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间奏:红莲华之音(1)
赤鬼(Akaoni);人类无处宣泄的仇恨与愤怒所化之物。
这种魔物长着粗壮的犄角,肤色赤红,身形如同巨汉,獠牙和利爪足以撕开厚重的钢板。它们的脸孔近似于人类,由于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恨意的缘故,面容总是因为狂怒而扭曲着。不幸遇见他们的人类往往难逃被生吞活剥的命运。
但此时此刻,这只赤鬼脸上的表情却不是狂怒,而是痛苦与恐惧。
它已被拦腰斩成了两段,但上半身还在奋力爬行,好像在逃离着什么比死亡更加可怖的东西,它横流的内脏和血液在地上留下了长长的拖痕。它的身上满布着刀伤,但每一条伤痕都不足以致命,似乎在被斩断身躯之前,经受过刻意的折磨。
当赤鬼抬起头,发现它所逃避的恐惧之源就站在面前。它的表情凝固在了最绝望的瞬间,而且永远也不会改变了——
一只纤细的手提起这颗刚刚被斩下的头颅,任凭温热的鲜血随意洒落。
斩杀了这污秽之物的并非什么可怖的东西,而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与赤鬼巨汉般的身躯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少女有着一头红发,飘逸的侧马尾有如红莲花蕊中吐出的火舌。她穿着简易的日式札甲,手里名为锁镰的兵器正滴着血。一旁还站着另一位少女,一头银色长发有着星河般璀璨的光泽,手中的大剑同样沾染着鲜血。
周围散落着许多切割整齐的头颅、躯干和残肢,拼凑起来大概能组成三四具完整的赤鬼尸体吧。如果不是亲眼目睹,恐怕没有人会相信是两个看似柔弱的少女手刃了这些凶残至极的魔物。
当然,即便是现场唯一的目击者也未必会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位幸存的少年,他背靠墙瘫坐在地上,衣裳被魔物的血浸透;他并没有受伤,只是被吓破了胆。
○
“已经没事了哦。”
他惊恐的眼中映出银发少女的面容。
“你……你们到底是……”
“现在已经没事了。”少女微微俯身,对瘫坐在地上的少年继续说,“可是过一会儿可能还会有更多的魔物出现,你得赶紧离开这里,到安全的地方去,明白吗?”
“嗯……”
少年点点头,有些发软的双腿勉强支撑起身子。他向救了自己性命的两个恩人简单致意后,便朝着远处跑去。
“等等,你就这么让他走了……?!”
红发少女还没问完,只见一道紫色的剑光闪过,刚跑远的少年被从中间毫无偏差地劈成了两半。
全无征兆地,刚刚逃过一劫的幸存者就这么命丧黄泉,而银发少女只是面无表情地收起剑,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没有这个必要吧!”
尽管努力掩饰着,但红发少女还是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有必要的。”银发少女答道,“我先用言语安抚了他,所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感受到的应该是劫后余生的欣喜吧;而且死亡降临得如此突然,想必也不会有什么痛苦。这样比当着他的面直接杀死他要仁慈得多。”
“我是说,根本没必要杀死他!不是只要清除局外人的记忆就好了吗?”
“没有多余的灵力用来清除记忆了。即便是初来乍到,你也感觉到了这里的与众不同了吧。混沌就像氤氲的迷雾一样笼罩在城市的上空,所以魔物会源源不断地出现。毕竟我们的灵力是有限的,全都应该用在战斗上。”
“源源不断地出现魔物……怎么会?”
虽说对方提供的讯息超出了美耶的常识,但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即使眼前的魔物已经被剿灭干净,混沌的气息依旧没有消失。
“我比你早来了几个星期,已经经历了不下二十场战斗了。每一次都像今晚一样,有大量的魔物出现;而且每一次战斗过后,混沌都不会彻底消散。我有种感觉,这几次事件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就像是有人在播种着混沌,有计划地‘产出’魔物。”
“你能肯定吗?”
“目前还只是直觉。不过如果我的猜测属实,只有铲除了那个‘播种者’才能彻底净化这座城市。现在这一带应该是没有别的魔物了,所以我也没有理由继续停留,毕竟这座城市里还有很多肮脏的东西等着打扫。
“顺便说一下,我的名字叫伊甸,你叫什么?”
“美耶。濑藤美耶。”
“那么再会了,濑藤美耶小姐。”对方把长发拨到耳后,“相信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再次碰面。”
说罢,她便消失在了夜幕中。
○
名叫濑藤美耶的少女站在原地。
解除了变身后,红色的长发变回黑色的短发,战衣也恢复成了橘红色的帽衫。她心绪久久难以平复,不知是因为听说了“播种者”的存在,还是因为目睹了无辜的人遇害。
虽说已见惯了悲剧与血案,但每次都是魔物的杰作,而这一回行凶的却是与她一样的圣女。还有,她不明白的是,明明很早就决定不再关心人类的死活,因为人类并不值得同情。可看到刚才的那一幕,她的心就有如被什么东西撕扯着。
凝望着远处的血迹与残骸,她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
“也许她做得对哦。”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高个男子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少女身旁。确切地说,他是一个天使,只不过以高个男子的形态示人。
“拉贵尔。”美耶认出了他的声音。
“即使那可怜的少年存活下来,对净化城市里的混沌也毫无帮助。”拉贵尔的脸上挂着浮夸的笑容,“而如果没有足够的灵力应对接下来的战斗,可能会有更多的人送命哦。假如能挽救更多人的生命,这已经算是最微不足道的牺牲了吧。”
“绝对的理性吗……”
“称之为‘绝对理性’也不为过吧。为了更好地实现目标,能够毫无负担地对所谓的无辜者下手,也许这样冷血的杀戮机器才是圣女的典范呢。”
“你认为我觉悟不够?”
“吾辈没有这个意思,毕竟女主人你对魔物的恨意是谁也比不上的。燃烧在你灵魂深处的憎恨之焰,是名副其实的无价之宝啊。只要它不熄灭,就能激发出无尽的力量。吾辈只是希望有朝一日,女主人能够不再被那些无谓的东西所束缚。”
“‘播种者’……你觉得那样的东西真的存在吗?”
“目前还无法确定。”拉贵尔答道,“但这座城市的确是有些不寻常。在这里,混沌就像滋蔓的野草,就算是被烈火焚灭也会不断再生。或许那位伊甸的猜测有些道理吧,但混沌也有可能是自然产生的。
“毕竟,这里是远近闻名的‘罪恶之城’啊。”
“……”
○
罪恶之城——
美耶知道这个称号,也听过它背后的种种传闻。
这里曾经只是一座籍籍无名的小城,却在短短的十几年内发展成了大都会。它的迅猛崛起哪怕是远在美耶的家乡都被称为“了不起的奇迹”。但同样迅猛的,还有这座城市的堕落。如今,这里已经俨然称为世界上犯罪率最高的城市之一。
巨大的贫富差距将这座城市分化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无论是残破萧条的旧城区,还是高楼林立的市中心,各种各样的罪恶时刻都在上演,似乎穷人和富人都痴迷于恶行。抢劫、盗窃、频发的暴力伤人的案件仅仅是冰山一角;还有许多罪行未被揭露,还有许多犯罪者凭借着自己的权势逍遥法外。
此外,还有某种名为“睡魔”(Sandman)的、“能够产生奇妙幻想”的药剂在城市里堂而皇之地大行其道。它存在着显而易见的成瘾性,却并没有被禁止。对现实感到无望的人们沉溺于这种药剂带来的快乐,不能自拔、日益颓丧下去。
这样堕落的娱乐方式与这座城市正是天作之合吧。毕竟有人说,谁也无法在这座城里找到十个义人。越是礼崩乐坏的地方,就越容易沦陷于混沌,混沌生于罪恶,又滋养更多的罪恶……
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
不知是不是受了“罪恶之城”名号的暗示,穿过贫民区老旧的街道时,美耶觉得有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这令她十分不快。而让她感到不快的不光是人,还有这里的空气,仿佛浸透着混沌的恶臭。
经过一座螺旋状的高塔时,这样的不快达到了极致。那座建筑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怪异的外观简直就是整座城市的缩影。美耶猜不透它是做什么用的,只觉得一靠近,心里的愤怒、厌恶、不安等一切负面情绪都被放大了。
她本能地逃开,远离那座建筑,远离人群。
不知不觉地,她闯进了一座公园。那里有着平缓的小山坡和枝繁叶茂的树林。或许是由于夜深了的缘故,这里除了她就没有第二个人了,她就像是偶然闯入了藏在城市中的世外桃源。不知是不是错觉,此地的混沌气息也不像别处那样浓重。
疲惫不堪的她找了一张长椅,像个流浪儿般毫无顾忌地躺下。她已经习惯了,自从被魔物夺去一切,便常常这样风餐露宿。
○
柔和的灯光和婉转的虫鸣间,她进入了浅眠。
过了一会儿,许多人影从周围的暗处钻出,朝着她聚拢过来。少女的身子随着舒缓的鼻息微微起伏,似乎对悄悄临近的危险浑然不觉。很快,他们就把她围住了。其中一道影子朝她的脖子伸出了手,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惨叫。
“啊啊啊啊啊——!我的手!”
来犯者是一个红色短发的消瘦男子,美耶不费吹灰之力就扭断了他的手腕。接着,她朝着那人的腹部狠狠踢了一脚,趁他蜷缩着倒下的时候踏着他的肩膀,以一记轻盈的空翻便跃出了重围,并在过程中完成了变身。
落地后她看清了眼前的形势——
有十来个人面对着她,手持短刀、棍棒等武器。他们看起来怒不可遏,恨不能把她大卸八块。其中领头的是一个魁梧的中年男子,衣着还算体面整洁,但脸上和脖子上分布着许多伤疤,让他看起来格外狰狞。
尽管看起来就像是一群普通人,但身为圣女的美耶还是能察觉出些许异常。
“哼,其中混杂着魔物吗?”她冷笑了一下,“早就听说过这座城市的恶名,但还真没有想到这里的人已经堕落到与魔物为伍的地步。让我好奇的是,分明是魔物躲藏的角落,这里的混沌气息却比别处要弱,你们这些杂碎是怎样把身上的臭味掩藏起来的?”
“抓住她!”
领头的一声令下,人类也罢,魔物也罢,一齐发起了攻击。
美耶的锁链轻盈地上下飞舞,袭击者们手中的武器纷纷被击落。虽说人多势众,但对方始终也没能碰到她哪怕一根汗毛,反倒是他们自己的身上被烧得通红的锁链抽打出了一条条骇人的伤痕。
不过,在这样的高速运动中,美耶也无法准确地判断出谁是人类谁是魔物,所以她始终都没有下杀手。
“怎么了,女主人,还是有所顾虑吗?”体内的天使说,“在这座全员恶人的城市里,人类与魔物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吧。既然这些人类已经堕落到与魔物为伍,你大可以把他们也一并抹除。”
美耶没有回应也没有照办,毕竟对她来说,憎恶某些人类是另一回事,而杀死他们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
如果没有判断错的话,这群家伙是吸血鬼(Vampires)吧?
美耶一边战斗,一边分析着自己的对手。她明白吸血鬼是一种群居的魔物,以族长(Patriarch)为中心建立起名为血族(Clan)的族群。族长就像蜂群的皇后一样,与所有的族人分享着力量和部分感官。
不过这些吸血鬼要比她过去曾经碰到过的要弱得多,行动也十分迟缓,甚至比普通的人类都强不了多少。这表明他们的族长大概已经很虚弱了吧。如果能够击毙族长,剩余的血族战斗力便会大大削弱,甚至有可能暂时休克。
一定就在附近……
美耶努力感知着周围的混沌灵力,终于聚焦到了某个位置。
找到了,灵力的源头就在那里——!
接连放倒了几个围攻者后,她朝着灌木丛后面发起了突袭。
果不其然,一个老者就站在那里,他体内的混沌显然要比其他人要强大不少,一定就是血族的族长吧!
手心的圣痕绽放出光芒,灵力之焰在锋刃上燃起。就在灼热的利刃即将命中目标的时候,美耶犹豫了。因为她看到族长的身旁正站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由于恐惧,那孩子死死攥着老人的胳膊。
他们的距离太近了,燃烧的利刃很有可能会误伤到她。
“呃——”
仅仅迟疑了一刹那,她便被颈部传来的剧痛击倒。有人刺中了她的脖子侧面,把一管状如血浆的东西注射进去。她感到天旋地转,浑身僵住无法动弹。就这样,无法控制地倒了下去。
人影再次围拢过来。
“杀了她,为同胞们报仇。”
“让她付出代价。”
“必须让她血债血偿。”
控诉声逐渐混杂在一起,变成了无法识别的嗡嗡声,视线也变得模糊。失去知觉以前,她看到的最后的画面,便是那位老者的脸孔……
○
公园恢复了沉寂,而对都市的繁华地带而言,深夜只是纸醉金迷的开始。
夜景中,城市正中心的示剑(Shechem)大厦像一座闪耀的水晶塔般夺目。它是全城最高的建筑,也是耶罗波安财团的总部。
最近的半个世纪,财团在其创始人兼现任首脑德雷克·耶罗波安的领导下,从一家普通的制药企业发展成了这座城市最大的商业帝国。如今,财团的触角遍布医疗、教育、传媒等领域,城市中心也可以看见耶罗波安本人的巨幅肖像。
毫不夸张地说,他才是这座城市真正意义上的“国王”。
但如今,这位大厦中的“国王”年事已高。他佝偻着身子,蜷缩在自动化的只能轮椅上。脸上满是层层叠叠的皱纹,双手也不住地颤抖。曾经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他,现在似乎就连一根羽毛都无法举起了。
一位三四十岁的男子与他同处一室。这个人有着浅金色的头发,穿着一领紫色的长袍,复古的形象与大厦内部未来感十足的环境极不相称。从袍子上的纹饰形状来看,他应该是个地位颇高的圣职者。
老迈的商业巨子点点头,圣职者从银白色的手提箱中取出了一只小瓶,用注射器抽出了里面暗紫色、有着若隐若现细小微粒的液体,将其注入到老者干瘪枯萎的手臂中。
针剂沿着叶脉一样的血管流动着,透过惨白的皮肤显露出奇异的光芒。不一会儿,耶罗波安的身体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皱纹消失,肌肉充实,骨质重新变得密实,原本稀疏的头发也又一次长好,并且由白色恢复成了黑色。
他从轮椅上站了起来,有如返老还童般,在短短的几秒钟内他就年轻了几十岁。
“我回来了,撒迪厄斯教士!我——回来了!”
恢复为壮年身的耶罗波安舒展着筋骨,用振奋的语气宣布道。名叫撒迪厄斯的圣职者在一旁向他微微颔首致意。
“不过,药效的持续时间似乎越来越短了。”耶罗波安说,“过去,这种剂量足以让我保持青春超过三个月的时间,而现在恐怕连一个星期都维持不到。”
“不必担心,下一阶段很快就会准备就绪了。”
“哼哼,我们所预定好的‘下一阶段’吗?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可是需要用到更高阶的禁忌魔法吧。”大厦主人的嘴角露出笑意,“私自把这样的禁忌魔法传授给我,恐怕不太符合教团的规矩吧。”
“事实上我第一次将魔法用在您身上的时候,就已经违反了教团的戒律了。”撒迪厄斯教士说,“当时想要治愈您的癌症,只能借用一些医学之外的手段了。可是,在痊愈以后您似乎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癌症是好了,可总有一天死亡还是会降临,不是么?”耶罗波安踱到教士身旁,他比对方高出了大半个头,也要强壮得多,“说到底人生本身就是一场‘绝症’啊,患上了它就注定会死。所以我还想要连同这场‘绝症’也一起征服呢。”
“某种意义上您还真是贪得无厌。”
“你不也一样吗,教士?”耶罗波安笑着回敬道,“别误会,在我看来贪婪可是一种美德,它能够最大限度地激发出勇气和进取心。”
教士只是附和般地笑笑,并未对这个观点加以评价。
“作为教团的特使,你的做派和几个前任可谓大相径庭。”耶罗波安继续说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也未教士倒了一杯,“特使的任务,名义上是寻求合作,实则是最大限度的利用我的财力和权势,为教团争取利益,不是么?
“虽说你的前任中为了牟取私利给我提供便利的也并非没有,但如此全无顾忌的你还是头一个,无论我赠送给你多贵重的东西,你都会照单全收。而作为回报,除了传授给我魔法之外,你还替我向教团隐瞒了城市的真实现状……
“如果事情败露,如果教团知道了城市的真实现状,恐怕你我都会成为宗教裁判所和猎兵团的清除目标吧。”
“谁让您开出的价码高到了无法拒绝的程度呢……”教士轻轻地呷了一口琥珀色的佳酿。
“我们现在在一条船上了呢,不,倒不如说我们本就是同类吧。忠于自己的欲望,从不会因为愚蠢俗人严重的‘恶’抱有负担,也不会因为潜在的危险而退却。哼哼,如果不是我即将永生的缘故,还真想要选你做我的继承人呢。”
“多谢抬爱。”圣职者轻抚着胸前的挂坠盒,“我收到情报,这座城市里可能藏匿着麻烦的东西。”
“哦?就连你都会觉得麻烦的东西?我有些好奇了。”
“是一个始祖级的魔物。顾名思义,也就是能够繁衍出魔物的魔物、能够诞生出混沌的混沌。”
“呵呵,是吗?听起来很有趣。”
耶罗波安露出诡诈的笑容。
○
城市的另一边,美耶度过了噩梦缠身的一夜。
梦里,她看到了一个半人半狼的身影闯进了自己家中,当着她的面把她的父母撕成了碎片。然后梦见的是孤儿院里阴暗的回廊,还有一张张冷酷、伪善或是无助的脸。最后,她看见了火焰,正在把这一幕幕画面烧成灰烬。
梦,常常是虚假的,但这个梦例外。这个梦中的这一切,都是美耶曾经经历过的,是真切的记忆。虽说已经过去了很久,但直到现在,梦魇还会时不时地缠绕着她,把她拉进哀恸与恐惧的深渊。
每次从这个熟悉的梦魇中醒来,她都会变本加厉地“报复”一切能找到的魔物。这就是为什么,她对魔物从来也不会表现出怜悯;这就是为什么,她宣泄的怒火就连人类都会感到恐惧。
只不过无论她屠戮了多少魔物,噩梦还是会在不知什么时候找上她。
○
“做噩梦了吗?”
美耶醒来时,身旁有人问她。
她脸上的汗珠和眼角的泪痕让这个事实变得显而易见。这是从没有人看到过的她的脆弱一面,可她还没来得及露出难堪的神色,便已怒容满面。
“是你——!”
陪在身旁的不是别人,正是血族的族长!
现在美耶根本就无法唤起自己的灵力,也无法与体内的天使沟通。只要对方想要,就可以立刻置她于死地,她丝毫没有反抗的机会。
“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没事的,孩子。如果我们想要伤害你,早就动手了。”族长面色和悦,身上感觉不到一丝杀气,“我给你注射了一管我的血液,暂时封印住了你体内的灵力。不过请放心,用不了多久就会恢复如初。”
“你是……魔物?!”美耶瞪着他。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族长笑了笑。
“你为什么不杀我?”美耶坐起来。
“我们是想过杀你,但后来改变了主意。”族长接着说,“不久前有人袭击了我们的族人,有人死了,有人不知所踪。虽然始终没有找到失踪者,但身为族长的我能感觉到他们已经死去了,而且死前受尽了折磨。
“我们本以为你就是行凶者,但后来,我意识到你绝对不可能是我们要找的仇人。因为昨晚你原本是有机会直接杀死我的,可你却忽然犹豫了,是怕误伤了我身边的孩子吧?而袭击了我们族人的真凶是绝对不会因为担心伤及无辜而手下留情的。”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美耶说,“是你在这座城市里播种着混沌吧,是你们在用罪恶腐化着这座城市。每天都会有许许多多的人因此死去,除掉你,就可以避免更多的牺牲。”
“你真这么想吗?”
“你最好马上杀了我,否则我恢复了力量之后就会杀了你们!”
“不,你不会的。”族长笑了笑,“或许我并没有什么过人的智慧,但也算是在人间行走了几百年的时光。说着这样残酷的话语,可透过你的眼睛我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冷酷的灵魂。你不是能为了‘避免更多牺牲’而牺牲少数无辜者的那种人。”
“……”
“况且,与其说我们是混沌的‘播种者’,倒不如说是‘净化者’来得准确。”
“净化者?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看你的体力也恢复得差不多了,跟我出去透透气吧。”
“去哪儿?”
“送以斯帖去学校。”
○
以斯帖正是昨晚族长身旁的那个小女孩。
族长亲自开着车,把她送到了附近的学校。一路上以斯帖一言不发,这让同车的美耶有些拘束。不过,小女孩那双水蓝色的眼睛里似乎不再有任何的恐惧,而且她身上就连一丝一毫的混沌也没有,毫无疑问,她是个人类。
目送以斯帖走进校门时,族长朝她挥了挥手。
“要好好用功哦。”他嘱咐道。
女孩也回头挥了挥手,脸上绽放出纯真的笑容。
看着身边陆陆续续走进学校的孩子们,美耶有些感慨,毕竟曾经的她也曾有过这样明媚的日子。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的话,现在,十二岁的她差不多该小学毕业了吧。
很快,她便从这样的遐想中被拽了回来。她发现周围的人群中夹杂着混沌的气息,有一些吸血鬼混在了这些人类中间。既有孩子,也有孩子们的父母,其中甚至包括了几个昨晚的袭击者——在与其中某人短暂四目交汇后,她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哼,你们掩藏得不错。”美耶说。
“你误会了,孩子,我们从来也没有掩藏什么。”
“这些人类根本就没有发现身边藏着魔物,你们……”
咕——美耶刚想说些什么,就被腹中的声响打断。
“抱歉,你一定饥肠辘辘了吧。”族长笑了笑,“去吃饭吧,我请客。”
○
路边的小餐厅里,一杯牛奶和一盘点缀着草莓和香蕉片的烤薄饼摆在美耶面前。她看了看族长,又看了看服务员和店老板——在确认了后两者都是人类以后,她捧起杯子小心地抿了一口,唇上留下了一小抹白色印记。
坐在她对面的族长没有点任何食物,只是要了一杯杜松子酒。他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了一只小瓶,把里面殷红的液体倒了一点到酒杯里。液体如同红色的墨水般,在清澈透明的酒里扩散开来。看到这一幕,美耶和吧台后面的老板都皱起了眉头。
“又是血?暴殄天物!”吧台后的老板摇摇头,“看你这么糟践我的酒,多少次也没法习惯。”
他是个留着八字胡、衣着十分得体的男子。
“别听他的。”族长说,一边啜了一口,“他早就已经习惯了。”
“他知道你的真面目?”美耶问。
“当然知道。”对方轻描淡写地答道,“这儿的人都知道我们的存在,而且祖祖辈辈都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刚才你也看到了,我们的孩子和人类的孩子上同样的学校,大人们也和人类的大人从事着同样的工作。与其说是习惯,倒不如说我们一直都是这里的一份子。”
“这里的……一份子?”美耶将信将疑地挑了挑眉。
这时,她注意到对面的餐桌有个人正盯着自己。他有着红色的头发和绿色的眼睛,一只手似乎受了伤。美耶认出了那个人,他正是昨晚在公园里首先对她动手的男子。两个人对视之后,那人便忿忿地起身离开。
“那位是凯恩。”族长说,“他在本地最大的公司工作,由于受了伤的缘故,今天只能请假。别在意,他没有恶意的,可毕竟是你折断了他的手腕,一时无法释怀也情有可原吧。顺便说一下,那天带头的那位是我的管家罗得。他的伤疤有点吓人对吧?那是魔物猎人留下的,其实,他在大多数时候都是温文尔雅的绅士哦。”
“打断一下……”老板说,“你要的‘货品’已经准备好了哦。”
“很好。谢谢你,范德林登先生,今晚我们的族人们终于可以放开肚皮饱餐一顿了。”族长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
“饱餐一顿……货品……难道是?”美耶警惕起来。
“还能是什么。”老板摊了摊手,“两桶新鲜的牲畜血液,整整两大桶!”
“等一下……你是说,牲畜的血?”美耶大感意外。
“是啊。”族长答道,“即使是血族也得填饱肚子,不是么。虽说也可以吃普通人类的食物,但终究还是要摄入一些鲜血的,我们总不能真的去吸人血吧。顺便说一下,刚才掺进酒里的那个,是公牛的血哦。”
“难道说……你们从来没有吸食过人类的血?”
“当然没有。如果我们吸人血,就无法安然无恙地在阳光上行走,更没有办法保持人类的理智了。虽说用牲畜的血替代,会让我们的族人反应变慢,力量也会变得不像别的血族那么强,但为了融入人类社会,舍弃一些东西也是值得的。”
“如果你们不吸食人血,又为什么要潜伏在人类中间?”
“毕竟,我们也曾是人啊。”族长自嘲般地笑笑,“几个世纪前,我们当时所居住的村落遭到了血族的侵袭,许多人都被转化成了吸血鬼,我也不例外。刚刚转变的时候,我们会控制不住对人类血液的渴望,但一旦大量摄入了人血,就会永久堕落为嗜血的怪物。
“我的妻子克劳迪娅不愿看着我就这么堕落,她将我锁在地窖里,日夜陪在我的身边。她知道即使变成了怪物,我也是绝对不会伤害她的。那时的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否找回从前的自我,我一度绝望,但她始终激励着我。终于,某天太阳升起时,我恢复了理智。
“运用同样的‘戒断疗法’,许多被转化的村民保住了心智,就这样,我们拥有了一支具备人心的吸血鬼队伍。即便如此,要对抗女族长还是极为困难的。我们设计偷袭并重创了她,却还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而斩下她首级的我背负了永恒的诅咒——成为新的族长。
“战争结束了,但我们也失去了自己的家园。我们亲手杀死了残余的嗜血怪物,他们中有许多人曾是我们的亲人和朋友,村庄从此变成了不可宽恕的诅咒之地。我们依然以人类自居,不可能再在那样的地方生活下去,所以我带着人类与吸血鬼组成的新血族开始了流浪。
“此后漫长的岁月中,我们翻山越岭,漂洋过海,躲避着来自一个名为教团的组织以及许多魔物猎人的追杀,不断地与落脚点的人类融合,又不断地踏上新的旅途,直到我们来到这里——当时还是一个有如世外桃源的圣地。
“成为吸血鬼之后,我的寿命大大延长了,但克劳迪娅毕竟还是人类。命中注定,天人永隔的日子到来了。虽说没有泪水、没有哭泣,但我知道自己的余生必将承受漫长的孤寂与伤痛。而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诅咒呢?”
“你为什么没有把她也转化成吸血鬼?”美耶问,“身为族长,你应该能够做得到。”
“克劳迪娅不愿意那样。”族长叹了口气,“而且她临终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我也能重新变回人类。”
“可是一旦成为魔物就再也无法恢复了。”
“这一点我早就明白了。”族长苦笑着,“很久以前我就已经放弃了变回人类的幻想。不过克劳迪娅的愿望其实已经实现,就在八年前。”
“八年前……你是说?”
“没错,以斯帖正是我的后代。你也能感觉出来吧,她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哦。”
“什么……?”
“一代代不断与人类融合,家族的血统已经得到净化,其他家族也能以同样的方式得到拯救。虽说我们的寿命很长,但终有一天还是会死。当这里的每一个吸血鬼都寿终正寝,血族就将不复存在了。对了,明天就是以斯帖的生日了,她希望你也能来参加派对哦。”
所以,这是最终的答案吗?
见美耶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族长对她说:
“放心,以斯帖可不是随意从哪儿绑架来的人类孩子,而且我们没有必要欺骗你。我知道你现在还有着许多的疑惑,但我由衷希望你能够相信——
“这座城市的怪物不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