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镜中的花，水中的月（2）

潘地曼尼南是一座不起眼的小镇，大约只有几千人口，甚至可能更少。

倘若没有预先得到来自司祭的情报，三位来客根本就不会想到这里潜伏着未知的危险。这儿非但没有显露出异常，反倒笼罩在一片幸福的氛围中。老老少少都在忙碌着，像是在筹备盛大的庆典。

“这里真的有魔物吗？”丽贝卡四下张望，“这里没有任何异常，也没有发生过战斗的痕迹。”

“可的确存在着混沌能量，而且到处都是。”美耶思索着，“而且……你不觉得这座小镇有些反常吗？”

“怎么了？没发觉。”

“镇上的人看起来有些不太对劲，就像是被某种强烈的期盼牵着鼻子走。”

“只是在期待庆典之类的活动吧，或许今天是本地的什么节日，所以每个人都沉浸在欢快的情绪中也并没有什么奇怪。”

“真的只是快乐吗？与其说是愉悦，这种感觉更像是某种病态的狂热吧。或许他们准备的并不是什么节日，而是邪教的祭典。”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感觉到有些微妙了。总之先问问看吧。”

于是金发少女喊住了一个路人，那是位爽朗而朴实的长者。

“你们一定是别的地方来的游客吧？”那位镇民说，“我们这里可不是什么观光胜地，平时也没什么人造访。不过你们可真是幸运，来得正是时候。”

“今天果然是节日吗？”

“节日？也可以这么说吧。”对方无法抑制喜悦的心情，“今晚在小镇中心的广场上，能够见到火柴魔女哦。”

“火柴？魔女？”

丽贝卡弄不清二者之间的关联。

“你们还不知道吧。她是位了不起的魔术师，不但能读透人的心思，还能把心中所想变为现实。过去她每次只能帮一个人实现愿望，不过今晚不同了，她会把镇上每一个人的梦想都变为现实。”

说到这里，这位眉飞色舞的镇民竟表现出了某种愉悦的虔诚。

“真会有这种事？”美耶问。

“那是当然了，所以我才说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啊！虽然你们是外乡人，但火柴魔女大人说不定也会大发慈悲地为你们也实现愿望。好了，我得走了，我可是要为魔女大人准备一份特别的礼物的哟。”

美耶和丽贝卡面面相觑，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至少有了调查方向。

所谓火柴魔女究竟是何方神圣？一位尚未被发现的圣女，还是某种惑乱人心的魔物？她和童梦的失踪究竟有没有关联？

她们走街串巷，寻访着镇民们，试图打听火柴魔女的住处。但镇民们或是不知情，或是有意隐瞒，几个小时过去了，她们没能收集到任何有价值的情报。随着天色渐暗，人们开始向中心的广场方向集中。庆典就快要开始了。

“看来，只有到庆典上去寻找答案了。”美耶说。

晚间的广场，到处张灯结彩，布置得有如嘉年华般。

高高的舞台上，人们表演着杂耍、歌舞，还有其它种种余兴节目，为今晚的重头戏暖场。美耶、丽贝卡和伊芙混迹在人群当中，这些不速之客比镇民们更急切地想要一睹火柴魔女的真容。

大约到了8点，灯光黯淡下去，观众们开始骚动。

一道光柱投射到中央的舞台上，一位衣着华丽到有些夸张，造型像是宫廷中的弄臣般的主持人出现在光柱下。

“女士们，先生们。”他用极富戏剧般感染力的语气说，上翘的八字胡和浮夸的油彩让他看起来像个假人，“感谢各位的大驾光临，在这个无星之夜、绮丽之夜，你们最美好的幻想与梦境都将打破现实的屏障，成为触手可及的东西。而这一切，只有一个人能够做到；只有一个人拥有这样非凡的、不可思议的魔力，让我们欢迎独一无二的——火柴魔女！”

主持人退到黑暗中，只见一位穿着小洋裙的女孩坐在一把精致的小椅子上，顺着光柱降落下来。全场掌声雷动，舞台上的灯光重新亮起，色彩变得比先前还要炫目，如同繁星、如同烟火。

“这就是火柴魔女吗？”丽贝卡忍不住小声嘀咕。

在她身旁，美耶紧握着手心的红莲印记。

“谁将成为今晚的第一个幸运儿？”主持人抬高嗓门。

在环视了几圈以后，火柴魔女指向了台下的一个男孩，聚光灯也落在他的头顶上。

主持人接着说：“火柴魔女大人选中的是这位有点忧伤的小弟弟啊，让我们恭喜他吧！”

在众人或羡慕或兴奋的目光中，那个孩子被请上了台，战战兢兢地坐在了火柴魔女身旁。

“幸运的孩子啊，请说出你的梦想吧。”主持人说，“魔女大人将会慷慨地把你的梦想变为现实。”

“我想要……我想要……”

“妈妈对吗？你想要妈妈回到你的身边来。”

火柴魔女用银铃般悦耳的嗓音说，男孩听罢睁大了眼睛。

“渴望着母爱的孩子啊，我会为你实现这小小的心愿的。”

魔女划亮了一根火柴，火光飞舞着，幻化出妈妈的形态。很快，这人形的火光，就变成了有血有肉的人。

“……”小男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妈妈……妈妈！！！”

泪水夺眶而出，他跑上去搂住了妈妈的腰身，放声大哭起来。而他的妈妈困惑了几秒钟后，也紧紧地抱住了他，幸福的甘霖浸透了眼眶。

“好感动。”站在美耶身边的老妪擦着眼泪说，“那孩子叫马可，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去世了，实在是太可怜了。现在他们母子终于能够团聚了，魔女大人果然是天使吧。”

“天使吗……”美耶皱了皱眉头。

“不，不对。”老妪接着说，“或许她就是神明本人吧！真希望她也能让我的老伴回到我的身边来呢。”

随后，魔女又为一个瘦骨嶙峋的流浪汉变幻出了堆成山的美食，为衣衫褴褛的无家可归者召唤出了一场金币雨，短短几十分钟，她已经为九个镇民实现了心愿。

“下一个幸运儿会是谁呢？”

主持人说着，火柴魔女也继续环视着台下的人群，至于观众们，早已陷入了某种迷狂的状态。魔女的视线在台下的一角停留了片刻，然后把主持人唤到身边对他耳语了几句，对方连连点头。

“女士们，先生们。”主持人说，“今天我们小镇来了位外邦的客人，她有着火一样的样貌，内心却被坚冰封住了。不过即便是不化的坚冰，也掩藏不了内心炽热的执念。让我们猜猜，她的愿望究竟是什么呢？有请——濑藤美耶小姐！”

“她知道你的名字……”丽贝卡在美耶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

聚光灯落在了美耶的头上，所有人的目光也是一样。

“濑藤小姐好像有点害羞呢。”主持人说，“大家鼓励她一下吧。”

观众们开始有节奏地鼓掌，但这位面容冷峻的外邦少女仍旧岿然不动。见美耶依然没有动作，主持人的脸色变得有点阴沉。他说：

“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哦，不是每天都有机会实现心中的夙愿的。”

“啧，真是不领情。”

“不知好歹的家伙。”

“还不如把机会先给我呢。”

镇民们的低语中充满着敌意，目光中也显露出了嫉妒与怨恨。如果是普通的外邦旅人，怕是早已经被这样的气氛吓坏了。

“大家，请安静一下。”火柴魔女站起来，露出友善的微笑，“这位可爱的小姐，我尊贵的客人，请原谅我的唐突，要知道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要诚挚地邀请你，一同分享大家的幸福。”

美耶冷笑了一下，起身准备上台，丽贝卡拉了拉她的手臂劝她别去，但她没有理会。

她向前走着，镇民们不自觉地让开路，尽管没有变身，但强大的威压已经足以让刚才还咄咄逼人的镇民们退却。

到了舞台上，“炎之魔女”和火柴魔女面对面坐着，虽然还只是无言地对视着，但就像是展开了激烈的交锋。

“濑藤小姐。”火柴魔女首先开口，“我可以叫你美耶吗？”

“不可以。”

“从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了你的与众不同。”火柴魔女并没有动怒，“通常我能轻松感知到人们心中的渴望，因为这些强烈的愿望每时每刻都在祈祷着，而我有幸被赋予了听见这些祈祷并给予回应的能力。而你呢，濑藤小姐，从你的身上我分明能感觉到和别人一样强大的执念——不，倒不如说是比常人强大得多的执念——但我却无法看清你的愿望，你是我唯一无法看透的人。你内心渴望着的，你最坚定的追求究竟是什么呢？”

“真是巧了。”美耶笑了笑，“我曾经见过许许多多的魔物，并把它们挫骨扬灰，任何妖魔在我的面前都无所遁形。而你呢，我倒是没能看透你是哪一种怪物。”

“有人说我是天使，还有人说我是神明，而在你看来，我不过是妖魔鬼怪而已吗？事实上，我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人类罢了。”说着，火柴魔女张开双臂，向面前的客人展示着自己，“只不过，我有幸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在濒死之际得到了让梦想变为现实的能力。你的梦想是什么呢？不如你亲自告诉我吧，我会帮你实现的。”

“无论你是用什么样的手段愚弄那些镇民的，我都绝不会上当。人死之后，就连灵魂也会消失，死而复生之类的事，只能是无稽之谈。所以说那个女人不可能是男孩的母亲，那些食物、那些财富也不可能是真的。说到底，你也不过是制造幻象迷惑人心的家伙罢了。但遗憾的是，这样的把戏只能糊弄那些意志薄弱、被欲望所累的人，对于我，曾经经历过地狱的人来说，你创造的幻景没有任何意义。”

台下的观众又一次骚动起来，男孩和他的母亲也都露出了惶恐的神色。

“怎么会是假的呢？”

“完全是不知好歹啊！”

“竟敢对魔女大人如此不敬！”

“什么是真实的，什么又是虚假的，真的是如此泾渭分明吗？”火柴魔女平静地笑了笑，“我们——我们每一个人——所感知到的世界，不过是大脑绘出的图景罢了。我们的双眼看到的色彩，我们的耳朵听到的声音，可能是感官传递给大脑的信号，也有可能只是代码模拟出来的幻象罢了。包括我对你说的这段话，也有可能只是一种幻觉哦，你过去经历的一切都有可能是这样。”

“一派胡言。”

“但你也无法证明不是，对吗？不过这也不重要。看看这些人，看看这座小镇，再看看孩子投入妈妈怀中时的那份感动，还有什么比这些更真切呢？”

“假的终究是假的。当你的谎言被揭穿，你会输得一败涂地。”

“真是遗憾。”火柴魔女叹息着闭上眼睛，“我不过是一片好意，本想为你那看不透的执念找到归宿的。不过不要紧，今晚我要为潘地曼尼南的每一个人实现梦想，在这些灵魂真切的幸福中，你那冰封的内心也会找到最终的答案吧。”

魔女站起来，走到舞台的边缘，同时点亮了许多根火柴。火光汇聚在一起，就像太阳一样升上了天空，照亮了小镇的黑夜。

“你要干什么……？！”

“潘地曼尼南的镇民们！”主持人高喊着，面容因为过度兴奋而扭曲，“今天，在这个受祝福的夜晚，魔女大人将会满足你们内心最深的渴望。睁大你们的眼睛，凝视这团火焰吧！一切幻想都将变为现实！”

镇民们直勾勾地盯着那团逐渐扩大的火焰，如同着了魔。

当那团火有炽热的暖色变为冰凉的冷色，台下的每一个人——包括丽贝卡和伊芙——都坠入了梦乡。此时的美耶也已变身完毕。她紧紧握着锁镰的刀柄，但火柴魔女早已经不见踪影，周围的环境也被许许多多交织在一起的梦境片段所取代。

镇民们内心憧憬的幸福毫无保留地投射在美耶面前，如走马灯般轮转着。这一幕幕的幸福、一张张由衷满足的面孔，就像是火柴魔女无声的嘲弄抑或是诱惑，但美耶始终目光坚定，不为所动，像个老练的猎手般保持着警觉。

真实又虚假的美梦一幕幕流转，越来越快，交融成了一片白光。

然后，美耶听到了风，闻到了馥郁的香气，看到了阵阵金色的麦浪。缓缓显现出来的画面，有如一首田园诗般宁静。不知何故，她坐在乡间小屋前的台阶，头轻轻倚在另一个人的肩上。

察觉到不对劲的她猛地起身，茫然地望着四周。

“你刚才是不是睡着了？”身旁的人柔声问。

是丽贝卡，不过她看起来似乎成熟了不少。而美耶自己，也莫名其妙地解除了变身，头发似乎也留长到了肩上。

“丽贝卡……？！”

“嗯，我在这儿。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你才是在做梦吧，快醒醒！”美耶缓过神来，“你落入了火柴魔女设下的圈套，一切都是那个家伙制造出的幻象而已！”

“火柴魔女？你在说什么呢，潘地曼尼南的事件不是在三年前就解决了吗？”

“三年前？”

“忘了吗？那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一起复仇，还有和大家一起讨伐最后的恶魔的事？”

“复仇？最后的恶魔？”

“是啊，小美耶你是睡得有些迷糊了吧？不过没关系……”丽贝卡站起来，欢快地转了两圈，背着双手站在美耶身前，“只要呼吸一下乡间的新鲜空气，马上就会清醒过来了！不是说好要一起发现世界的美好吗，一起来感受丰收的美妙气息吧！”

少女咯咯地笑着。

在丽贝卡的提示下，模糊的记忆开始在脑海中涌现：戳穿魔女诡计的一幕、斩下白狼首级的瞬间，还有与庞大野兽般的最终的恶魔战斗的情形……

不对，这并不是回想起遗失的记忆的感觉，而是有什么外力要将这些本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强加于她。

“不对，不对！”美耶集中精神，抵御着企图侵入的讯息，“快振作起来，丽贝卡，再这样下去会很危险的！别再任凭那个魔女的摆布了，不要理会这些幻象，快点把这些虚假的东西统统忘掉！”

美耶上前抓住丽贝卡的肩膀，试图唤醒她。

“小美耶也很喜欢现在的生活，不是吗？虽然你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来。”

“你倒是听人说话啊！”

“不再封闭自己的内心，开始接纳别人、接纳生活中的快乐、接纳这个世界。这样的小美耶才是我一直期望看到的。嗯，对了，小美耶提到过的那座灯塔一定早就竣工了吧，我们一块去看看吧。”

“灯塔……”

“怎么了？”丽贝卡问。

美耶迟疑了一下，甩出一道银光，锁链把丽贝卡紧紧捆住，而美耶自己也恢复成了圣女的模样。

“你在干什么？”丽贝卡不解地僵笑着，“这么大胆的玩法，我可还没做好尝试的准备呢……”

“精彩的演技，我差点就中计了。”美耶冷冷地说，“不过，你似乎有点得意忘形了。”

“你弄疼我了，小美耶，我说错什么了吗？快放开我啊！”

“灯塔……”美耶说，“我虽然提到过它，但我好像从没说过当年是因为尚未竣工才没去成的。所以这不是丽贝卡应该知道的事，而是你直接从我的思维中读取到的吧，火柴魔女？”

“哼哼哼哼，真是可惜啊……”面前这位“丽贝卡”露出了阴森的笑容，“我差点就能读懂你了。”

“你还差得远呢。”

“不过你知道吗，我向你展示的这些，可不是什么虚假的东西。”对方接着说，“这都是那个孩子心中期盼的未来。我读到了许多她关于未来的憧憬，她的每一个梦中都有你。你在她心目中的分量甚至超过了她的哥哥，还有那个名叫辉夜的女人。而你呢，却能够毫不犹豫地对她施以锁链。作为一个旁观者，真是为她不值啊。”

“你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玷污这身皮囊，肮脏的东西。”面对挑衅，美耶丝毫不为所动，“就让红莲业火撕去你的伪装，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锁链燃烧起来，烧毁了“丽贝卡”的衣裳和皮肤，她的全身上下变得如铁锈般通红，头发也被烧得一干二净，但那副阴森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随着魔物渐渐露出真容，被掩盖的混沌能量也重新开始涌动。感知到这股能量的美耶不由地怔了一下。

“如此强大的混沌能量，你是一个……恶魔？怎么会……我们明明刚消灭了一个恶魔，为什么会这么快再次出现？”

“现在后悔未免太迟了吧。”恶魔露出了狰狞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