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一声哀啼
按照地图的指引,我很快来到教务处与地图上蒙兰的位置重合的地点。
眼前是一堵大理石的石墙,墙面上雕刻着一幅巨大的画像,其外框有一圈精致的翻浪骨质浮雕。
画像上是恢弘壮阔的云井,浩渺的天际中央有一位无面的伟人,因为构图的巧思,它好像正从云端款步走下,也好像正逆攀着这云梯,让我沉思、让我陷入。
原来如此,掩蔽的魔法啊。
与构建迷宫的理念有一部分相合的思路,并不让我意外。
如果精灵是灵长的先祖,那么,迷宫的底层逻辑便是魔法的原型。
许多有名的法师都曾在著作中承认,它们不过是敲开了迷宫的砖瓦,从中汲取智慧。
当然,薇薇安小姐对此不以为然,认为它们只是不具备创造的才能而已。
她在魔法书上批判了这些观点,称其为“孩童第一次笨拙地从沙堡中向外窥探”,同时,薇薇安小姐将沙堡一词圈出,批注到“有趣的是,堆砌沙堡的人,从愚蠢的海螺中寻找灵感”。
我珊瑚地图固定在一旁确认蒙兰的行动,然后将薇薇安小姐的魔法书取出,在白狮子城意外获得那纸书页讨好地在我的指尖纠缠。
不知道那位奎斯齐家的老骨头对它做了什么,使它获得了低等级的生灵。
魂灵魔法的奇妙之处就在于,除了短寿种族狂人的永生梦之外,它还能满足一部分人对生命权柄的亵渎欲。
如果放任这纸书页不管顾,它迟早会积累远甚于短寿种族的智慧,成为完整的生灵。
又因为被凄烈的现实污染,变为失心的怪物,成为世界的祸患。
我想既然这一纸书页流落在外,按照薇薇安小姐随性的态度,必然还有其他失离的书页。
将它们收集起来,会很有趣吧。
我让书页替我翻找能够不被察觉,轻松破解眼前画像之秘的魔法。
它把自己的边角翻起一个弧度,好像一只圆润的指头,在魔法书的侧面划动着,很快,它就将魔法书推开。
这一页上记载着薇薇安小姐勘探前文明的遗迹时留下的部分记录。
让我有些意外的是,这一页纸很新,而且也能看出薇薇安小姐如今笔迹的雏形。
我大胆地做出猜想,也许在幽灵小姐做主迷宫前,薇薇安小姐曾出于某种目的,将我所知的现象世界探索了一遍。
大家其实能够自由出入迷宫,据我所知,常规迷宫的种种限制对它们来说并不存在。
既然它们无意向我解释,我就不会不识趣地追究。
薇薇安小姐竟然探索过这个世界,在我预料之外,但也不至于让我纠结。
记载魂灵魔法的书页落入那汤姆·索兰之手万余年,而薇薇安小姐视其为愚见,证明她远比那古老更久远。
大概,是她的某一具分身被放逐了,又无所事事吧。
我从胃袋中取出手握奇迹,将它变化为一柄长杖。
杖尖悬浮着两枚镶嵌在一起的锥形晶体,紫红色的旒光在回卷状的杖身上流淌。
为了避免魔法的反逆效应,我将它150%的数值增益中的100%分配在灵感上,剩下的则堆给智力。
清晰活络的思维在我的身上倾轧而过,带着冲动、亟待宣泄的魔力也被它安抚。
我甚至能从魔法书上笔记的笔锋中,揣测薇薇安小姐的用意。
“不平的十字星啊,在夜幕上闪耀、寂灭的你,回应我的祈愿!让泉流自下而上、让枝能承受罪人的脚踝,将宏伟与力量的倒错毁摧!【将背弃与开蒙同义】——”
第三只眼在我的背后睁开。
我不看它,它却看我,在它的虹膜上倒映着一段钟表上的刮痕、一勺百般的记忆与一支直觉的旋律。
灵感让我共享了它的视野。
我脑中的灰质流淌着,好像沟壑中的新水、隐秘处的活源,思考进一步剥离为矛盾的意识间的对话。
可知的我将眼前画像上无面的伟人取代,失重感包裹着我,同时,我正在上浮。
不可知的我归回古旧的时代,在未来的末端回望来处,无面的伟人将冠中的王冠交给我。
它极轻,微微将我的食指压下,它也极重,我无法将它从意象的世界抽离。
它是一枚印记,仅此而已。
魔力的旋涡被它吸引、取纳,它要求我证明,我能够胜任它拥趸的一席。
于是,我让身后的眼合上了。
来过,好像从未来过,乐章萦绕在我的耳旁,记忆再添新枝,时针第二次与分针重叠。
我微微地吐气。
构建未知魔法的压力将我的气腔封闭太久,妖精王的花汁因为齿轮结构过密的咬合而倒溢着,沁香扑打在画像上,与它厚重的石料味混合在一起,好像一枚琥珀。
我解除了法杖的增益,将它变化为原来的形态然后收好。
缺乏感带来一线的昏眩,但很快被我调整过来。
那纸书页向我邀功,我挑逗它的卷边,在它略有毛刺的地方摩挲着。
它挑选了远超我预期的魔法。
我只能勉强捉摸出它的效用。
复杂的符号与无法被摸清的脉络让我一时阻塞,对它的实质哑口无言。
就连被我咏唱过的颂词也哽在喉间,我理解其表面,却无法再次复述。
魔力被抽空后的贫乏,让我有些疲惫。
我将弥达斯先生赠予的瑕疵黄金像取出,将它抵住额头。
作为结构型奇物,它的功能相当特殊。
外观是一尊暗黄色的雕塑,掂起来有些沉重。
黄金像内部的心跳声将我的思考覆盖,缓慢的、透明的金色光华漫游进我的脑部,将我的疲乏卷走。
活力重新充盈我的躯体,我用鞋尖踢了踢大理石的地砖,找回踏实的站立感。
黄金像能够无条件随时随地及时地恢复状态,而且不会损害于使用者。
我想这是弥达斯先生宽慰我的说辞,它只是不将我作为代价的对象而已。
总觉得有些可怕呢。
我无所谓地将它收好,确认蒙兰还在地下的密道之后,我打开自己的气腔,用魔法将花汁的余渍清理。
整洁的人偶更受幽灵小姐的欢喜。
作为感知的器官,幽灵的灵体和灵视更为敏锐,总能察觉细微,我不想因为一时松懈而让幽灵小姐心生芥蒂。
正因她无比宽容、无比慈悲,才显得微小的过错惹眼。
罅隙总是在不知不觉、不经意间生张开来的,好像桌底下的零食。
我整顿精神,将地上的珊瑚地图拾在手里。
我将手抚在浮雕上。
光滑的石面带着些温热,我将意识沉入,用脑海中的钥匙,那枚王冠形状的印记将它打开。
悠长的风声里,云团忽然颤动,然后向外翻腾,滚滚而来,图像中央无面的伟人看着更加渺远。
我坦然地让云垒托着我,带我走进石壁。
密道的空气陈旧,带着潮湿的石苔植物的气味,风虽不吹,灯烛依旧摇曳,火苗尖儿将我的影子投射在石壁上。
我很快适应了并不清明的环境。
地上的碎石子描摹着深浅不一的脚印——但称其为脚印,有些太主观。
蹄部吗?
我蹲下来,轻轻将石子抹平。
蹄印很新,从痕迹的起伏来看,它属于一位下肢矫健有力,并且惯于运动的半兽人。
我将珊瑚地图的地标与眼前的甬道一一对应,仔细地探索起来。
除了蹄印,这里没有太多的人为痕迹,灵感让我猜测它可能被弃用了很久,某一天突然被想起,再次启用,还未待改建。
我预感蒙兰并不在这里。
甬道深处依旧狭窄,而且岔路都被封闭。
我用【地形探测】的魔法确认了这些岔路并非误导,其阻挡的道路通向一片空无。
我并没有多余的选择,很快便走到了密道的终点。
而蹄印的主人,安然的睡态仅仅与我隔了一面金属的监牢。
灰褐色的长角宽厚向前弯曲,分枝繁复,却不太多地占据视觉的重心。
她被一身栗棕色的茸毛,灰褐色的脸毛像一层苔藓色的面具,让它悄然隐没在石床的阴影里。
睡梦将她怀抱,在她宽大鼻端湿润的鼻孔因为浅缓的呼吸而微微翕动,本能地嗅探着空气中的气息。
她的下颌纤细精悍,磨牙时肌肉微微被牵动,起伏着,显得安静而机敏。
驼鹿的鹿兽人吗?
这家伙很闲吗?不好好地待在摇篮乡或是北地的苔原,来这燥热的紫葡萄的王国做什么?
而且,从珊瑚地图来看,这里应该能看到一位叫蒙兰的荒原精灵才对。
那珊瑚海妖欺骗了我吗?还是说,她也是蒙兰团体的一员?
我不知道。
我解开监牢的锁铐。
金属的刮擦声让鹿兽人有耳毛的耳朵微微地抖动了一下,警觉地惊醒了。
“快点放了我!金萩的——不对,你是谁?”
鹿兽人将一柄剑身挂有旗帜的笼手剑护在身前,警惕地盯着我。
堆叠的旗帜从剑身上滑落,顺挺的旗面上有一幅金色三角花叶的绣像。
烛光照射在旗帜上,闪烁着几线银光。
原来如此,在旗帜中编入特殊的金属丝线,从而拓宽笼手剑的使用方式吗?
我用【检定】与【鉴定】的魔法分别探测了她的等级与装备的品质。
这家伙看着年轻,等级却达到了四十六级。
力量:125
敏捷:224
智力:99
体质:323
灵感:102
与我相比并不天才,但也在常人之上。
配合这柄史诗级的笼手剑,一般等级晋升的讨巧C级冒险者是不好应付她的。
“喂、回答我!是蒙兰派你来的吗?”
鹿兽人质问着我。
她露出食肉动物的神容,看着有些滑稽。
“你想多了。不如说,我是来找她的。”
我向她展示自己并无威胁的手心手背。
“不要小看草食的智慧!若不是她的同伙,你怎么可能……”
“照这么说,你不也被关在这里吗?你也是她的同伙吗?”
“咝……那是因为蒙兰不守信用——”
“哎呀,你并没有否认是她的同伙啊?”
我触碰着金属栏杆的凹陷。
她心中怨愤最直接的那部分形体,让我觉得有些好笑。
她挣扎过、现在妥协了,反而指责起我来。
“……只是商业伙伴的关系。”
“听起来很肮脏呢。”
“你……”
“算了,我不在乎这些——你不知道蒙兰那家伙在哪里吗?”
“哼,我就算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都适应这里了,还有什么不会说的?”
我轻笑着将被我打开的锁铐向她甩了甩。
我随时可以把它合上,再次将她禁锢在监牢——我在恐吓她。
她呼噜噜地吐气,一只蹄足悬在半空。
“——喂。”
好久、好久,她才吐出一个利落、勉强的音节。
她将笼手剑上的旗帜卷起,再将剑身推回鞘中。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好歹给点诚意啊。”
“小气鬼……算了,给你一颗也无妨……”
鹿兽人在监牢深处的皮制背囊中翻找着,很快,她将一枚腐坏的果实展示给我。
发酵的气味让我微微有些迷醉。
“说来你也不会信。这可是腐烂的世界树果,如果你够好运的话,能得到一颗弥存生机的世界树树种哦?”
她将果实转动,让每一个侧面落进我的视线。
——这玩意货真价实,不妨赏玩。
神迹在我心中响起,莉奥拉小姐替我做出决定。
“好啊。”
我用魔法将它夺过。
似乎是在排斥人偶无机质的躯壳,果实烧灼着我的手心。
胃袋乖顺地挤出舌头将它卷进内部。
“那么,我要付出什么?”
“……你带着这么恶心的东西,难怪能打开石壁。”
“啊啊,它会生气的。虽然现在发不出声音,但已经在抗议了哦?”
“哼……带我离开这里,然后,我向你指明蒙兰的方位。”
“诶,没什么吸引力呢。”
“喂!你不是都收下了……”
“那是另一回事。而且,我就是听信了别人,才来到这里的。”
“……海洋生物麻烦死了……好啦,都告诉你好了,蒙兰在我身上留下了气息,扰乱了瓦洛拉那家伙的感知,而我可以依靠气息,反过来追查蒙兰的确切位置,你满意了吗?”
鹿兽人收拾着行囊,监牢中好一半都被她装了起来,背在肩上。
行商啊……
虽然她看着没什么信用,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主意。
反正已经入手了树果,如果她欺骗自己的话,就处理掉。
我将监牢的入口让出来。
她沉稳、而且坚实地背着行囊,来到我身旁。
“……喂,看什么,带路啊。”
“你真讨人厌诶,作为行商不太好吧?”
“只要和你这种人交易就行了。”
“哎呀、哎呀……”
这么坦率,会让人想欺负她的。
不过,她反而变得微妙得足够可信。
希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