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安妮的秘往
比起那为人争议的勇者选拔,真正让安妮决定离开白狮子城的,还是母亲的转变。
幼时并不完整的家庭让安妮格外依恋自己的母亲。
母亲在白狮子迷宫的卫生班组工作,负责清理迷宫通道上的障碍。
薪水按照清理的楼层数目发放,巡逻途中获得的额外收入无需上缴。
这是一份体面的工作,收入可观,而且可以得到来自冒险者的尊重,等同于获得了可靠的后援。
就连最顽劣的孩子王也不敢欺负安妮,可以说,安妮的童年是幸福的。
从安妮记事起,她们便居住在废弃的街区中。
为了偿还地契,然后乔迁新居,母亲尽可能地保持俭省。
从友伴口中,安妮获知她们居住的街区原来诞生过一名王国的叛徒,与魔族勾结,后来事发了,包括临街在内都被牵连。
安妮向母亲询问相关的事情,但她只是叹息着让安妮回房睡下。
尽管母亲对另一位父亲的事情闭口不言,尽管母亲的纤长耳朵总让安妮懊恼自己的圆耳朵一点也不好看可爱,但安妮能够体谅她。
——安妮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母亲在冒险者同伴的引荐下购置了一套舒适的二手房,而且再过几天地契便可以结清了,她们忙着收拾行李准备搬家。
一队有名的冒险者来到白狮子迷宫探索,所谓“华美面纱”,它们在各大迷宫间巡回帮助年轻冒险者积累经验,在特定群体中很有人气,让白狮子迷宫连带着一时拥挤了起来。
为了衔接搬家前后的生活,母亲开始频繁地加班。
想让下班的母亲睡得更安心,安妮会在醒来后煮一杯热牛奶再赶去上学。
在下学后,安妮回到家中时,桌上会摆着母亲准备的料理,因为与母亲的晚班错开,所以她们很少见面。
比母女关系更为紧密的默契让她们乐于为彼此付出。
那一天是六月十二日,六月的第二个星期三。
像往常一样回到家中的安妮,并未嗅到食物的气味。
桌上半满的牛奶因为煮热过、又冷却下来,变得有些浑浊。
她将书包放下,没有理由地轻手轻脚走进厨房。
炉灶是冷的,砧板上没有切好的蔬菜,水槽里也没有待洗的碗碟。
一切都太干净了。干净得像是没人回来过。
她来到二楼的卧室。
床铺整齐、窗帘半掩,天光未晚,斜斜地切过地板。
母亲还未回来。
但是,这不可能。
迷宫会进行自我更新,原则上在某一段时间内,不管是冒险者还是员工,都是不允许驻留迷宫的。
虽然现在正是迷宫的忙碌期,但母亲的工作时间也应该固定才对。
安妮的耳朵因为紧绷而微微发烫。
她不知所措,缩在床上。
冰凉的被褥透过衣物的缝隙刮擦着她的皮肤。
身体内部的热量让她晕眩,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
挂在夜幕上的月亮被白狮子城的塔楼刺破,流下滑动的月光。
安妮踩在窗框剪出的一个个方格状的倒影中,下楼时,房门仍然掩着,原来耷拉在桌边的书包也落在地上。
母亲不喜欢安妮的邋遢,这意味着,母亲仍未回来。
也许只是一个意外,也许工作上有些调动,安妮安慰着自己,平复喘息。
她用一些无需烹调的绿蔬填饱肚子,事实证明,她的口味并不挑剔。
安妮应该感谢这一点的,现在想来,这是她精灵血脉带来的改变。
她开始经常性地发呆,做出一些无法理解的事情,而且无关地点场合。
教师注意到了安妮的变化,希望能够安排与她家人的会谈。
安妮忽然觉得很恶心,从此再也不去课堂了。
她将自己封闭在家中。
堆挤杂物的房间被她清空,再一件一件填满卧室。
因为搬家,食物本就不剩下太多,第二个月,她需要从窗户处扯一些树枝充饥,这是她唯一不从家里出去获得食物的办法。
拖欠的地契和迟迟未能交付的新房将公务人员吸引来了。
它们一次次地敲门、敲门、敲门。
安妮将她的圆耳朵紧贴着门板,听着外面的人声渐渐从礼貌的询问变成不耐烦的嘟囔,最后化作公文纸摩擦的沙沙声——一张盖着奎斯齐家徽记的封条被贴在了门缝上。
之后,家里便安静了。
饥饿让她的手指发抖,窗外的树枝已经被薅秃了大半,剩下几根细枝顽强地伸展着。
有一次,安妮伸出半个身子想要摘一条细枝,但肩膀处忽然的痉挛让她松开手,枝条抽打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横穿脸庞的疤痕。
火热的伤痕让她放弃了抵抗。
她靠在敞开的衣柜中,平静地等候死亡。
母亲常用的柔软剂和香水的气味拥抱着她,好久不曾穿用的衣物陈旧起球的表面覆盖着她,就好像母亲从未离开。
只要不曾离开,便不会不再回来。
安妮一无所有,渐渐失迷。
不知道过了多久,安妮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天上天教会的地方教堂了。
自称安戈洛的神甫收留了她。
神甫佩戴着和母亲同样的头巾,在神甫身上,安妮感受到了久违的亲切感。
就好像——她们的血液能够相融。
事实也确实如此。
安戈洛神甫原来是母亲的姐姐,是为了与出走根之林的母亲相认,才找到白狮子城来的。
在快要见面时,母亲却失踪了。
纯血精灵之间血脉的共振让安戈洛神甫肯定,母亲还活着,而且就活在白狮子城的某处。
安妮被惊人的真相击倒在床上。
她并未流泪,与之相反的,安妮变得极为平静,经受过的苦痛随着呼吸在她的身上浮现。
好久被满足的胃部发出呼噜噜的声音,被树枝刮破的喉道中翻涌着微弱的血腥味。
安戈洛神甫摘下的头巾下,与母亲如出一辙的纤长耳朵微微颤动着,眼泪在她老迈的橘皮状脸颊上横流。
在神甫掌心汇聚的荧光流淌在安妮身上,庞大的睡意将她笼罩。
梦中,她可亲的母亲离开了,而且再未回来。
再一次醒来时,安妮便决定要找出她的母亲,向她问询真相。
比如她只在母亲口中听说的父亲,到底是不是那个王国的叛徒。
比如母亲到底发生了什么要出走根之林。
比如,母亲是否像梦中一般,有过不想再回来的念头。
十年过去,安妮借助教会的资源和势力,成功掌控了白狮子城街头的尾巷。
奎斯齐家的代表找到了她,希望安妮能够成为编外组织的一员,负责磋磨不服管教的年轻人,成为更高一级的地痞。
隐秘的联系——也就是灵感——让她被前所未有的、与母亲近在咫尺的机会打动,接受了邀请,戴上了骨刺的项链。
E·Q,艾略特·奎斯齐,白狮子城的前当家,安戈洛神甫认为这是个很棘手的男人,需要小心再小心,才能不至于功亏一篑。
她并未指责安妮的鲁莽,这让安妮感受到更为宏大的使命感。
只有付出才能获得,仅此而已。
安妮冷酷地为奎斯齐家做了许多不齿的事。
不断地从接受的任务中抽取信息,重新组合扩充,她甚至为打压天上天教会的势力,替奎斯齐家做了伪证。
她带着尾巷的年轻人打砸了安戈洛神甫主持的早祷,而且还朝着上神的雕像吐口水,成功获取了更进一步的信任。
比如,其实每一个登记在人查办的新生儿接受的抽血不会为确保婴孩的健康,而是为了获得特定的血型。
当然,她的忠心有时也会接受来自奎斯齐家的考验。
曾经它们被委派在城内运送一件用黑布盖着的货物,安妮竭力克制才忍耐住没有将它打开。
好奇的同伴因为试图掀开黑布而被枭首挂在尾巷,毫无疑问,被盖着的货物无关紧要,只是一种象征而已。
总之,安妮成为了奎斯齐家统治白狮子城的帮凶,居民口中白狮子城的蛀虫,但她从未后悔过。
为了与母亲再见踩下的每一个脚步,都是安妮的选择。
既然与母亲再见本就是自私的,她也不用假惺惺地自责反省。
计划很顺利,不过两年而已,安妮便模糊地触碰到了白狮子城的隐秘——
而后,“那一位”有如雨季的暴风骤雨驾临白狮子城。
原来缜密、按部就班的计划被她摧毁,但事态诡异地滑向了对安妮有利的方向。
安戈洛神甫不愿将“那一位”的身份告知于她,也严格限制“那一位”曾在白狮子城出没的消息被无关人员获知。
她轻易地将盘踞于白狮子城万年的奎斯齐家连根拔起,摧坏了白狮子的传说,比起物理意义上的破坏,精神的萎靡长时间地笼罩灾难后的居民。
因为白狮子城的独立性,只有少部分居民能够投奔外城的亲戚,留下来的人最后大多接受了教会的洗礼。
作为她的小姨归属的势力,安妮很高兴教会能够重夺白狮子城的地位。
最重要的是,“那一位”揭露了城主府地下丑恶的实验场所,安妮的母亲也终于得以解放。
安妮经常会想起,“那一位”抓着她的头发恐吓她时的画面,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她们终于团聚,就好像十二年前那个牛奶不曾被饮用的午后。
虽然母亲的性格食性并未改变,与长久不能见面的安戈洛神甫也相处得很融洽,但安妮知道,母亲内心深深处有一部分,已经永远地停留在了城主府邸的地下。
而让安妮不解的是,虽然母亲加入了天上天教会,但她的灵魂却被一个名为“溪柳教派”的新兴宗教团体接纳。
变化出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
老家的卧室中布置了许多祈祷用的器具,用餐前,母亲会拉着她向抽象的神像祷告。
神像中的女人留着蓝色的短发,而一个可怕的事实是,“那一位”的发色正是内层的蓝色渐变挑染。
唯一的可能是,“那一位”正是被崇拜的对象。
只有与“那一位”直接接触过,才能从她身上感受到情感的变态。
好像一切都无法影响她、好像一切都无足轻重。
但“那一位”的行事风格又可以显而易见地看出,她其实有一位追随着的人,一位难以言喻的偶像。
安妮觉得悚然,无比。无数次从睡梦中惊醒。
睡在卧室另一头的母亲,也忽然变得陌生了。
她不知所措,缩在床上。
软热的被褥让她流汗,汗液蒸干后,留下一层薄薄的盐渍、带走热量,又让她觉得冷寒。
凭借口才和大胆,现在的安妮从事着帮助白狮子城与王国的其他城市建立商贸往来的工作。
她忽然得到了答案。
就好像安妮的母亲曾经出走根之林,她应该仿效着,出走白狮子城这心伤之地。
于是,她收拾行囊,踏上了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