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拉弗之歌

第9章 红莲的绝响(1)

——是记忆,造就了我们的自我。


[下面播报一则简讯:今晨1时许,我市青叶町发生一起火灾,目前原因尚未查明。据悉,火情很快得到了控制,但仍有3人不幸遇难,另有14人受伤,其中2人伤势严重,目前尚未脱离危险。遇难者家属也因过度悲伤,出现不同程度的衰蚀症状……]

疾驰的轻轨列车上,一位乘客的手机播放着新闻。

濑藤美耶双眼放空地看着窗外,眼中全然没有那飞速流逝的景致。她紧握着手心的圣痕,脑中闪回着潘地曼尼南的战斗,还有火柴魔女——也就是恶魔玛蒙——被斩杀前所说过的那句话:

“你根本就没有过去。”

可是,这句话又意味着什么?

与此同时,一个身影悄然潜入辉夜的书房,取出了一只刻有禁锢符咒的木匣。匣子里装着的,正是玛蒙那尚未被摧毁的混沌之核。那是块颜色黯淡的晶石,虽说只剩下极其微弱的混沌能量,但依旧隐隐透着侵蚀人意志的诡谲的光。

直到那双手将它狠狠捏碎……


几个小时前,助祭古谷奏陪着辉夜在花园里散步,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在奏的悉心照料下,先知的脸色重新变得红润,这淡雅而迷人的色彩似乎预示着行将到来的痊愈。但考虑到辉夜刚刚苏醒不久,她们走了一会儿便在那个树篱边的雪白色亭子里坐下歇息。

“你在想什么?”奏问道。

她看到辉夜顾盼着远处和近处的花——曼珠沙华、勿忘我和某种不知名的白色小花——不自觉地眉目低垂,显然是在顾虑着什么。

“没什么。”

辉夜用明媚早春般的浅浅笑靥宽慰着那位圣洁的医者。

“在担心童梦吗?”对方试着揣测她的心思,“她现在的精神状态不错,只是被恶魔盗取了一些灵力,所以还稍稍有点虚弱。不过她很幸运,虽说恶魔侵入了她的意识和思维,但并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那太好了……”

“伊甸也快要痊愈了,用不了多久,或许一个星期,她就能归队了。虽说与禁果融合让她的再生能力有所下降,但这只是暂时的,很快就能够回到原来的水平上。而且,现在的她再也不用担心失去感情和善恶观了。所以别再担心她们几个了,眼下你的任务是好好休养,赶快好起来。大家可都在等着你彻底康复的那一天呢。”

“……经历了索德玛拉的那一战,大家都变得更成熟了。”辉夜喃喃地说,“她们是真正的战士了,哪怕有一天我不在了,也能继续守护这个世界吧。”

“而且,约书亚前辈也会鼎力协助她们的。”

“约书亚前辈吗……”说到这儿,辉夜微微太息,“比起童梦她们,更令我放不下心的反倒是他。”

“为什么?”

“奏。”先知郑重其事地凝望着医者的面容,“我觉得……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请不要感到自责,毕竟这样的伤痛不是人间的医术所能救治。”

“是……神谕告诉你的吗?”奏有些不敢相信。

“不是,但我能感觉出来。在索德玛拉,不自量力的我承受了过大的灵压,肉身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而且灵魂也未能幸免。用不了多久我的生命力便会耗尽,即便是两年前那重塑肉身的秘术恐怕也无力回天。”

“辉夜……”

“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务必要答应我。”辉夜接着说,“请你一定要照顾好约书亚前辈,作为一个女人而不是助手。一直以来他都太拼命了,总是那么不顾一切……就像在索德玛拉。他每时每刻都挂念着家族和教团的事,挂念着这个世界,唯独没把自己放在心上,这也正是我为他担忧的原因所在。

“奏,你也一直在意着约书亚前辈吧。你对前辈的关心我一直都看在眼里。在与撒旦叶的决战之前,我知道你一直在祈祷室里独自祷告,独自流泪。虽然不能像读透圣女的思维一样了解你的心思,但我知道你对他的关心,远远胜过一般的同侪之情。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爱着他的,对吗?把前辈托付给你我才能放下心,所以拜托了,请一定要替我照顾好他。”

“我……”


是啊,奏的确爱着约书亚。

早在很多年前,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爱上他了。

而彼时,身为先知的辉夜,正处于女教士们的呵护之下,过着与世隔绝的隐修生活,自然也就无法与包括约书亚在内的外人见面。但即便是在那个时候,奏也能感觉得到,除了家族与教团的事务以外,他的心中还存着另一个人——

一个总是缺席,却又时刻在场的人。

虽说那时的奏没有勇气吐露真情,但她的心底里终究还是抱有着一丝期待与幻想。而当先知大人结束修行回到教团里来;约书亚全然掩饰不住欣喜,或许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如此的容光焕发,就像是奄奄一息的生命之火再一次熊熊燃起。

虽说在外人看来,约书亚的神色还是一如既往地冷峻,但内心的波澜所带起的细微变化,却完全逃不过奏的眼睛。从那时起——无论愿不愿意承认——奏已经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输了,而且输得很彻底。

不久之后,恶魔撒旦叶侵入了人间。

在那场惨烈的决战中,圣女伊莎贝尔不幸殉难,而辉夜也身受重伤。面对垂死的先知,身为助祭和教团最好的医者之一的奏,曾有过那么一个闪念:

“如果她死了,一切都会有所不同吧……”

但她随即便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她既鄙夷又害怕那样的自己,为了自己的私欲,为了自己的嫉妒,竟会期盼另一个生命消逝;况且,那个人不仅是先知,还是刚刚为芸芸众生饱受磨难,差点为之献身的圣者。

除此之外,她也清楚地看到了约书亚的痛苦。

辉夜尚未脱险的时候,一贯精明强干的司祭就像是变了个人,变得时而形同朽木,时而又如夏日的惊雷般暴躁。她清晰地记得,某次前去宅邸探望时,清楚地看到了一张苍白且不修边幅的面容,眼角还挂着来不及干涸的泪痕……

他哭过吗?奏不敢相信。

她从没有见他哭过,甚至无法想象他的哭泣。想到自己所敬仰的、所爱着的前辈,渐渐变得形容枯槁,奏也会在没人的时候独自垂泪。

与其说是出于教团赋予的使命,不如说是为了约书亚;身为教团最好的医者之一的奏,竭尽全力地救治着濒死的先知,并最终创造了奇迹。辉夜睁开眼睛的时候,奏的心里可谓是五味杂陈。但她很快便释然了,所谓的爱,并非是一定要占有;约书亚的微笑便是对她最大的回馈。


虽说早已经能够泰然处之,但先知的主动谦让还是在她的心底掀起了波浪。奏的心情从获悉噩耗的惊愕转为了莫名的羞耻和愤怒。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把前辈让给我,对吗?”助祭攥紧了拳头,一贯温柔的她罕见地放纵着自己的怒火,“果然,像你这样高高在上的圣人是不会明白的……毕竟居于万人敬仰的圣堂之巅,只需要考虑神明的旨意还有全人类的福祉就行了吧。

“可是先知大人,总是这样把自己的心灵束之高阁,是会沦为徒有神性却不谙人心的空壳的。说到底你也是人吧,也是和我们一样有血有肉的人类吧!难道你真的一点也没有察觉吗?前辈他从来不是只为家族和教团服务的傀儡,作为一个情感健全的人,他也有自己的心之所属,而‘那个人’就是你啊!”

“奏……”

“或许你不知道他一直以来为你付出和承担了什么,又或许你知道了,只是碍于身份而无法回应。但无论如何,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你辜负了他的爱。你说得没错,我是爱着前辈的,而且这份爱丝毫也不比他对你的爱来得少。但如果你因此认为把他‘施舍’给我,就能让我感恩戴德,就能让大家都得到幸福,那你就完全错了!

“请你听好了,萤光院辉夜。我发誓,总有一天我会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公平地、堂堂正正地打败你,赢得前辈的心的。而在这之前,你必须好好地配合我的治疗。无论情况有多么糟糕,无论要寻觅什么样的奇迹,我一定会让你活下去,一定会让你重新好起来的。明白吗?”

“嗯。”辉夜微笑着许诺,“我一定会活下去的,我发誓。”

就这样,在这一刻,两个高贵的灵魂彼此许下了虚假的承诺……


花园的另一侧,伊芙像平常那样在花园的凉亭中休憩。她注意到童梦来到身边,于是合上手中的书。

“童梦姐姐。”

伊芙主动打了个招呼。比起刚来的时候,这姑娘变得开朗得多。

“抱歉,我……希望没有打搅到你。”

“嗯,没有。”少女说着,示意童梦坐在自己身旁,“正好,伊芙也希望有机会和童梦姐姐好好聊聊天。”

“想和我……?”童梦有些意外,毕竟在潘地曼尼南的战斗之前,她们俩还几乎没有交集,“昨天的事,我欠你一句‘谢谢’。如果不是伊芙不顾危险潜入到梦境中来找我,现在我恐怕已经被那个恶魔彻底吞噬了。”

“童梦姐姐能够回来,辉夜姐姐就会很开心吧。”伊芙说,“说起来,辉夜姐姐是真的很在意这里的每一个人,过去从没有人像她那样关心着伊芙。只要辉夜姐姐开心,伊芙就会感到满足。不过有件事一直困扰着伊芙,让伊芙觉得需要忏悔。”

“忏悔?什么事?”

“昨天伊芙所做的,到底是不是正确的呢?其实童梦姐姐你好像并没有为逃离那个梦境而感到开心。”

“怎么会。”童梦露出了标志性的微笑,“又可以回到大家的身边,我怎么会不开心呢。听说伊甸的身体很快就要恢复如初了,又可以和我们并肩作战了,而且月华也在等着我去找她,还有辉夜小姐,还有美耶和丽贝卡……”

“就连现在的微笑也不是发自内心的哦。”对方说道,“听司祭先生说,伊芙的能力本质是创造‘伪物’,所以,伊芙对虚假的东西也格外敏感,比如说童梦姐姐现在的笑容。其实,姐姐的心里很难受吧,如果是伊芙的话,感到悲伤就会直接哭出来。”

“你在说什么呢……”

“在外面的人看来,童梦姐姐当时只是沉睡了十个小时而已,但对于身处梦中的你而言,应该是在那个世界实实在在地度过了十年的时光吧。整整十年,属于自己的时光,还有真切的记忆,都随着梦的醒来,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换做是谁都会感到空虚的吧。就像有时候一觉醒来,因为做的梦太过真实,反倒觉得现实才是虚假的。”

听到这里,童梦的脸上短暂地拂过了一丝忧伤。

“就是这样的表情。”伊芙接着说,“和在小镇上醒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可是,在梦境中找到童梦姐姐的时候,伊芙看到的却是没有一点杂质的微笑。相比之下,在那个梦里,童梦姐姐才是真正拥有了幸福吧。把一个人从那样的幸福中拉回来,又和犯罪有什么分别呢?所以伊芙觉得应该为自己的残忍而忏悔——

“或许,那时候,让童梦姐姐在那样的美梦中死去,才是更好的选择吧。”

“……”

面对着那张纯真的面孔和那双认真的眼睛,童梦愣了一会儿,然后露出浅浅的笑。

她说:“也许伊芙说得对,能在那样的美梦中不知不觉地死去,或许也不失为一种幸福。可是,梦毕竟是虚假的幻象,毕竟无法取代现实。相比之下,我还是更愿意醒来,哪怕要面对这个世界的不完美,毕竟不完美的世界才是真实的。”

“可是,什么是现实,什么又是虚幻呢?伊芙有时候会想,所谓的现实,会不会只是另外一场梦呢?”

“这个……”

“童梦姐姐,你愿意听伊芙说一个故事吗?”

“一个故事?嗯……伊芙说吧。”

“谢谢你。那是很久很久以前……”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黄昏的海滨,一阵阵清爽的风吹拂着。汽笛声、海鸟的鸣叫声,还有像油画一样美丽的夕阳,所有这一切都令人身心愉悦。可是对于故事的主人公,那位有些瘦小的七岁女孩来说,这些都比不上糖苹果的滋味。

真好吃啊,就连心都要融化的味道。

小小的她牵着爸爸的手,在码头上慢慢地走着,完全沉醉在味蕾的满足感里,直到那座奇异的淡蓝色建筑映入眼帘。

“爸爸,爸爸,那个!那个是什么?”小女孩兴奋地叫喊着。

“那个吗?是灯塔哦。”爸爸答道。

那是个面容和善,貌不惊人的男子,站在人群中多半不会引起注意。

“灯塔!!”

女孩两眼放光。她曾经在童话书里读到过灯塔,但从来没有亲眼看见过。

“爸爸,可以带我去灯塔看看吗?”

“这个嘛……可是灯塔还在施工啊。”

“诶,施工?那就去不了了吗……”

女孩嘟着嘴,一副失望的模样。

“不过,这个冬天就能完工了吧。”父亲微笑着宽慰道,“到那时候一定带你去看,好吗?”

“真的?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太好了!”

对于女孩来说,这是个稍有些遗憾,但总体还算快乐的日子。回家前,爸爸还在纪念品商店里给她买了一个精致的水晶球,里面有那座浅蓝色的灯塔,还有冬日里飘落的雪花,就好像期盼的日子提前到来了一样。

今晚,应该可以做个好梦吧。


这天深夜,水晶球站在壁橱上,反射着外面投进来的微弱的光。

它的边上是一张全家福,母亲看起来温柔而内敛,穿着普通,不施粉黛,肤色也算不上白皙,但有着温暖人心的笑容。女孩的表情大概是定格在了最快乐的时刻,她毫无保留地绽放着微笑,脸上满溢着幸福。

可是现在,照片上、水晶球上,还有墙壁上都沾染着鲜血。

被拉长的黑影中,浑身长满了倒刺的野兽在啃噬着血肉和骨骼。父亲倒在客厅的地板上,早已被开膛破肚。两只空洞失焦的眼睛望着里屋的衣柜,与百叶门后惊恐的眸子对视着,毫无疑问,他再也无法兑现承诺了。

小女孩蜷缩在黑暗而局促的空间里,泪水已经泛滥。她捂着嘴,浑身发抖,克制着想要哭喊的冲动。紧绷的神经让她不小心踢到了衣柜的门,虽说只发出了微小的动静,却还是引起了魔物的注意。

怪物马上凑了过来,面孔紧贴着百叶门边,温热而腥臭的气息直扑女孩的脸。

怎么办?身子颤抖得越来越剧烈,忍耐就快要到极限了……

就在这时,一声脆响,飞来的水晶球在野兽的身上撞了个粉碎。客厅里,照片里的那位妈妈扶着墙站着,沾满血污的身上伤痕累累,但目光却没有丝毫的动摇。野兽嘶吼着扑了上去,把那个本就没有打算躲闪的女人撕成了碎片。

就这样,父母用血肉之躯喂饱了魔物,为女儿赢得了生的机会,但也抛下了年幼的她,孤身一人,独自面对这世界的残酷一面。

那晚的梦魇缠绕了她很久,那张惨白的、狼一样的面孔和它血色的眸子、尖利的獠牙一起,深深烙在了女孩的心里。


后来她被送进了一所教会背景的孤儿院。可惜,她在那里没有感受到神明的爱,也没有感觉到多少人性的温暖。

女孩瘦弱又矮小,在孤儿院里处于食物链底端,不仅受着大人们的欺侮,还要忍受大孩子们的压迫。那里的孩子似乎格外愿意把痛苦传递给更弱的弱者,他们建立了幼稚而又森严的等级制度,身体强壮、个性强势的大孩子们,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手握生杀大权的“贵族”,而年纪小、身体弱的孩子,便成了受压迫的平民。

除了辱骂、排挤,以及收取“贡品”以外,“贵族”们还会强迫“平民”吃下虫子和秽物,有时候甚至会把书本、枕头和被褥垫在他们身上,然后用力击打,这样一来就不会留下明显的外伤。显然,这样的手段也是从大人那里学来的。然而比起这些,更让孩子们害怕的是神职人员的邀请。

那位慈眉善目的教士造访时,总是会挑选一个“沾染了太多罪恶”的孩子,把她单独带进被小伙伴们称为“小黑屋”的房间,并在那里接受“净化”。每一个被选中的孩子离开房间时,都会得到一颗糖苹果作为礼物。

上一次尝到糖苹果,还是和爸爸在一起的时候。女孩想念那种久违的味道,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被选中的姐姐们总是在哭泣。直到十岁生日那天,她自己也得到了一颗同样的糖苹果……

在那之后,她仿佛掉到了深不见底的冰窟里,终日与恐惧相伴,新的梦魇取代了白狼的面孔,直到时间把她的伤痛变成了麻木。时间或许是最好的医者,但它同时带走的,还有光和色彩。


不过,她的童年也并非只有黑暗。

某个傍晚的自由活动时间,女孩听到围墙外面传来呜呜的叫声。她钻出裂缝,拨开灌木丛,发现了一只浑身泥泞、瘦骨嶙峋的小狗,看起来像是被遗弃了,还受了点伤。就在女孩迟疑时,身后传来了两个大孩子的声音。

“还没好吗?”

“我早就说过,不该让这个傻瓜来捡球的。”

说话的是一个脸上长满雀斑的高个子女孩,还有一个矮矮胖胖、看起来像是跟班的男生——他费了老大的劲才钻过那条狭长的裂缝。看到他们,女孩赶紧掩上枝叶,把灌木丛挡在身后。

“喂,我说你,球呢?”矮胖男生首先发问。

“我……”小女孩神色紧张。

“等一下,这家伙好像在藏什么东西。”高个女孩发现了她的异样举动,“是什么宝贝吗?”

“没、没有!真的……”

“给我闪开,蠢东西。”

“唔——”

小女孩被一把推开。

“瞧瞧这是什么。”拨开灌木丛的时候,高个女生瞪直了眼睛。

“是一只狗哇。”矮胖男生回答道。

“废话,我当然知道。真是的,亲自跑这么一趟,想不到还能发现惊喜。”

“球在那里,大姐头!”矮胖男生指了指旁边的草地。

“很好,咱们把这个小东西也一起带走吧。”高个女生说。

“不行!”小女孩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想到他们曾经剪断小鸟的脖子,把猫咪装进袋子活活砸死,她知道,只要小狗落在他们手中就一定会没命的。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你们……不能……把它带走。”小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这家伙,要造反啊!”矮胖男生擦了擦鼻涕。

“有趣。”高个女生笑了笑,“很久都没有人敢违抗本公爵夫人的命令了呢。看来,只有给这个贱民一些小小的警告才行啊。”

“没错,大姐头!”

就这样,高个儿女生揪着女孩的头发,矮胖男生拎着小狗,他们俩被一起带到了中庭。

其他孩子们围上来,有些偷笑着,有些面无表情,剩下的那些则表现出了同情,因为他们几乎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哎呀呀,看来吊车尾是找到同类了呢。和她一样脏兮兮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是姐弟吧?搞不好是母子呢,是哪位教士的野种也说不定。”高个子女生说道。

“既然是同类,应该讲的是同一种语言吧。”另一个孩子说,“不如让她学两声狗叫听听?”

“真是个不错的点子呢,我喜欢。”高个女生不禁笑出来。

“学狗叫!学狗叫!学狗叫!学狗叫!”有几个孩子也跟着起哄。

见女孩没有反应,有人开始向她扔石头和杂物。其中一个石块狠狠地砸在了她的面颊上,女孩倒在地上,嘴角渗出了鲜血。

“你们——不许欺负人!”一个高亢的女声喊道。

“是那个新来的实习老师,快跑!!”

孩子们作鸟兽散,留在中庭的只剩下女孩和小狗,还有那位实习老师。

“安藤……安藤老师……”女孩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

“你没事吧?”一路小跑而来的女士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嗯……”女孩点点头。

“你流血了,那些家伙真是太过分了!”安藤老师说,“赶快跟我去保健室一趟吧。”

说着,安藤老师向女孩伸出了手。女孩的第一个反应是躲闪,但从对方的脸上,她看到了全然不同于别人的真诚,于是怯生生地把手交给了对方,然后低头看了看身旁的地面。

“啊,对了,还有这个小家伙。”

“我……我可以……”

“你是想领养这个小家伙吗?当然可以了。”

“真……真的?!”

面对着这样的答复,女孩露出惊异而又难以置信的表情。

“嗯。不过,以后叫我堇就行了,记住了吗?”安藤老师说。

女孩点点头。

“说起来,这孩子还没有名字吧?看它的毛色雪白雪白的,虽然有点脏……就叫它小雪球怎么样?”

“嗯……嗯!!”

“好的,让我们一起把小雪球养大吧。”


堇的出现,让女孩重新看到了生活的阳光。

在她们的照料下,小雪球也茁壮成长着,毛皮变得光亮起来。除了一起照顾小雪球以外,堇还会单独为小女孩辅导日本语和外国语,教她读约翰·多恩和弗朗西斯·雅姆的诗。作为虔诚信徒的堇,还会带着女孩一起祈祷。

堇告诉她,无论生活中遇到什么样的苦难,都不要失去对神明的期望与信仰;叫她相信,长大以后就能拥抱外面无限广阔的美好世界。

像这样一个人,就像天使一样善良又美丽的人,也必定会得到神明的庇佑吧。

秋去冬来,距离圣诞节还剩下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女孩精心准备的礼物也快要完工了。从外面看,那只是个普通的写生簿,而翻开每一页都是精美的押花画。女孩用孤儿院里能采到的各个季节的花卉,拼贴成书上看到的世界各地的美景,然后用稚嫩的文字写下记录时光的寄语。因为堇一直想要环游世界;因为堇曾经说过,逝去的时间绝对不会没有意义,想要铭记每一寸消逝的光阴。

女孩小心翼翼地珍藏着这件礼物,生怕被大孩子们发现并毁掉。越是临近圣诞节,她的心就越是忐忑。她每天都会想象把这份礼物交给堇时的情境,期待着堇的反应。

“她……会喜欢这份礼物吗?会不会太简陋了?”

在这样的心境下,她常常会辗转反侧。不过,今夜让她失眠的却不是这个,而是某种……某种熟悉又不安的预感,就像沉睡在心底多年的幽灵又一次被唤醒了,这令她心悸、令她心神不宁。

孩子们全都睡着的时候,她悄悄地离开了公共寝室,光着脚丫、冒着寒风,在预感的指引下一路摸黑到了礼堂门口。她浑身战栗着,因为冷,更因为从里面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不停颤动的烛光。

她鼓起勇气走进去,在靠近讲道台的时候,一个人影被重重地甩在了地上。那个人俯伏着,头部不自然地撇向一侧,睁大了双眼,空洞的眼神就和当年死去的父亲一模一样。那张年轻的脸,那张美丽却被夺去了光彩的脸,不正是堇吗……

女孩捂住嘴,退后了一步,惊动了伏在堇身上啃咬的魔物。那是一个有着人形,却没有人的气息的怪物,一个食尸鬼。它站起来,张开了满是鲜血的嘴,朝着女孩蹒跚走来。这一次,女孩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既没有躲避,也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呼救。

魔物一步一步慢慢靠近,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白色的身影闪过,小狗的叫声和似人非人的嚎叫杂糅在了一起。

“小雪球!”

体型娇小的小雪球不顾一切地与魔物缠斗着,一次又一次被甩开,一次又一次地扑上去,直到身受重伤无法动弹。

忠诚的小狗躺在地上,毛发已经被鲜血染红,身体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着,它再也不可能站起来了。

食尸鬼以反常的姿势扭动着肢体,慢慢靠近奄奄一息的小雪球时,女孩尖叫着跳了上去,死死抱住了这个魔物。失去平衡的魔物踉跄了两下,被滚落在地上的烛台绊倒。女孩趁势咬住了它的脖子,硬生生地撕下了一块肉。

她骑在魔物的身上,唇齿间满是乌黑粘稠的血,面孔也因为愤怒而变得狰狞。

她狂叫着,抄起烛台,朝怪物的头上砸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她机械地重复着猛砸的动作,直到那怪物的头部被砸成了一滩无法识别的烂泥时,她也耗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但此时,身旁的小雪球也停止了呼吸,它一生的苦难结束了。

“为什么……为什么是堇……”精疲力竭的她两眼发直,泪水早已干涸,“明明是那么善良,明明是那样虔诚地信奉着神明,却为什么……为什么得不到神明的庇佑呢?”

“神明只会庇佑强大的人哟。”

一个男人走进了礼堂。从穿着上看,就像是浮世绘里走出来的异乡人。他微微驼着背,烛光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把本就高得夸张的身形渲染得更加失真。女孩甚至没有抬头看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地板,沉浸在刚才发生的悲惨事件之中。

“没有了朋友,也没有了亲人,你已经意识到了吧,从今以后,你在这世上便是孤身一人了。”那个男人说,“今夜的惨剧绝非偶然,苍白的狼人亚巴顿——那个夺去你父母性命的魔物——早已在你身上烙下了混沌的印记,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这个烙印都会像散发着血腥味的伤口一样,源源不断地招来魔物。循迹而来的野兽不仅会伤害你,就连你身边的人也不会放过。这样的诅咒即使到死,也是无法摆脱的。”

听到这里,女孩第一次抬头看了那张双眉倒竖的煞白面孔。

“想想吧,年轻的孩子。”那个男人接着说,“今晚,绝不会是一切的终结。你想要释放灵魂深处的恨意,向魔物挥起复仇的利刃,还是想要向悲惨的命运投降呢?如果想要不成为猎物,你唯一的选择就是……”

“成为猎人……”女孩答道。


就这样,在这个晚上,堇和小雪球、写生簿和礼堂一起付之一炬,

同样被烧毁的,还有女孩对这个世界的

最后一丝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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