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奇迹的旅途(1)
——死亡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
那时候,朗塞瓦尔的灾难已过去一年,世界还没从深深的哀恸中痊愈。在这个纪念日里,人们点亮烛光,为逝者祈祷的同时,为自己的心灵带来安慰。
浑浊的毒雾才刚刚开始消散,不速之客们便已迫不及待地造访了这座死城。那是一支由见习司祭约书亚·瓦格纳带领的小队,来此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前往恶魔留下的陷坑去一探究竟。小队中既有训练有素的神秘学家,也有荷枪实弹的护教军,但在弥漫着虚无气息的朗塞瓦尔城里,他们有些难以适应。每吸入一口这里的空气,就会被悲伤、失落和恐惧所侵蚀。除了约书亚本人之外,似乎所有人都处于一种“失常”的状态。他们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这是……什么声音?”
“什么什么声音?你可别吓我……等等,好像真的有……”
所有人都停下脚步,他们都听到了前方的迷雾中传来的那个声音——一个女子的哭泣声。恶魔被封印后,教团在朗塞瓦尔边界布下了干扰思维的魔法结界,让所有试图潜入的人出现幻觉,使他们因为恐惧、无趣,抑或是其它类型的认知紊乱而自行放弃探险。即便有人坚持要闯入,教团也会通过预先布下的结界提前发现,将其强行带离并清除记忆。这么说来,怎么可能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朗塞瓦尔的腹地呢?除非……
护教军严阵以待,每一根神经都紧紧绷着,不敢有半点松懈。他们的每一颗子弹上都有着神圣的刻印,即使不能击杀恶魔的眷族,也能够暂时拖住一阵。
约书亚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仔细聆听着哀怨的风带来的那个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大家解除战斗状态。就在众人感到疑惑的时候,他独自一人走进了浓浓的迷雾中。
“司祭大人!”
随行人员不禁喊道,但没有一个人有胆量跟上去。
约书亚循声而去,在哭声的引导下,穿过能见度极低的区域,到达了距离陷坑不足百米的地方。他看到禁果,也就是封印着恶魔的巨大水晶石悬浮着,从空中洒下紫色的光芒。一位少女背对着他,赤脚站在陷坑的边缘,银色的长发在风中舞动,发梢沾染了灰烬。刚才的哭声,就是来自于她吧?
少女的身子颤抖着,每一寸肌肤都沐浴在光芒中。约书亚靠近的时候,那位少女也向他回眸。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双淌着泪川的眼睛——就像是全人类的哀伤汇集到一起,共同酿就的苦酒。短暂的目光交汇后,少女失去了知觉,就在即将向前跌落的瞬间,约书亚拉住了她。
雾墙的另一头,队伍的成员们望眼欲穿,直到一个模糊的人影逐渐现出轮廓,他们才终于松了口气。而当他们看到约书亚怀中那位披着他外套的纤弱少女时,不免大惑不解。
“那是谁?”
护教军队长战战兢兢地问。
“我们会知道的。”
花园里的午后温暖而闲适。阳光带起的阵阵花香,似有着奇妙的治愈功效。当指尖拂过丝绒般的花瓣时,少女的心也平静下来。此时,她那有如璀璨星河般的银发,已被静谧和缓的深棕色长发所取代。
“她说话了吗?”
“嗯。”
约书亚和理奈在远处的亭子里观察着那位从朗塞瓦尔带回来的女孩。
“关于这孩子,目前你了解多少?”约书亚问道。
“她的名字叫伊甸,应该是朗塞瓦尔本地人。”理奈答道,“她曾有一些……非同寻常的经历,我指的不是那场灾难本身。我能感受到她内心深处的苦楚,她的守护天使一定也能。”
“所以说,她也是一位魔法骑士?”
“正是如此。”理奈把脸转向见习司祭,“谢谢你,约书亚前辈。”
“嗯?”
“谢谢你来找我,而不是把她交给教团。”
“作为教团的见习司祭,这么做的确有些不太合适。不过白石,无论何时,你都是我最信得过的那个人。”
“请放心,我会遵从神的意愿引导她的。”
(OP的分界线)
夜晚,一辆满载的校车在城市的血脉间横冲直撞,孩子们的尖叫声不绝于耳。
“都给我闭嘴!”两眼通红的司机咆哮着,胸前的证件上写着他的名字:拜伦·莫雷诺。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口袋里,指尖触碰着那本画着异教符号的魔法书,口中念念有词:“这个世界坏掉了。这个充满谎言的世界……已经彻底无可救药……彻底无可救药。”在撞翻了路障之后,车子驶上了尚在施工的高架桥。
“这个充满谎言的世界,我要让这些幻象彻底、彻底消失……呃——”
一团发光的紫雾闪过,银色长发的少女生生地把这个疯子从驾驶座上拽了下来。但当她试图让这疾驰向死地的快车停下的时候,司机又朝着她扑了过来,死死缠住了她。
“骗子……骗子……你们全都是骗子!!骗子……必须死!!”
男人的面孔扭曲着,两眼向外淌着黑血,肌肉时不时地抽动着,发出令人不安的咯咯声。毫无疑问,某些邪恶的东西侵入了他的身体,腐蚀着他的灵魂,让他由内到外发生了彻底的畸变。
激烈的角力中,少女把那个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甩出了挡风玻璃,但来不及减速的车子冲破了护栏,孩子们只能尖叫着闭上眼睛,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千钧一发之际,校车停止了下坠,一只白皙而纤弱的手抓住了车尾的保险杠,而少女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扣住了桥面,在冰冷的混凝土上,留下深深的刻印。就这样,少女和校车悬挂摇摇欲坠地悬挂在半空。虽说被注入了守护天使的能量,但那超过五吨重的庞然大物还是太过沉重。保险杠变形了,车身猛地抖动了一下,孩子们又是一阵惊恐的喊叫。
“再坚持一下……没事的!!”
她尽力安抚着险境中的孩子们,尽管已经有些力不从心。
“呵——呼——”
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个早已不成人形的司机,正匍匐着向她爬来。从他的骨骼缝隙中,生出了许多抽动着的触须,每一条触须的顶端都是如同刀刃一般锋利的骨质结构。此刻的少女一面要保全孩子们的性命,一面要死死抓住桥面,全然没有反击的余地,只能无助地仰望着那张早已经无法辨认的面孔。
此时,利剑刺穿了怪物的身体,乌黑的血液喷涌而出。怪物痛苦地嚎叫了一声,径直落了下去,在桥下的地面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桥上的童梦怯生生地握着剑,利刃上沾染着血液。这毕竟是她第一次手刃魔物,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向悬挂在桥边的少女喊道:
“对不起,来晚了……你没事吧?”
看着伙伴的面容,银发少女露出微笑。自她们成为搭档,已经过去了接近两个星期。这是第一次讨伐真正的魔物,而童梦出色地完成了最后一击。
庇护所的两星期,或许是童梦有生以来最辛苦的十四天了。在训练场挥汗如雨,在图书馆埋头苦读,在冥想室磨炼心性,最后瘫倒在寝室里。幸亏有伊甸这位温柔而耐心的导师,每一个步伐、每一次斩击,都观察得细致入微,不厌其烦地纠正着每一个细小的错误,而且,从不会因为童梦的迟钝而急躁。
更重要的是,为了月华,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
训练的最后一天,理奈开始试着帮助童梦找回消失的朋友。她通过共鸣的方式,指引童梦进入了纯粹意识的领域中,利用童梦与月华之间的羁绊来寻找月华。
童梦的意识走在无边无际的水面上,找不到方向,只有理奈远远地引导着她。
“不行,还是不行,我只听到了一些噪声……”
“没关系的,梦小姐,集中精神。”
“我……我找不到……”
“你一定能的,加把劲。”
“不行,呃……”
最终,一阵剧烈的头痛把童梦从近似于催眠的状态中唤醒,意识又回到了庇护所的书房里。
“现在的梦小姐果然还无法承受这种程度的精神系魔法呢。”拉斐尔说。
“很抱歉,是我太着急了。”理奈轻抚着童梦的手背,“不过没关系的,只要梦小姐与守护天使的圣光共鸣变得更强,就能在意识的领域里走得更远。”
“可是,月华……她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吗?”
“放心吧,梦小姐,她的气息与能量丝毫没有减弱。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能找到她。”
与此同时,另外两个人在花园里,以各自最适应的方式打发着闲暇时光。
“决战在即,还在为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分神,哼,真不知道白石是怎么想的!”
躲开了一记重击后,塞普提米娅一拳打在训练用的魔法傀儡上,硬木制成的躯干应声碎裂,瞬间又再次重组。
“没有必要这么紧张嘛!”丽贝卡叼着棒棒糖,背靠大树,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再说这种事也不是毫无意义。对梦来说,月小姐是最重要的朋友,如果找不回来的话,也没有办法专心致志地战斗。”
“多余的感情只会让人脆弱!”塞普提米娅的一记侧踢,把傀儡拦腰截成了两段,“真正的勇士必须心无旁骛。”
“才不是什么多余的东西。”丽贝卡把手背在脑后,“羁绊什么的,难道不是战斗下去的动力吗?为自己所爱的人去战斗,用生命守护他们,这才是作为魔法骑士的意义所在吧。”
“对我来说,生命仅有的意义就是歼灭恶魔。”
一记扫腿击毁了三个傀儡。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米娅也一定有自己在意的人吧?”
“没有。”
斩钉截铁的话语中,丽贝卡自认为察觉到了细微的心绪波动。
“如果说我在战斗中遇到了危险,米娅也会很在意吧?”丽贝卡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当然,如果米娅碰上了麻烦,我也会为你拼上性命的。”
“放心吧,我是不会为你分心的,而你也只要管好自己就行了。”
塞普提米娅握紧拳头,傀儡的残骸在烈火中湮灭。这一次,它们再也没能复原。
“这话还真是伤人呢。”丽贝卡似乎没有介意,反而走到塞普提米娅的身边,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不过,我知道这一定不是米娅真实的心意。”
“随你怎么想。但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把自己的性命交付给别人。”
塞普提米娅把头撇向一边,恰好看见伊甸经过。
那个人……塞普提米娅皱了皱眉头,眼中泛起一片阴翳。
她回想起了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在某处废弃的工厂里,一个换形女妖被锁链紧紧缠绕着。
“所以说,那就是她的真实身份吗,拉贵尔?”
塞普提米娅轻描淡写地说着,一边用短刀轻轻划过女妖的脸。
“吾辈绝对不会弄错。”
名叫拉贵尔的红衣男子在骑士的身边慢悠悠地踱着步子,本就瘦长的身形像皮影一样被火光投射在墙壁上,变得更加夸张。
“原来如此,比我想象的还要有趣。”
骑士的刀刃在女妖的脸上留下了另一条伤痕。女妖的面孔不停地变化着,但恐惧与绝望的表情从未消失,正如那些被她所戕害的无辜者一样。
“女主人不担心吗?”
“有什么可担心的?那样的人在猎杀恶魔的时候能帮上不小的忙吧。”
“女主人是这么想的吗?看来,吾辈的担心是有点多余了呢。”
趁着两人对话,换形女妖挣脱了锁链的束缚,开始仓皇逃窜。但还没跑到门口,就被钢丝削去了首级。
“我希望她能成为助力,但如果她成了我的绊脚石,我也绝不会手软的。”
塞普提米娅拭去刀口的鲜血。
晚餐时间,就像平常一样,塞普提米娅坐在丽贝卡身边,而童梦的位子在她们的对面。
“终于毕业了啊。”丽贝卡长舒了一口气,“这两个星期真是辛苦了。”
只不过是两个星期的“特训”,说是“毕业”未免太过郑重其事。不过丽贝卡可不是在开玩笑,今晚的晚餐丰盛到了夸张的境地。
“这……这些都是……?”
面对满桌的珍馐美馔,童梦有些不知所措。
“为你准备的。”丽贝卡说,“啊,当然,不是让你一个人全部吃掉的意思。毕竟从今天开始,梦就要正式成为杜朗达尔的一员了,当然要好好庆祝一下。”
“在食物上浪费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真的值得吗?”塞普提米娅一脸无奈。
“那是当然,”丽贝卡说,“吃饱喝足了才有力气战斗嘛。”
“这些……都是谁做的?理奈小姐吗?”童梦问。
“这都是加百列的杰作哦。”丽贝卡答道。
扎着细麻花的金发少女——童梦每次见到丽贝卡,她的发式都不尽相同——指了指餐厅的另一头。那儿有一个蓝色头发、穿着厨师服的少年,在一丝不苟地雕琢着接近一米高的刨冰塔,时不时地召唤出寒气,来加固这个五彩缤纷的杰作。
“那个是守护天使吗?”
童梦记得丽贝卡提到过“加百列”这个名字。
“是啊。加比,跟梦小姐打个招呼!!”
少年羞涩地招了招手,却不慎撞翻了心血结晶,追悔莫及的他一脸失落。
“唉,伤脑筋,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丽贝卡摇了摇头,“不过这也是他的可爱之处。”
“天使可以变成人形吗?”童梦问道。
“确切地说,那更像是天使在这个世界的投影。”丽贝卡解释道,“他们是可以对有形的物质施加有限的影响的,但如果想要参与战斗,还是得与我们合二为一。”
“我的天使也能被召唤出来吗?”
童梦看了看自己的戒指。
“只要圣光共鸣足够强大。”
“我就连在内心描绘天使的模样都做不到,也无法与她对话,我可真是没用。如果我能像丽贝卡一样厉害就好了,那样就能找到月华了吧。”
“其实我也只是和天使相处的时间比较长罢了;再说了,梦的第一次实战不是表现得很出色吗?无论如何,毕业就意味着离找到月小姐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应该高兴才对。”
“谢谢……理奈小姐和伊甸呢,她们在哪儿?”
“伊甸小姐好像不太舒服,睡了一整个下午。理奈姐姐在照看她吧。”
“不太舒服吗……”
“伊甸小姐一直都很努力,可能是太累了吧。”丽贝卡说,“她总是奋不顾身地战斗,为了拯救生命不遗余力,丽贝卡我十分佩服她呢。”
“总是奋不顾身吗……”
这时,刚刚起来的伊甸坐在梳妆台前。
她的房间一点也不像是少女的闺房,没有毛绒玩具,没有漂亮的衣裳,甚至没有一丝温馨的暖色,就连梳妆台上的镜子都被黑布盖得严严实实。与其说是房间,倒不如说只是住所而已。
“准备好了吗?”
理奈的柔声细语浸润着伊甸的心灵,她刚刚把从禁果上取下的碎片收入到一个小匣子中。
棕色头发的少女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征得房间主人的同意之后,理奈揭开了那块黑布,就像是拉开幕布一般。伊甸下意识地闭着眼睛,轻轻咬着嘴唇。理奈把双手放在她的肩上,给予她无声的鼓励,让她终于鼓起勇气睁开双眼,正视镜中的那个面孔——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那张如瓷娃娃般精致的脸。那双明眸,就像是星辰一般,清晰地映在眼前椭圆形的画布上。小巧的鼻翼像是随风轻轻摇曳的花瓣一样,紧抿的唇微微透出晚樱的色彩;温润的脸庞,仿若凝结着寒夜深处的皎洁月光。相信许多人都会为这样的面容而心动吧。可是谁能想到,伊甸曾经多么害怕这张脸,恨不得永远把它从自己的记忆中抹去。
“我就说你能做到。”理奈梳理着少女深棕色的长发,就像是给自己的妹妹梳头一样,“你是个真正的英雄,没有理由不敢面对自己。”
“理奈小姐……”
伊甸再次闭上眼睛。
“怎么了?”
“我真的还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吗?”
“当然可以。”理奈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这些天,伊甸和梦小姐不是相处得很融洽吗?”
“梦小姐她真的是个很好的人,而我……”
“别胡思乱想了,她们还在等着呢。如果错过了晚餐,贝琪会很失望的。”
餐厅里,刚才还有些矜持的加百列已然和女孩子们打成了一片,大方地分享起烹饪各色美食的心得。就连总是一脸严肃的塞普提米娅都被吸引了过来,尽管她还是那副不太情愿的模样。
“抱歉,久等了。”
理奈和伊甸终于来了。虽说面色一如既往地苍白如雪,但伊甸看起来精神不错。
“梦小姐。”理奈的语气相当郑重,“祝贺你,明天就可以回家了。不过,有件事我想要拜托你。”
“嗯?……拜托我?”
“我想拜托你照顾伊甸。从明天起,就请你竭尽所能地帮助她适应三山市的生活吧。相对地,她也会与你一起守护三山市。”
“这个,照顾什么的……”
看着伊甸难以言喻的神色,童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当然了,”理奈接着说,“如果梦小姐觉得不合适的话,我也绝对不会勉强你的。”
“不是这样的,我……愿意。”
次日傍晚,伊甸就到童梦家拜访。
“您好,我叫伊甸,刚搬到301室……这是礼物,请收下吧。”
让童梦有些意外的是,这位面对魔物都毫不畏惧的勇士在见生人的时候竟显得如此腼腆。而且,就这样与伊甸成了邻居和同班同学,童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从天而降的转校生,还是个魔法骑士……听起来就像是轻小说的情节吧?!
“你好啊,伊甸小姐。哈哈哈,幸会,这个名字还真是惹人喜爱呢。”
洛伦佐先生表现得有些过度热情,这让伊甸有些不知所措。
“你在干什么呢,想被当成怪叔叔吗?”外婆抱怨了两句,然后微笑着对伊甸说,“伊甸小姐是梦梦的新同学吧?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生活,挺不容易的吧?以后把我们当成家人就行了。来一起吃晚餐吧,今天我们做了丰盛的海鲜大餐哦,虽说手艺没法和餐厅的大厨相比,但食材可都是最新鲜的哦。”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餐桌上,洛伦佐先生打开了话匣子:“说起来,伊甸小姐来自哪里呢?”
他似乎对关于这位客人的一切都饶有兴致。
“法国,朗塞……我是说,法国的图卢兹。”
“图卢兹吗?好地方,虽然我没有去过。伊甸小姐的爸爸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能不能别再刨根问底了?很不礼貌啊!”外婆说,“对了,伊甸小姐对三山市还不熟悉吧,周末梦梦会带你去好好玩玩的。”
“好好玩玩?!”
这个看似简单的任务,但可算难住童梦这个重度家里蹲了。她自己都不知道三山市有什么好玩的去处,更别说担任别人的导游了。
“别找借口哦,梦梦。”外婆说,“周末不许到‘弗洛拉的秘密’来,如果伊甸小姐玩得不开心,我可不会对你客气的哟。”
看着伊甸期许的目光,童梦也只好点了点头。
“那就拜托你了。”伊甸说。
班上来了一个外国人,还是个身材高挑的大美人,这足以引起全校范围的轰动了。伊甸本人十分害羞,面对众人的围观总是显得无所适从。下课和放学时,她总是与童梦如影随形,这让平日里不起眼的她也吸引了或是好奇,或是嫉妒,又或是期待的目光。这些天,常常有别的班的男生私下里询问伊甸的手机号码,这让童梦不胜其烦。不,除了烦以外,她还感到莫名的恼火。为什么这些人就不能让伊甸安静地学习呢?
周六一早,她们俩结伴出了门。在稍稍有些拥挤的车厢里,两个人站得很近。伊甸观察着乘客们、车上的广告,以及窗外的街道,对一切都显得十分好奇。而童梦呢,她的注意力完全在伊甸的身上。童梦注意到了伊甸的黑眼圈。虽然不是太严重,但哪怕是一点点的黑色素,在那张白皙如雪的面孔上,也会格外显眼。这一周以来,魔物们都很老实,功课也没有忙到令人发指的程度。难道是这儿的生活让她不太适应吗?许多想法闪过童梦的脑海,直到伊甸注意到她强烈的目光,她才把双眼转向了别处。
她们在三山市最大的购物中心下了车,这或许是最无趣不过的选择了吧。虽然很少出门,但童梦有时候会去那里逛逛。其实只是戴着耳机在人群中穿梭罢了,与其说是逛街,倒不如说是观察人类去了。既然现在伊甸在身边,自然不能这么随心所欲了。
如果说在战斗中伊甸是绝对的主导者,那么现在,对方则是把自己完全交给了童梦,这反倒让童梦有些头疼。得赶紧想点好玩的事儿啊……童梦努力思索着,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平时的生活是多么单调。如果是月华一定做得更好,这位最佳损友可不像童梦这么缺乏生活情趣,她知道这座城市所有好玩的地方。
“那个,我们看场电影,怎么样?”
在发了五分钟的呆以后,童梦怯生生地提议道。
“嗯!我好多年没有看过电影了。”
“该看哪一部呢?”
电影院里,童梦面对排片表,犹豫不决。
“就看那个吧!”
伊甸指着上方的巨幅海报。
“《鬼魅丛林3D》……恐怖片?!”
说到恐怖片,那可是童梦的绝对禁忌领域。小学的时候,她曾经和月华一起看过一次,结果吓得足足有半年时间不敢在晚上一个人上厕所。这可是不堪回首的黑历史啊!可是,伊甸这期待的目光……怎么办?!怎么办?!
两个钟头的观影时光也太煎熬了,童梦就算只是透过手指缝看大银幕,也还是被吓得不行。太荒谬了吧,就连货真价实的魔物都见识过了,却被一部恐怖片吓得一惊一乍……这难道不是笑话吗?
还有……明明是大周末的,影厅里为什么就没有几个人呢?
还有……这影院的音响效果未免太好了吧,平常怎么没发现呢?
还有……总觉得身后的空位上会伸出一只手……不,是好几只……
还有……还有……还有……
从头到尾,伊甸倒是看得非常入神,完全没有注意到童梦的窘态。终于结束了,伊甸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但童梦已经脸色铁青,完全透不过气了。
“真是太精彩了,我还想再看一次!”
“啊——那个,我突然想到了很好玩的去处,我们现在就去吧!!”
不行,得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赶紧的。
或许是恐惧启发了童梦,她终于开窍了。她领着异国的客人逛了本地有名的古镇,品尝了许多有名的小吃。她们在湖畔公园漫步泛舟,在水族馆里欣赏奇异的海底生物,还参观了古老的钟楼和鼓楼。这一天,童梦把许多自己从没去过的地方都逛了个遍,终于变得有那么点本地人的样子了。在如此放松的气氛下相处了一天,她们彼此间也变得不那么拘束了。
晚上,她们漫步在古朴而又热闹的夜市。这里的叫卖声呈现出了三山市的另一番风情,麦芽糖的芳香勾起了童年的回忆,这些都是童梦乐于和伊甸分享的体验。
“你看那个!”
童梦指着面前的摊位,那儿有卡通面具、埃菲尔铁塔模型、套娃和不倒翁,还有各类精致的小饰品,不过她一眼就发现了那个四叶草形状的水晶坠子。
“在欧洲,四叶草是幸运的象征吧?”
“嗯。”
“买一个吧,两位美女。”摊主说,“这小玩意儿真的会带来出人意料的好运哦。”
“请给我一个,谢谢。”童梦付了钱,从老板的手中接过坠子,把它递给长直发的少女。“伊甸,这是送给你的。”
“真的……可以收下吗?”
虽然算不上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这是伊甸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另一个女孩子赠送的礼物,她竟有些受宠若惊。
“嗯……这些日子多亏了伊甸的照顾,这就算是小小的谢礼吧。”
“谢谢。”
伊甸接过坠子,试着把它戴上,却怎么也扣不上去。
“梦……”长直发少女的表情有些尴尬,“能不能帮我……”
“啊……?”童梦愣了一下,“嗯。”
面对着那有如白玉雕琢而成的颈项,童梦的心砰砰直跳。平日里,她也并不是没有帮女孩子戴过首饰,可是这一次的感觉好像不太一样……
“谢谢你,终于戴上了。”
伊甸转过身,对童梦报以微笑。
“伊甸戴着这个……很好看呢。”
不知为何,期期艾艾的毛病好像又回来了。童梦这不自然的反应让伊甸也再次拘束了起来,于是,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了几分钟。
“不……不好!”
童梦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怎么了?”
“已经九点半了!这个点应该没有回去的公交车了吧?!”
更糟的是,童梦发现不知不觉身上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难道只能走回家了吗?从这儿回家得走上一个小时左右吧。这对童梦来说倒是没什么,可是连累伊甸就太难堪了吧。因为尴尬,童梦冷汗直流,满脸通红。毫无疑问,她觉得自己真的是这世上最糟糕的导游了。
“我们走着回去吧。”
伊甸建议道,她好像对此并不介意。
一路上,两个人谈了不少事。从与魔物战斗的心得,到这一整天的美好回忆,再到一些小小的爱好和生活情趣。这让童梦觉得回家的路也并没有那么漫长。
“在三山市能看得到海,对吗?”伊甸问道。
“是啊……不过,我也有很多年没有看过海了。”童梦说,“这些年,我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或许就是一直在浪费生命吧。说起来,我还不了解伊甸的过去呢。想必不会像我的生活这样平淡乏味吧。”
“……”
童梦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没想到对方突然停下脚步,微笑也随之消失。
“抱,抱歉,我是不是……”
童梦的语调沉了下来,她意识到自己一定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梦,真的谢谢你。”伊甸郑重其事地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真切地感受到快乐。冰淇淋的滋味、夕阳的暖色,还有梦想中的海的蓝色,这些平凡而真实的东西让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真正活着,而不是仅仅作为一个人存在。与你相处的这段日子,我学会了很多东西,比如对未来的期许。过去我很少去想以后的事,说来或许你会笑话,昨天晚上我还因为要与梦一起出去玩而失眠了。”
原来黑眼圈是这么来的!童梦完全没有想到,作为老练的魔法骑士,伊甸还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最近,我常常憧憬未来,但这让我感到害怕。”伊甸接着说,“我害怕自己配不上那样的明天……我害怕说出自己的过去,就会失去一切。不过,梦,无论了解了我的过去以后,你会怎样看待我,我都会在恰当的时候告诉你一切的。”
“伊甸……”
对方的这番话,让童梦不由自主地去猜想,但她相信什么样的过去都不可能成为自己讨厌伊甸的理由。她说:
“我们明天就去看海吧。”
“真的……可以吗?”
“除了看海,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呢。”童梦说,“我才不在意伊甸有着什么样的过去呢,重要的是我们的未来。虽说恶魔很强大,但理奈小姐不是说了吗,齐心协力就一定能取胜。完成了这个任务以后,我们就能够毫无顾忌地享受美好的一切了。”
“嗯。”伊甸笑了笑。
“如果现在伊甸感到了真切的幸福,那就让我们一起把这份幸福延续下去吧。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那天分开以后,童梦难以入眠。
她似乎从伊甸的身上找到了许多熟悉的感觉。现在的自己刚刚告别了过去平静的生活,与当年那个刚刚经历了家庭变故的小女孩何其相似;而伊甸,就如同那时候的月华一样,适时地出现在她的身边。除了那种依赖以外,似乎还产生了别的情愫——某种她曾对月华抱有过,但却被刻意压制的感情。想到这里,不明所以的罪恶感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在潜意识里把伊甸当成了月华的替代品吧……这样的待遇,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不公平的。
另一方面,伊甸也在思索着。被杜朗达尔收留以来,她所接触到的不外乎就是魔法骑士以及教团的人。理奈,就像是一位抚慰者、一位导师,更多的时候,表现出的是一种博爱与无私。丽贝卡虽说温和友好,但她似乎总是有些“敬畏”伊甸,无形的隔阂从未消除。至于塞普提米娅,那个孩子更多地把伊甸当成是竞争对手吧。这么说来,只有童梦扮演着平等的、近似于朋友的角色,又或者是……
“可是,像我这样的人,真的配得上拥有真正的朋友吗?”
正如伊甸对童梦所说的,她越是对未来抱有憧憬,就越是担心失去一切。她一边轻抚着那枚四叶草饰物,一边被期许与不安的混合物拖入了梦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