正在滋养她的懦弱。
正如伊策尔所说,她无比笨拙,竟然没有察觉到一个显而易见的真相。
伊策尔是可悲的笼中鸟,唯一的价值就是从一个牢笼飞往另一个牢笼。
俗话说,每一只笼子都在等待属于它的鸟儿,伊策尔又会被她的姐姐,带到哪里呢?
单是想象,就让安妮觉得恶心。
她的舌头发胀,咽喉处涌上来的异物感逼得她喘息不迭。
伊策尔将房间角落布置成直播的场地,那里还残留着披挂下来的外衣。
窗框剪出的一个个方格状的倒影,耷拉在桌边的书包也落在地上。
伊策尔用餐时很拘谨,为了切开肉排,活用刀叉时弯起的手腕让安妮觉得心痒。
她的口味并不挑剔,她用一些无需烹调的绿蔬填饱肚子。
安妮将脑袋埋进伊策尔换下的内衣与自己的外衣中,已经渗入布料中的精油气味混合着已经淡下去、但却显明的汗液气味从她的鼻腔灌入,就好像伊策尔从未离开。
伊策尔会回来的。
她会回来的吧?
啊……
只要再等上十几年,安妮就能再见到她。
就像母亲一样。
再也无法忍耐的安妮,终于大口地吐了出来。
这么多年,她总是避免回忆再见到母亲时,母亲的状况。
就好像母亲曾被打碎,再用廉价的胶水粘合起来。她用手抓取食物。
只是喝水都会将衣服沾湿,稍微加重语气她就会抬手格挡。
母亲不能独立地洗漱,安妮经常为她泼水、擦拭身体。
母亲不仅仅已然衰老,而且变得厌倦。
在白狮子城奎斯齐家的统治落幕后,回到安妮身边的女人,只是个空有母亲外壳的骗子。
那我们的安妮呢?在她被过往摧害,一无所有的空洞内心中扎根的那个丑陋念头,到底是什么呢?
——即便回到身边的是个骗子,母亲也独属于安妮,这就足够了。
在母亲将精神献给溪柳教派之后,安妮无法再掌控她。
无关那溪柳教派、也无关“那一位”,更无关她那胎儿期便被处死的身为王国叛徒的父亲。
只要不曾离开,便不会不再回来。
安妮从白狮子城逃走,逃到小学院城来,然后与伊策尔邂逅。
她是安妮新的母亲。
安妮正在发烧。
没关系。
安妮安慰自己。
只是过往再一次重演,说真的,伊策尔又能遭受些什么呢?
被虐待、被痛斥、被用来当作魔法的素材。
被强迫进行奴隶死斗,好不容易取胜后,贵族一般会往笼中放入半饱的猛兽。
哦,安妮,你怎么忘了。
也许并没有那么糟糕,只是会被殴打,扭断骨头……
“啊啊——啊啊啊——”
她快疯掉了。
心中柔软的部分与这些冷硬的记忆碰撞,她撕扯自己的胸口。
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她见过太多的贵族的丑事,会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伤悲?
安妮不曾否认过的一点是,作为贵族的帮凶,安妮罪无可恕。
为了与母亲重逢,卧底奎斯齐家,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可贵的牺牲。
安戈洛神甫会在祷告时为她开解,求她能在上神的庇佑下从不堪中脱离。
“——神呐。”
安妮开始祈祷。
她脑中空无,却离神明那抽象臆测之物近在咫尺。
可悲的安妮、可怜的安妮、可爱的安妮。
快点、快点醒悟过来。
快点破茧而出,哪怕你并非鲜艳的蝶儿,也请你不要再折磨自己。
不要辜负伊策尔对你的憧憬,对你的爱恋——
安妮流着泪从梦中惊醒。
她已经失去伊策尔太久了。
沾染呕吐物的外衣在她身上留下酸腐的臭味,她不在意。
地上摆着一杯半满的牛奶,用保鲜纸封装着。
她们会喝完它的。
安妮收拾好床铺。她剪断残余的脐带。
“我出门了。”
她向房间告别。
当然未能收到回复。
安妮来到走廊的尽头处,拿出应急的斧头,两下敲开伊策尔与她姐姐的房间。
从有些闷热的浊气来看,她们并未停留。
丢下斧头,安妮跑下楼梯。
旅馆外骄阳正好,一如昨日。
就好像伊策尔的消失并未在世上留下痕迹。
她不愿意相信伊策尔会就此妥协。
礼服已被破坏了,而且,伊策尔可是能穿着高跟鞋跟在安妮身后的。
她远比安妮所想的更健康。
安妮开始在小学院城的四处搜寻。
因为勇者的存在,所以街道上很冷清。
没有遮蔽,没有阻挡,大理石的地板延伸向一次又一次失败的找寻。
她奔跑到腹痛,汗腺也干涸,整张皮肤开始收缩。
不止一次摔倒、不止一次站起,磨坏了鞋底。
脚趾因为崴了脚踝,在地上撞掉了指甲。
打扰到你们很对不起—
请问伊策尔在你们那里吗—
她失踪了—
她的房间里没人—
对不起—
我真的所有地方都找过了—
但是—
求求你—
她请求勇者——也许是勇者的同伴。
她不知道。
安妮完全无法承受文字的重量。
说话也变得结巴,频繁换气使得她的声音嘶哑,就连基本的对谈都无法成立。
不断问求有关伊策尔的目击,却一次次一无所获。
她靠在街旁短暂地休息,干呕,用袖口擦去唇边有血的唾液。
脸上的伤疤被盐渍烧灼,好像曾经的抽打再次落在脸上。
不过更为强烈、不过是从心底升起。
太阳变得紧迫了,持续地、违背安妮意志地西斜。
求求你们,有见过她吗——
没见过她。
谁啊。
你又是谁啊。
为什么不去卫兵队——
“伊策尔!你们见过她嘛!伊策尔!”
“冷静些,小姐。你……认识伊策尔吗?我们也正在找她”
“啊——啊……不,不对……离我远些……”
它们也是同谋。
与贵族的利益集团交道的经验让她回神。
小学院城并不可信,安妮只剩下自己。
她推开身旁的卫兵,逃向——逃向哪里?
伊策尔……
你一定还躲藏着吧?
对啊……它们也正在找你……
不……小学院城的人竟然也在找你?
一个就连卫兵也所不知的地方——
那里。
知觉已经不再。
就在那里——
但伊策尔绝不能与安妮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