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游行之星

如同童话一般，勇者乘龙自天端降下。

鳞角峥嵘、体段宏伟，如雨云般，将小学院城逼压。

天空也为它变得紧缩，阴影好像破碎的沙漏，在转瞬间将安妮覆盖。

似乎能闻到硫磺的气味。

古怪的热意让安妮解开上衣的扣子，借着手机的亮光，牵住伊策尔的手腕。

“别走丢了。”

小学院城，甚至是玛拉格王国历史中唯一一位勇者，自然地成为了前所未有的名人。

大家聚集在此，只为在典仪上得见她的后影。

痴迷，甚至可以说有些疯狂。

早些时候，安妮还在旅馆的浴室中洗漱。

伊策尔早早就准备好了，将后颈上的绳结解开，垂落两肩。

她姐姐一整晚都未回来，所以伊策尔得以安闲地与安妮出门。

为了获得勇者的青睐，怀抱着不切实际的憧憬，往来的人们盛装打扮，伊策尔宽阔复杂的裙子也显得不那么惹眼了。

街道的装扮是在夜里换上的，灯彩张结、烂漫无数。

虽未公告勇者明确的驾临时间，但大众的热情却随着等待高涨。

甚至有些人自发地唱起欢歌，声浪一阵盖过一阵，到最后全然没有了音律。

为了防范可能的犯罪，布置在角角落落的卫兵或是便衣的警卫多到让人恶心。

安妮脸上的伤疤很容易引起它们的注意，凭借着以往与奎斯齐家交道的经验，她领着伊策尔避开它们。

勇者是不容玷污的。

哪怕是勇者完全不曾知悉的所谓“归乡的典礼”，也必须保证其绝对纯洁。

被纠缠上的话，会很麻烦。

伊策尔人生一次的典仪因为自己的不足而被打扰，好可怜哦。

可惜看这情势，她们这俩迟到的人是很难亲见勇者了。

光影晦明，挂在龙身下的飞屋落到地上，随着龙身的盘缩，一切恢复如初。

小学院城中央的广场传来抽打的声音。

因为光照重新变得充足，安妮收好手机，想着要不带着伊策尔再往广场的方向挤一挤。

“完全看不到哇。”

“是啊。”

“你穿这身不热吗？刚才莫名其妙觉得好热。”

“果然安妮小姐也感觉到了……但现在已经凉爽下来了，等汗水蒸干就好。”

“会生病的。”

“我比安妮小姐以为得更加健康哦？”

“骗谁呢。为了变得更有什么……贵族气质，你们不都会故意染病吗？”

“……安妮小姐很了解贵族呢，明明这么笨拙。”

“哈？虽然说不上精明，但我也不能算是笨拙吧？”

“可是，安妮小姐，刚才这句话就有些……”

“你好烦。”

从白狮子城来时携带的路费剩下不多，杂粮卷饼因为快变质已经吃完了。

虽然旅馆的租期还剩下半个月，但需要提前一个星期续租。

这几天小学院城的店家为了从远道而来的人手里敲上一笔，哪怕是食材都可耻地涨价了。

临时工的事宜也没有着落。

发现自己远没有预想中那么独立，让安妮有些焦躁。

母亲出走根之林这么多年，如果不是该死的奎斯齐家和身为王国叛徒的父亲，肯定早就在白狮子城过上富足的生活。

效仿母亲的行为，就连出走白狮子城也是因为母亲改变了这种无聊的理由。

自己真的很笨拙吧……

但是。

唯独不想被伊策尔这么认为。

“你跟我来。”

安妮拉着她，朝与人流相反的方向走去。

“等、等一下！安妮小姐！”

“看不下去了。你啊，说什么不需要仆人啊、大家都是朋友啊之类的，还以为你真的是不一样的贵族。”

“那是真的啦！而且，安妮小姐认为我是贵族……”

“很爽快，是吧？从我这种人身上获得优越感，让你觉得自己也许能回归贵族的身份……都开始染病了，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吗？”

“我——”

“好了，进去。”

她们在一口很浅的巷子前停下。

“安妮小姐，这里……”

“进去。”

“啊！是、是……”

不自觉脱口而出的、尾巷时惯用的语气，让安妮回过神来。

她懊恼地看着活动手腕，缓慢走进巷子的伊策尔。

从裙边微微露出一线的高跟鞋鲜艳的颜色，让她很不舒服。

这么厌弃自己贵族的身份，穿着这么麻烦的鞋子却跟得上自己的跑幅。

完全就是——骗子。

与母亲一样的……

巨大的悚然倏忽攫住了安妮热烈跳动着的心脏。

她不愿意将心中渴求多年的母亲与骗子一词画上等号。

但付出了自己最宝贵的岁月、一切先天后天的美德，卧底深耕白狮子城的贵族集团，犯下许多不齿的丑事。

最后的最后，回到身边的女人，只是个空有母亲外壳的骗子。

被她一再回绝、无法面对的事实，将安妮心中隐秘的尾巷的那一面掀开，露出只鳞片甲。

幸运的是，此时并未有人留意小学院城巷中发生的事情。

安妮跟着伊策尔步入巷中，将巷尾的几块砖取下。

“这里竟然……”

“啰嗦什么？钻进去。”

“裙子——”

“那就脱了。”

“会被发现的，安妮小姐——”

“那就钻进去再脱。”

安妮也是意外发现这口巷子竟然有一道暗门。

隔壁是一家很受欢迎的餐厅，招牌是名为知识炸弹的餐点。

应聘失败的时候，对方的主管礼貌地给了安妮一支烟。

觉得伊策尔应该不喜欢烟支，她就在巷子里抽掉了。

在捻烟头的时候，几块砖石被她抖了下来。

后方的空间还算充足，因为很好地与外界隔绝，地上很干净。

如果伊策尔不愿意钻进去，安妮就将她塞进去。

“诶……挺能干啊，贵族小姐。”

一般来说，被这么侮辱，贵族都会受不了开始发疯。

但伊策尔竟然真的钻入暗门，而且很顺畅。

安妮从暗门中看过去，伊策尔红着脸，有些自暴自弃地将被勾破的裙子撕开。

她紧跟着来到伊策尔身旁。

伊策尔裙底下纤细的腿上套着长袜。

因为蕾丝缎的袜带上珍珠母的纽扣，大腿被勒紧。

腿肉的起伏让安妮莫名有些心痒。

“呼……看看你，袜子都变得透明了。”

长袜透着明艳的肉粉色。

说是不能一个人穿脱的繁琐衣物，其实只要粗暴地对待，也就形同虚设。

还真是多此一举。

“……安妮小姐，还请您……”

“啊啊，检点一些。”

“……不，请您温柔一些。”

“……哈？”

努力维持的强硬态度，因为伊策尔这番话完全决堤。

烧灼感从心腔蔓延至脸颊，有什么东西正被拨动。

伊策尔闭着眼，乖顺地靠在墙上。

因为整体的结构被破坏了，所以不用解开系带绳结，她就能轻易地褪下上衣。

“喂、你……你在干什么……”

“唔……安妮小姐……”

“——白痴，快点，把衣服穿好。”

“诶……可是，衣服已经……”

“不是你自己扯坏的吗？真是的，一会一身汗，现在凉、凉爽了又不穿衣服，简直就是着急要感冒似的……”

“……原来如此，安妮小姐是希望穿上衣服吗？”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为什么啊？”

“啊？可是安妮小姐已经将衣服……”

“白痴！笨蛋！我是让你穿上我的外衣……”

“啊！啊……啊。”

“……我搞不懂啊，不要一直用这种声音，好奇怪……”

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离。

安妮靠在墙上，热意游走，让她不自觉地加重了呼吸。

气息中伊策尔身上的精油气味被汗液加重，虽然浑浊，但比起单一的透明香调，更让安妮觉得燥热。

无法理解、无法思考。

前所未有。

不知过了多久。

无数的欢呼雀跃、尖叫惊声中，细微的布料摩挲声反而让安妮恍然，清醒过来。

手中的衣物被伊策尔拿走，披在身上。

因为两人的体型差，外衣并不合身，往下堪堪盖住大腿，显示出一种说不清的暧昧感。

还好不用想办法当场做一条裙子——这样的想法，总觉得不合时宜。

安妮呆怔地看着伊策尔在窄小的空间里转圈圈。

“安妮小姐还真是一无所知呢。”

“……好烦。”

“不过，失去总比获得更宝贵……”

“装什么大人……”

“哎呀，在这方面，还是安妮小姐更擅长一些。”

无法反驳。

扮演大人的游戏终于结束了。

清醒点吧，安妮，你还未从那个六月十二日的午后逃离。

她想喝点东西。

一杯温热的牛奶。

“……你能喝牛奶吗？”

“不要小看我。”

“贵族的话，一般会拿牛奶来洗浴吧？”

“诶……恶心。”

“啊啊，确实呢。”

将地上的碎布收拾好后，她们通过暗门，重新回到小学院城。

庆典的氛围笼罩她们，随波逐流，最后在一家小店前停下。

“哦呀……这不是事务所见过的客人吗？”

耳熟的骨头嘎达嘎达声从旁响起。

安妮循着声音看过去，原来是事务所那位招待了她的骷髅服务生。

伊策尔有些畏怯地躲在安妮身后。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已经掌握打字了吗？如果有天赋的话，现在应该在注册CB账号的阶段……”

“我可能比……比骷髅先生想得更有天赋一些。”

“雅各勒，是的，慈悲与宽恕的雅各勒。你还真了不起。”

“不，这没什么，雅各勒先生。”

他好像真心实意地认为操作手机极为不易。

很奇怪的骷髅。

倒是还挺善心的——那颗良心在暴露度很高的骨头下闪闪发光。

“约拿，给她们俩准备饮品。”

“……约拿？”

有些耳熟的名字。

安妮看过去。

这不正是那天在事务所帮雅各勒拿来业务表的学生吗？

……他真的是学生吗？

“啊，不用麻烦了，我们很快就——”

“离开，是吧？嗯……虽然你是那小家伙的表亲，却并不坦诚呢。”

“你认识我的母亲吗？”

“母亲？哦呀……你听到啦？对不起，当作没听到吧。【见此牲如倦犊】。”

于是，安妮好像听到了什么，但已无从追回。

约拿将两杯温热的牛奶放在安妮和伊策尔身前。

无论怎么看去、怎么嗅闻、怎么感受，它都是安妮所期待的，一杯“温热的牛奶”。

“谢谢。”

“啊，谢谢您……”

伊策尔将牛奶接过，小口地抿着。

她的语气换上了郑重。

对人类来说，异种族总是需要敬畏的。

安妮也跟着品尝起来。

口味醇厚，舌尖的回味也不会太涩。

简直就是液态的丝绸。

“……这个，多少钱？”

“便宜着呢，一点信用点数。”

“啊！点数啊……”

安妮仍然没有胆量通过手机对实物进行标记兑换。

其过程和献祭实在是太相像了。

“如果顺利的话，你应该能在一个月里掌握BH——也就是ButterHall的使用方法，记得多多支持我们‘欢乐牧场的朋友们’。”

“那是店铺的名字吗？”

“是哦。而且，要是担心外卖到家会暴露地址，我们也提供全隐蔽式的外送服务。”

“原来如此。”

在需要花费信用点数这一前提上，BH就已经被安妮否决。

雅各勒这么热心，让安妮有些不好意思就此告别。

正好伊策尔有一副猫舌头，与他闲谈一会好了。

“你不去看勇者吗？大家都是为了她才来参加典礼的吧。”

“大家的说法太绝对。比如你身后这位小姐，她显然对勇者没什么兴趣。”

“没有吧。”

“你也是，如果可以的话，你应该会选择避开勇者。”

“唔……”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己之见。”

“——那么，雅各勒先生呢？你也是想要回避勇者才……”

“回避？不，孩子，我不一样。不是我要见她，而是小狮子要来见我。”

“见你……勇者吗？还有小狮子又是什么？”

“哈哈，觉得混乱吗？无需着急，孩子。我们可以当面与她聊聊。”

骷髅向安妮身后招手。

一切仿佛理所当然。

那庞大的存在感，形同荒原将安妮倾轧。

如同童话一般，勇者自来处来，将安妮这配角的视角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