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天堂之花,妄念之花(2)
那个雨夜,伊莎贝尔颤抖着蜷缩在沙发上。
约书亚给她的毯子紧紧裹着纤弱的身子,她的脸色像纸一样煞白,惴惴不安地扫视着周围,仿佛灯光照射不到的黑暗角落里藏匿着什么东西。
“喝点这个,能让你暖和一些。”
司祭把一杯热牛奶递给她,但对方却猛然抓住了他的手腕,牛奶也洒了一地。
“你一定要帮帮我,眼下我也只能来求助你了。”
伊莎贝尔紧紧握住他的手,就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冷静一点……伊莎贝尔小姐。”
约书亚的表情有些痛苦。毕竟圣女的力量远胜于常人,这看似平常的一握让他的手腕疼痛难忍。
“对不起……对不起……”伊莎贝尔松开手。
“请你慢慢告诉我一切,告诉我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天……我就像是经历了死亡一般。就像被拖入了无尽黑暗的深渊之中,周围除了黑暗一无所有……”
稍稍平静下来的伊莎贝尔开始诉说在索德玛拉之战当天的经历。
那时,谜一样的黑色洪流从她的体内涌出,形成了遮天蔽日的黑雾。感觉就像是一片纯黑的流沙吞没了她的身体,每一秒都像窒息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只能听见无数凄厉的声音在对她耳语。
她拼命挣扎,不知过了多久才挣脱了这纯黑的地狱。
逃脱后,她又在索德玛拉的废墟上徘徊了好几天,才走出了这座寂静的坟茔。
刚刚抵达附近的城镇时,她便闯入了一家便利店。由于无法遏制的饥渴,她像头野兽般洗劫着货架,全然无视店员的喝止,将一瓶又一瓶的水倒进嘴里,浇在身上,同时疯狂地进食,连冰柜里的生肉都不放过。
在场的人都吓坏了,包括她自己——
可她只不过是……只不过是饿到了极点而已……
她也不愿意如此癫狂,只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动,就像是……
“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支配了一样。”伊莎贝尔抱着头,“那时候,我好像已经不再是我自己了……黑暗中的低语一直缠绕着我,要赶走我的意识,好彻底占据这具躯壳。”
“撒旦叶的本质是原初的黑暗,它会用纯粹的混沌污染人类。”约书亚说,“被污染的灵魂会逐渐丧失理性,原始的欲望和本能会占据上风。从你当时的表现来看,就是身体对食物与水的渴望完全压制了正常的理智。”
“污染?为什么我会被污染?!”
“即便是作为纯能量体的天使也有可能被混沌污染,更别说拥有肉体的圣女了。使用辉夜的能力进行精神控制时,你和恶魔建立了灵魂上的通路,混沌能量就是由此侵入到你的体内,并且……发生了反噬。”他稍稍顿了顿,“发生反噬的原因,可能是你与辉夜的天使共鸣不足,所以它没能够保护你;也有可能是你不具备先知那样的体质……总之,在这一点上的确是我考虑不周了。”
“那我该怎么办?通晓世上所有魔法的你,应该有办法吧?”
“就算是我,也并不是通晓世间的所有魔法,不过我一定会尽力帮助你的。”
“尽力?什么叫尽力?!”伊莎贝尔忽然咆哮起来,“你必须帮助我摆脱,你必须治好我!是你怂恿我借用小辉夜的能力与恶魔建立通路的!所以这是你欠我的!而且不能……绝对不能让小辉夜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
“你冷静一点,事到如今你再怎么逼迫我也于事无补。但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寻找解救你的办法的,只不过这需要时间。”
“冷静?现在这样你还叫我怎么冷静?!”伊莎贝尔站起来,她表情狰狞,鼻中渗出黑色的黏液,“我明白了……一定是这样吧,其实这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之中吧?不,倒不如说,这正是你所期待的结果吧!”
“等等,你说什么?”
“别装蒜了!”她一步步逼近约书亚,“我早该想到,你早已经盘算好了。实行这个计划以前,你只说存在未知的危险,但其实你早就明白会有这样的结果了……如果说真有什么是你没有想到的,大概就是没料到我能活着回来吧!”
“我确实不知道会这样,而且眼下的关键在于解决问题。”
“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伊莎贝尔的面孔和声音都已扭曲,“你,还有教团那些虚伪恶毒的东西,早就对我恨之入骨了吧,尤其是你。你觉得我取代了你的位子,你觉得我夺走了小辉夜!因为嫉妒,你才想借助恶魔除掉我吧?既然如此,我也没必要手下留情了!”
话音未落,她便召唤出利斧,劈向约书亚。
凭借着几乎达到人类极限的体术和反应力,司祭才勉强躲过了这一击。他知道,现在的伊莎贝尔已经完全被仇恨和愤怒所支配了,任何争辩都无济于事,继续说下去也只能让她变得更加狂暴而已。
圣女要杀死普通人简直易如反掌。所幸的是,在混沌的影响之下,伊莎贝尔的行动变得笨拙而迟缓,动作变得极不协调,想要使用异能更是无从谈起。正因为如此,约书亚才有了一丝逃生的希望。
趁着对方攻击的间隙,约书亚闪出客厅,关上门,用炼金术的秘咒将木质的门扉转化成了坚如磐石的质地。然而这道简易的防线在短短数秒内,就在狂暴的圣女的冲击下粉碎。没能争取到足够时间的司祭,只能就近躲在门厅的廊柱后。
“在哪里……给我出来……”
伊莎贝尔的声音有如野兽的低吼。她的身子颤颤巍巍,像道鬼影般巡绕在门厅里,寻觅着她恨不得撕碎的猎物。约书亚只能祈祷,调整呼吸,寄希望于混沌的污染能最大限度地降低圣女的感官与洞察力。
周围逐渐变得安静……
她走了吗?约书亚不能确定。
就在他开始思考最优的逃脱路线时,巨大的力量从背后猛然袭来,把他连同断裂的廊柱一起甩了出去。他重重地撞在墙上,鲜血从口中喷出。剧痛和眩晕的侵袭之下,他几乎已经无法动弹。
“怎么可能就这么让你逃掉……”
伊莎贝尔蹒跚着迎面而来,缓缓地举起利斧,利刃上受到污染的灵力之光呈现出诡异的血红色。约书亚自认必死无疑,但头顶的斧子并没有像预想的那样落下。反倒是伊莎贝尔先倒下了。由于体内的秩序与混沌两股力量失衡,她失去了知觉。
侥幸逃过一劫后,他把伊莎贝尔暂时安置在地下的密室中。他在墙壁、天花板和地板上,刻满了阻隔灵力的符咒,并用魔法加持的镣铐锁住她的手脚,以免她再一次失控。
“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治好你的,相信我。”他对她说。
——虽然许下了这样的承诺,但约书亚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所知晓的魔法都无法治愈如此严重的感染,他曾熟习的典籍也并没有为他带来答案,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伊莎贝尔一天天地丧失残存的心智。
而他也知道,这样的蜕变不可逆转。
同样越来越糟的,还有他自己的境遇。
逐渐恢复感知力的辉夜在全球范围搜寻着圣女,教团内部出现了不安的声音。先知曾经是唯一能够制衡圣女的武器,而先知本人就是圣女的情况下,将成为一股完全无法约束的力量。
辉夜声称自己的行动是受了神谕的指引,但这打消不了教团的顾虑。毕竟,曾经就有过一位先知在临终忏悔时承认,自己曾多次按照个人意愿蓄意曲解神谕。正因为如此,甚至有人猜想,她招募圣女是为了释放恶魔好为伊莎贝尔报仇,她是想用人类的命运为赌注,来洗雪一己的仇恨。
这种种声音让约书亚的声望一落千丈,直到恶魔被封印近两年后,才出现了转机。
一位守密人叛逃了——这并不奇怪——身为凡人,却要代替时之圣女为禁锢恶魔的封印供能。他们体内的时间流速会与外界截然不同,外在的表现就是迅速衰老。这样的摧残足以让人的意志与理智迅速崩溃。
没过多久,叛逃者便被抓回。他被砍去了手脚,以防再次逃亡;他被割掉了舌头,以防用咒语进行反抗。毕竟,他的使命仅仅是以身体作为载体为时间闭环供能而已,手脚和舌头都没有存在的价值。
虽然守密人只是缺席了36个小时,但时间闭环已经有了松动的迹象,世界各地都出现了眷族的踪迹,这令教团惶恐不安。当时使徒会的一些成员甚至在密谈中向约书亚许下承诺:如果他能亲手杀死恶魔,为他们彻底消除后顾之忧,便会在司祭长的选举中支持他。
以凡人之躯杀死史上最强大的恶魔,这听起来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他们究竟是认真的,还是只想让他知难而退?约书亚无法判断,但他必须试试,因为他知道,父亲坚持不了多久了。
至于挑战恶魔的方法,他很自然地想到了《魔典》。
因为它的作者——也就是曾经摧毁了三大战团的那位召唤师——在堕落以前,就曾以凡人之躯击杀过一个恶魔。
他是在捣毁缅因州某处“混沌之子”教派据点的时候找到这本书的。当时,猎魔人克莱蒙特得到了一块混沌之核的碎片,而约书亚则取得了誊录在人皮之上的《魔典》抄本。这本被称为“黑魔法圣经”的禁书不仅记录着关于所有魔物的知识,据说还记载着操纵魔物的秘术和其它更黑暗的禁忌魔法,虽说不是原典但依然极其危险。
考虑到此书的特殊性,教团曾下令“一旦寻获,立即销毁”,但约书亚还是把它藏了起来。当时就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这么做究竟是为了研究其中的奥秘,还是想把它作为对抗伯利辛根家的武器。他也十分清楚,如果私藏抄本的事泄露出去,不仅会让他身败名裂,毫无疑问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事实上,他正是从《魔典》中学习到了阿加雷斯之印。而在伊莎贝尔遭遇不测以后,他曾一度将这本书封存起来,但现在又不得不寄希望于它。
这本黑魔法书本身就是用密文写就,作者在完成它的时候可能已经精神失常。整本书中充斥着逻辑混乱、表达晦涩的语句,再加上抄本的残缺和抄者的曲解,约书亚的研究可谓举步维艰,但他还是找到了答案——
召唤师杀死恶魔的武器,正是一个被恶魔所污染的守护天使。
当年,她用魔法重组了一个被污染的天使的灵力构造,将天使改造成了一枚极不稳定的“能量爆弹”。一旦被恶魔吞噬,逆向排布的灵力因子就会像病毒一样在恶魔的体内迅速蔓延,同化恶魔本体的每一个细胞,从而引发灵力湮灭。
被污染的天使体内,充盈着来自恶魔自身的混沌能量,甚至可以和眷族一样,被视为恶魔的一部分。也正因为如此,它才能够骗过恶魔坚不可摧的防御机制。至于不能用眷族替代的原因,约书亚也经过试验得出了答案。眷族的灵力结构不够稳定,只要一试图改造,就会迅速解体消失,只剩下光秃秃的混沌之核。
不过好在,约书亚手中恰好就握有一件合适的武器——
伊莎贝尔体内的天使。
虽说是有了武器,但如果无法面对恶魔,一切也只是空谈。他还必须破坏囚禁恶魔的时间牢笼,而唯一的办法就是猎杀守密人。约书亚年少的时候曾在波西米亚教区进修,对那里的一切十分熟悉,布拉格的守密人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他下手的首选目标。
为了让行动万无一失,他将伊莎贝尔变成了自己的傀儡,让她充当刺杀任务的执行者。他为她打造了一套魔力加持的黑曜石铠甲和一副铁处女面具,避免她的灵力被外界——尤其是辉夜——感知,而她的利斧也被重铸成了两柄蛇形的利剑。
行动当天,他先是诱使守密人到达了预定的伏击地点,然后派出预先捕获并驯服的巴风特发起攻击。虽说守密人早有防备,凭借丰富的经验顺利逃到了安全屋,但还是被埋伏在那里的伊莎贝尔一剑刺死。事后,约书亚在现场伪造了守密人被野兽撕碎吞噬的假象。
这样的布置谈不上是天衣无缝。他的部下何塞普在调查此事的时候就发现了破绽,以至于他不得不除之灭口。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何塞普在被杀之前提前将线索传递给了同为索德玛拉幸存者的守密人艾蒂安。
布拉格事件以后,教团加强了防范,刺杀行动变得更加困难。而仅仅杀死一个守密人,并不足以保证恶魔能够及时逃脱。但艾蒂安的警觉反倒是为司祭提供了便利。守密人主动向辉夜寻求了庇护,而约书亚也理所当然地随同先知一起前往勒阿弗尔。
他先是暗中破坏了美术馆的防御结界,让自己的棋子能够顺利入侵。在伊莎贝尔开始刺杀的时候,又假意挡在艾蒂安的身前,实则是干扰他支起魔法护盾。利剑先是贯穿了约书亚的肩膀,然后刺入了艾蒂安的胸膛。就这样,距离真相最近的人死去了,不久后,他所收集的线索也被司祭借助职务之便付之一炬。
两位守密人接连遇害,撒旦叶的逃脱已成定局。如今摆在约书亚面前的,就只剩下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亲手杀死恶魔。
他早已经知晓如何利用阿加雷斯之印把天使注入自己体内(虽然存在被感染的风险,但这是眼下他能想到支配天使的唯一办法),只是,他还无法像圣女一样,像支配自己的肢体一般控制天使的力量。
为此,他以早就不抱任何希望的拿非利计划的名义,邀请了自己的妹妹丽贝卡,期望通过思维连接的方式,身临其境地学习圣女是如何战斗的。意外之喜是,丽贝卡还带来了另外一个“实验志愿者”,也就是濑藤美耶。有了两个圣女,这就意味着他可以通过圣女之间的模拟对战来获取更丰富的数据,可谓事半功倍。
虽说美耶对拿非利计划表现出了不屑的情绪,但在丽贝卡的请求之下还是全力配合。在约书亚看来,这恰恰说明即使是拥有令人敬畏之威名的“炎之魔女”,说到底也不过是幼稚单纯的少女。她全然没有往更深的层次思考过这件事。
如果约书亚的目的真是为拿非利计划收集数据,且拿非利计划确实成功,那么对美耶和整个杜兰达尔战团而言,都将是极大的不利。
一旦教团的拿非利大军成形,一旦拿非利人足以取代圣女的作用,教团必定会取缔所有不受控制的圣女。到那时候,拿非利人也必将是圣女们最大的威胁。有教团背景的丽贝卡不会在这场肃清中受到实质性的伤害,而美耶她们就不会那么幸运了。
不过约书亚对围剿圣女毫无兴趣,拿非利计划更是早已沦为幌子。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在丽贝卡和美耶帮助下,他学会了圣女的战斗方式。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伪造拿非利计划已经成功的假象,以拿非利人的身份参与到对抗撒旦叶的战斗中去。
临近决战的日子,约书亚难免有些紧张。
会成功的吧——他告诉自己。毕竟决战前夜辉夜预见到的未来图景依然美好,而杜兰达尔又寄希望于虚无缥缈,在他看来绝无可能奏效的圣歌仪式,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性存在,那就是他的计划成功了。
虽说万事俱备,但约书亚还是做好了失败的心理准备。
假如他失败了,假如他没能生还;预先准备好的替身魔偶就会用圣杯的能量构建出一座庇护所——这也正是他当时要求借用圣杯的真实原因——并带着他的家人,还有奏一同藏进去。圣杯蓄积的信仰之力,足以让这个庇护所存在上千年的时光。就算外面的世界被恶魔彻底摧毁,他们也能继续生活下去,直至寿终正寝。
至于丽贝卡,司祭预先驱使疫病的毒虫叮咬了她。这种虫子的毒液能够模拟人类的各种病症,这样一来,即便是丽贝卡没有在寻找伊芙的过程中受伤,也会因为生病而错过索德玛拉的决战。在旁人看来就像是恶疾复发,并不会引起怀疑。这样一来,无论胜负,她都将被安然送往庇护所中,“恶疾”也会自然而然地痊愈。
至于辉夜,如果失败的话,她一定会与恶魔继续战斗,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的。这一点,他虽然不愿接受,但却无法阻止。因为他明白,辉夜和他一样,都是可以牺牲生命来成就使命的人。如果失败的话,至少,他们俩可以一起迎接最后的时刻。
索德玛拉的决战当天,猎兵团如他预想的那样迅速溃败以后,他便以拿非利之姿投入了战斗。以血肉之躯为容器,一路血战,直至到达撒旦叶的正下方。
眼看恶魔硕大无朋的身躯就悬在头顶,他取出了体内那被污染的天使,目送着这团发光的灵力缓缓上升,一旦触碰到恶魔的躯体,它就会像病毒一样侵入进去,并迅速地蔓延开来,直到摧毁这个魔物,把它从这宇宙中彻底抹去。
可就在即将接触到恶魔的刹那,守护天使竟凭空消失了。
仅仅疑惑了几秒,他就明白了自己失策在何处——
他未曾料到,辉夜竟会用代替童梦和伊芙承担灵压的方式来保护她们。
他未曾料到,感知到辉夜濒死的伊莎贝尔,竟能强行召回天使,为辉夜分担本来足以致命的伤害。
他也没能料到,丽贝卡在受了如此重的伤的情况下,能凭借意志及时站起来……
七位圣女奇迹般地尽数就位,以圣歌仪式,这种被约书亚认为不切实际的方式消灭了撒旦叶,而且所有人都活了下来。这本该是庆祝的时刻,但站在索德玛拉废墟上的约书亚却忧心忡忡,对他来说,这是一场苦涩的胜利。
果不其然,使徒会的众人拒绝在司祭长一事上支持他,理由是他没能亲手杀死恶魔,而且拿非利计划也以破产告终;而且——最重要的是——谁也不愿与如日中天的伯利辛根家族为敌。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尽管他采取了所能想到的一切防范措施,终究还是无法阻止混沌的感染——从咳出黑色的血液,到污浊的血脉遍布全身;从肉身的腐化,到灵魂的堕落;从理性地抗拒,到被原始的欲念所支配,一步一步地,他正在被侵蚀。
直到杀死奏的那一刻,他,完完全全地沉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