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黑暗中的猎手（1）

——人，是追求意义的存在。

两年后，三山市

夜色中的城市常给人以置身幻境的错觉。

冰冷的混凝土丛林里，一张张迥异而又相似的面孔流动着，在一片光怪陆离中留下模糊的浅影。虽然表情各异，但面具之下藏着的却是一个个相似而麻木的灵魂。在这个瞬息万变的年代里，灵魂似乎特别容易迷失方向，尤其是在梦想渐行渐远的时候。

萤光院辉夜就走在这麻木的人群中，而她永远不会踟蹰不前。身为异乡人的她在寻觅着什么，是潜藏在黑暗中的秘密，还是照亮世界的火种？

不知什么时候，她离开了繁华的路段，走进一条潮湿破旧的小径。这里距离热闹的商圈不过百米远，却与一切光鲜词汇毫无关系。残缺的霓虹灯忽明忽暗，坑坑洼洼的地面积着污水，空气中浸透着氨水般的气味。

在一条本地人都未必会留意的暗巷入口，她停下脚步。她在那儿发现了一条不算太显眼的划痕，表面有灼烧的痕迹。

当她伸手去触碰那道印记，残留的能量点亮了微光。顷刻间，巷子里的无数光点如同呼应般显现出来。奇怪的是，寥寥无几的路人好像看不到这番异象，只是匆匆赶着路，希望早点离开这条环境远远不算理想的小道。

而在辉夜眼中，光点编织成清晰可见的画面，呈现出不久前的某个夜晚发生在此地的那件事：

金色的少女在暗影中跃动，与似人非人的东西激烈搏斗。长枪的锋芒上下飞舞，野兽的哀嚎此起彼伏，殷红的血液在半空中绘出优美的弧度。不经意间，枪头划过墙角，留下了刚才那道印痕。

看到这一幕，辉夜知道——

她来对地方了。

叮铃铃铃铃——

“童梦，童梦！”

“快醒醒，下课了！”

“童梦！”

“——迟到了！？”

齐耳发的少女猛然惊醒，一阵哄笑随之而来。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老师的额头青筋暴起，粉笔被紧绷的手指折成两段。

这里是三山市第三中学初中部，一堂数学课刚刚结束。现在是17点整，初二（4）班的同学们大都感到庆幸，因为“大魔王”今天依然没有拖堂的打算。伴随着嘈杂的背景音，教室和走廊里的学生们谈论着最近夜里频频发生的袭击事件，毕竟行凶者尚未落网，还是早点回家比较安全。

“你最近是怎么了，童梦？”

“我？没什么啊。”

放学路上，童梦与同班的方芹肩并肩走着。

“不对，一定有什么事。”方芹像个侦探一样，摆出观察和推理的架势，“你最近可太不对劲了。迟到、忘带作业不说，考试成绩也掉到了十名开外。而且……而且还在‘大魔王’的课上睡觉……”

方芹惊恐的表情有些夸张，仿佛刚从什么龙潭虎穴逃出来一样。

“呼，刚才我也吓坏了……”

“你可是咱们班的学霸啊，这样下去可不行哦。”

“我会尽快调整好的，最近只是太累了吧。”

“太累？最近的作业也不是特别多啊……”说到这儿，方芹忽然停下脚步，“难道说……童梦你……该不会是恋爱了吧？！”

“怎么可能！”

还有，那个期待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说得也是，童梦怎么可能早恋呢。”方芹舒了口气，重新迈开步子，“那一定是有什么心事吧？虽然偶尔会一起回家，但话题总是功课和课外阅读什么的，好像还没有和童梦谈过心。总之，有什么烦心事就告诉我吧，说不定可以为你分忧。”

“真的没事，你就别操心了。”

面对这样的关心，童梦反倒有点不自在。倘若真有烦心事，她也习惯自己解决，或者向最亲密的好友倾诉。

比如说……

“对了，童梦和3班的那个妹子很熟吧？大家都说你们俩意外地投缘呢。”

“你是说月华？”

“对啊，我听说她今天又没有来上学。虽说在背后议论别人不太好，但童梦和那个妹子真不像是能谈得来的人。说实话我有点担心……”

“其实，月华也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就是方芹想说的吧，但童梦和月华可是发小啊。

月华有些叛逆，但她勇敢而又有主见，在童梦看来是最可靠的伙伴。或许成绩不太好，但在绘画方面的天赋让童梦羡慕不已。童梦相信假以时日，她一定会实现理想，成为一个真正的漫画家的。

还有，更重要的是……

“又该分手了，明天见吧。”方芹说。

不知不觉间，她们已经到了分别的岔路口。

“明天见。”

“对了，童梦还要一个人走上好长一段路吧。凶手还没抓到，路上小心点哦。”

“嗯，你也是。”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做出了如此可怕的事呢？我听说上一个受害者被咬伤了脸，而且受到了严重的惊吓，但就和之前的几个受害者一样，没有损失任何财物。如果不是监控拍到了现场画面，还有确确实实留下了人类的牙印，听起来倒像是野兽干的吧。”

“按照报纸上的说法，很可能是吸毒过量什么的。”

“童梦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你的意思是？”

“按理说既然留下了牙印和唾液，警方应该能通过DNA找到线索吧？更别说还有监控视频可以查看。”说着，方芹又不自觉地摆出了推理的架势，“难道说……”

“难道说……？”

“该不会是丧尸吧？大概是从某个秘密实验室里跑出来的，因为是被抓住强行进行病毒研究的样本，个人信息也被人用某种手段抹除了，所以才追查不到的吧。又或者，真相其实已经查明，只是不能让你我这样的普通人知道而已……？！”

虽说是完全不着边际的猜测——或者说只能称之为妄想——但方芹却是一脸认真的模样，甚至还露出了恐惧的表情。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童梦宽慰道，“不过，应该不会再有袭击事件发生了吧。”

“你怎么知道？”

“直觉。”

昨晚，近郊的一处烂尾楼，一个身影越过围墙，落在空荡荡的庭院里。

这位不速之客是个少女。她有着一头精心修剪的金色短发，英气的眉毛下，宝蓝色的明眸透出自信的光芒。线条优美的战衣包裹着纤细的身躯，右手穿戴着雕饰华丽的臂甲，裙摆如百合花般潇洒绽放。衣领、袖口、飘带和过膝袜都是雪白色的，边缘点缀着金色纹饰。她身上披着一层光晕，手里握着一柄长枪，锋刃之巅凝聚着炽热的光。只是，白色的耳机线看起来多少有些煞风景。

这位就是月华，一位普通的女初中生。

当然，她还有另一重身份：守护三山市的“猎魔少女”。

月华探索着建筑，一簇簇光点悬浮身旁，为她驱散着黑暗。

“你确定是这里吗？”她对电话另一头的人说，“都转了好几圈了，连个鬼影都没看到。这里真的是食尸鬼（Ghouls）的巢穴吗？”

“应该不会错的。”

与月华通话的正是童梦，她就在不远处居民楼的天台上用望远镜监视着烂尾楼。由于大部分楼体都没有外墙，月华现在所站的位置她看得一清二楚。

与月华不同的是，童梦既不会舞枪也不会弄棒，更没有什么魔法力量，只是比起月华，她更擅长分析问题罢了。作为一个普通人，以及“猎魔少女”的助手，她的任务是调查分析、出谋划策，还有应付老师和家里人、完成各种后勤工作，有时候也包括帮做作业。

毕竟，正义的伙伴是没有时间处理这种无关紧要的琐事的——月华如是说。

“所有袭击事件都发生在这一带。”童梦接着说，“而且月华不是也感觉到附近有魔物残留的气息吗？考虑到它们怕光、喜欢干燥、生性怯懦而又倾向于群居的习性，附近适合藏身的地方就那么几处。记得关于食尸鬼习性的这些知识还是你告诉我的。”

“所以呢？为什么就是这一处？”

“从袭击的严重程度看，所有受害者都只是受了伤，或是仅仅受了点惊吓。似乎遇到激烈反抗，怪物就会逃之夭夭。这表明它们还没饿到必须冒险吃人的程度，毕竟食尸鬼不比人强壮多少。还有，你有没有注意到隔壁的建筑？”

“没有，怎么了？”

“那是个肉制品加工厂，给食尸鬼提供了充足的食物来源。就算这些鬼鬼祟祟的家伙不敢明抢，工厂的废料也能让它们不至于挨饿。所以，这个地方再合适不过了。”

“原来如此，哈哈，真不愧是我的随从。”

“随从？我的身份难道不是助手吗？”

“差不多啦，哈哈。”

“怎么会差不多！我可是……”

“等等，那是什么？”

“出现了？”

“嘘——”

就在刚才，月华看到一道影子从前面掠过，藏进了拐角的暗处。现在还有半截身子露在外面，完全没有察觉到猎手敏锐的眼睛正盯着它看。

月华屏住呼吸悄悄靠近，可就在距离只有短短几米时还是惊动了目标，于是一场追逐战拉开了序幕。

“可恶，跑得还挺快嘛！”

那魔物虽然个子不大，但远比预想的敏捷得多，由于是在光线不足的室内高速移动，她甚至无法看清目标的轮廓。

“小心点，月华，你已经脱离我的视野了。”

“觉悟吧，魔物！”

“真是的，好好听我说话啊。”

不过，童梦知道没什么担心的必要。

虽然不擅长学习，但月华在战斗方面可是一把好手。在获得这份力量之初，她就像个身经百战的勇士，能够轻松应对各种各样的超自然生物。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种天才吧。

“无处可逃了吧，懦夫！”猎魔少女用枪尖指着前方。

由于慌不择路，那东西钻进了死胡同。面对凌厉的杀气，躲在阴影中的魔物只好怯生生地走出来，可当它完全暴露在月华面前，少女得意的表情却消失了。

“喵——”

“诶？”

“什么情况？”

“什么嘛，不过是猫咪而已，虚惊一场。”

“猫咪？”

没错，月华刚才追逐的目标，不过是只受惊的小猫。

“没事了，小家伙。”

月华手中的枪化成一道光消失了，身上的光晕也由锐利变得柔和。这光晕似有着某种驱散恐惧、抚慰心灵的作用，小猫察觉到气场的变化，先是试探性地靠过来，舔了舔月华的手，确定没有危险后，干脆钻进了月华的怀里。

“喵呜——”

“好可爱！它应该没有主人吧，我或许可以收留它，把它寄养在你家。”

“等等，为什么是寄养在我家？”

“梦的爸爸妈妈不在身边啊。我倒是想自己养，可恶毒的监护人肯定不会答应，搞不好还会拿它煲汤。”

“再怎么说也不会拿它煲汤吧！”

“那可说不准。”月华拿腔拿调地说，“别看只是普通人的模样，可他们毕竟是异界来的邪恶魔法使，为了禁锢身为猎魔少女的我才来到这个位面的。”

“偶尔也收敛一下你的中二之魂吧。”

“嘁。”

趁着月华一边撸猫一边和好友聊天，几个扭曲的生物从角落里钻出。它们龇牙咧嘴，或是弓着背蹒跚而行，或是紧贴在墙壁和天花板上，像壁虎一样手脚并用地爬行着。虽说徒有人形，但人类是绝对不会以这样的方式行动的。

它们——食尸鬼——充其量只是人类无法满足的欲念的投射物。

对于怪物的现身，月华似乎浑然不觉，当她一边轻抚着怀中的小家伙一边站起来的时候，一个不起眼的小金属球从她身上滚落。

就在食尸鬼行将偷袭得手时，金属球竟放射出耀眼的强光，而月华也适时护住猫咪，以免它的眼睛被灼伤。

至于那些魔物，就没有那么走运了。它们嚎叫着，痛苦地捂着双眼。对于普通人，这种程度的强光只会导致短暂失明，而对怕光的魔物则足以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什么情况？”

听到惨叫的童梦问。

“用掉了一颗闪光弹而已。”月华的语气平和，“不过嘛，也多亏了你提醒我注意夹层和通风管道，我早就发现里面的异样响动了。”

食尸鬼们已经动弹不得，浑身冒着黑烟，化成黑色黏液的眼球溢出眼眶，穿过指缝向外流着。月华她不紧不慢地掏出手机，以这些可怜的怪物为背景来了一张搞怪的自拍。

“这家伙……”第一时间收到照片的童梦叹了口气。

她的手机里已经存有好几张类似的照片了，背景包括狼人、瘦长鬼影、红衣厉鬼等等。

“就是现在！”月华把长枪插在地上作为支点，轻盈跃起，以一记漂亮的回旋踢结束了这场一边倒的战斗。

食尸鬼们的头部不自然地扭向一侧，还来不及倒地便已经灰飞烟灭。

“讨伐完毕！”

“月华真是越来越熟练了。”

“马马虎虎吧，食尸鬼而已，下回敢不敢来点刺激的？”

“现在不是得意忘形的时候吧，你可还在怪物的巢穴里呢。”

“怪物不是都解决了吗？感觉身体好轻，已经没有什么好害怕了。”

“够了。”

话音未落，一些粉尘撒落在月华的脑袋上。

抬头一看，正上方的天花板向外凸起，好像承受着极大的重量。还来不及思考，天花板就塌了，同时坠下的还有一个庞然大物。月华一个滚翻躲开了坠物，却被眼前的东西怔住了。那是一个由许多人类的面孔、躯干和肢体拼合而成的魔物。

“这是……什么？”

没等她缓过神，一只肿胀的巨手便拍了下来，重重砸在她身上，就连地板都被砸得凹了下去。

“月华，月华！怎么了，月华？！”

巨响过后，便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童梦的脑中先是一片空白，然后许多念头浮现出来。月华究竟碰到了什么？而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又能帮上什么忙？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把月华一个人留在那里，绝对不能！于是，她抛下望远镜，不顾一切地跑下楼去。

烂尾楼里寂静无声，肉山般的怪物一动不动，巨大的手还死死压着满布着裂痕的地面。过了一会儿，先是一束光穿透了怪物的手背，紧接着好几道光束一齐射出，转眼就把那只手切割得四分五裂。怪物哀嚎不止，而月华安然无恙，只是沾上了点尘土。

“你可……真是……惹恼了我啊！”

把小猫放跑后，金色的光芒重新在手中汇聚成长枪。

面对着少女如炬的双目，怪物边呻吟边后退，这样一个狰狞恐怖的大家伙竟完完全全被娇小的对手震慑住了。

一记重击，怪物被震得飞了出去，砸断几根廊柱后飞出了建筑，重重落在大街上，把零星的路人吓得魂飞魄散。怪物挣扎着爬起来仓皇逃窜，而月华也很快追上，把它赶进了附近的停车场。

无路可退的魔物抡起一辆汽车朝月华抛去，被一个闪身轻松躲过；又一辆，被长枪从中间劈成了两半；当魔物同时提起两辆车子，想要孤注一掷的时候，少女早已杀到身前，一枪刺透了它的身躯。

两辆汽车落在地上，一声低吟后，山丘般的肉体化为灰烬，月华这才松了口气。

“月、月华……你没事就好……呼……”循声而来的童梦气喘吁吁。

“真是的，我可是守护三山市的魔物猎人啊，区区小妖何足挂齿！”

“别说大话了，刚才可担心死我了啊！”童梦的气息逐渐平缓，“说起来，那个究竟是什么东西？”

“你也看到了？好像是许多食尸鬼在某种力量的影响下糅合到了一起。”

“某种力量？”

“只是感觉罢了。最近魔物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不知道和这有没有关系。算了，不管这么多。”月华打了个呵欠，“无论如何，今天可是酣畅淋漓的大胜利啊，我也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恐怕不行。”

“为什么？”

“搞出这么大的动静，至少有十个局外人看到了。”

“不是吧？！”

“我们整夜恐怕都得为清除记忆的事忙活了。”

“真是麻烦。”月华嘟囔着，“为什么要清除目击者的记忆呢？如果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英雄，还有谁会在意我的数学成绩？”

“你不及格的不止数学吧……而且被人知道就会有严重的后果，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话虽如此……”

“好了，赶紧干活吧，不然就真别想睡了。”

“遵命遵命。”

出发前，月华走神了一下。她回眸望向远处，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背上的印痕，那是随着这身力量的觉醒而出现的符号。童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可除了林立在夜幕下的建筑群，什么也没有看到。

“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我们走吧。”

月华没有告诉童梦的是，刚才她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唤。

最近常有这样的感觉。一开始只是在梦里，然后醒着的时候也开始频频出现。而刚才，她几乎能真切地感受到，那个人就在附近的某个地方。虽然想要当做无事发生，但一直以来的担忧还是随之涌上心头。

在成为“猎魔少女”不久后，也就是兴奋劲开始消退的时候，她就有过这样的想法：

毫无征兆地凭空获得强大的力量，以及关于魔物的种种知识，这一切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吧？应该不会是仅仅为了对付那些不堪一击的虾兵蟹将吧，会不会还有什么更艰巨的任务在等待着她？

算了，月华决定不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毕竟今晚还有很多事要忙活。

与此同时，某处的天台上，萤光院辉夜凝望着都市血脉中流动的色彩，任凭晚风撩动她的头发。一只原本隐形的猞猁在她的身边现身，它有着一只蓝色的眼睛和一只琥珀色的眼睛，看起来像个布偶，却能够像真正的动物一样行动自如。

“她就在附近，拉斐尔。”辉夜说，“我能感觉得到，可是还无法找到她的确切位置。”

“辉夜大人的感应能力刚刚恢复，可别太勉强自己了。”被称为拉斐尔的猞猁用一种机械般的、完全不带情感的语气说。

“教团（The Order）那边情况如何？”

“使徒会对我们的擅自行动有些不满，但并没有采取强制措施的迹象。”猞猁回答说，“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所以短期内应该不用担心他们的阻挠了吧。”

“教团不是我们现在的首要问题。”

辉夜深吸了一口气，再度把目光抛向远方。

“辉夜大人的意思是？”

“这座城市正在被强大的混沌所侵蚀。”

“是的，这里的魔物十分活跃。”

“不是魔物。”辉夜面色凝重，“这里还有别的东西存在

——更危险的东西。”

晴朗的周六上午，阳光抚摸着绿叶和玻璃窗。

一只蝴蝶憧憬着外面的世界，却怎么也飞不出去，只能扑闪着翅膀，锲而不舍地与玻璃较劲，直到童梦把窗子打开。靠窗的小圆桌上放着蓝色的单肩包，还有一本《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里面夹着干花做成的书签。

她每周末都会来到“弗洛拉的秘密”（Flora’s Secret），这是她外祖母的花店。她会在这里阅读一些课外的读物，除了小说，还有些别的书籍。小店或许有些局促和凌乱，但在小时候的童梦看来，就是花仙子的领地，也是远离争吵的避风港。身处百花丛中，她总是特别放松，也特别有安全感。

她一边哼着歌，一边翻阅着笔记，完全没发现有人在身边站了好一会儿。

“梦梦还真是认真啊。”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吓了一跳的童梦赶紧合上本子。

来人是一个蓄着络腮胡的中老年男子，穿着一件有些宽松的彩色条纹短袖衬衫，手里拎着米色的小毡帽，丝毫不加收敛的笑容虽然爽朗，但多多少少有些夸张。

“洛……洛伦佐先生，早上好！”

“哈哈，早上好啊！不过，梦梦在研究什么呢？我刚才好像看到了‘地缚灵’、‘吵闹鬼’、‘灵外质’之类的字眼。”

“您看到了吗？那个……这是……”

“我知道了，梦梦在写小说，对吧？”

“小……小说？啊，对，对啊……我在写关于都市传说的小说！就是这样！”童梦松了口气。

“这就对了，看来大叔我的话梦梦还是听进去了啊。年纪轻轻的，可不能被学校啊、功课什么的束缚住手脚。大叔我年轻的时候也想过写小说，可惜完全没有那种天分。”

大叔？童梦一直觉得这样的称谓有些微妙。

尽管看起来完全不像是60来岁的人，可他毕竟还是外婆的男友啊，叫做大叔什么的，不是差了辈分吗？

其实，洛伦佐先生也不是真正的意大利人，只是在那个浪漫的南欧国家生活了许多年，似乎见过很多世面。他的举止十分随性，用外婆的话说，气质就像是桑塔露琪亚傍晚的海风……虽然外婆从来没有去过那不勒斯。

童梦上小学时，外婆和洛伦佐先生就已经在交往了，但似乎没有结婚的打算。他们有一套奇怪的理论：只有彼此不够信任的两个人，才需要契约来维持关系。

“洛伦佐先生是来找外婆的吗？她去进货了。”

“不不不，我只是来拿上次她说的那瓶威士忌的。那可是给我的生日礼物，上星期开派对的时候她居然忘了带，真没办法，我只好自己过来取了。”

“外婆也真是的，明知道洛伦佐先生不能喝酒。”

“不能喝酒？谁说的！不就是癌症吗，早就好了啊。你看看，我像是不能喝酒的人吗？”

洛伦佐拍了拍胸脯。他看起来挺拔健壮，脸色红润，完全不像是曾与死亡擦肩而过的人。

“可是……”

“人生苦短，快乐至上。这规矩那规矩的，生活多无趣。说到这个，梦梦还是要每个月发邮件向妈妈汇报情况吗？”

“我搞砸了上一次的考试，现在每周末都得汇报一次。”

“啊……这可真是伤脑筋啊。”

“是啊，下一次我可得加油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洛伦佐摇了摇头，表情变得认真起来，“为什么梦梦的妈妈总是那么严厉呢？第11名，明明已经做得很好了吧。为什么她一点也不像你外婆呢？人来到这世上是为了享受快乐，而不是来遭罪的。”

“妈妈也只是希望我能有出息吧。”

“梦梦觉得像外婆和洛伦佐大叔这样的人，算是没有出息吗？”

“当然不是！”

“那么，怎样才算是有出息呢？开公司赚大钱，还是发明出了不起的东西呢？”

洛伦佐托着下巴，皱起眉头，摆出一副正在思考的架势。

“这个……我不知道。”童梦说。

“梦梦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想成为……想成为妈妈那样的人吧。”

“想要征服世界的女人吗？这倒确实是了不起的志向，不过这真的是梦梦自己的想法吗？”

“这个，我……”

“总之，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属于自己的，可别让别人替你做决定哦。”

“嗯……”

“梦·小·梦！”

一听这咋咋呼呼的声音，就知道是月华来了。

日常状态下的她，可没有那么光鲜亮丽。虽然头发也染成了黄色，但颜色和质感有些不太自然，发型也有点男孩子气。

“露娜来啦。”

“洛伦佐先生也在啊。”

洛伦佐大叔总是这么称呼月华，那正是她的漫画《猎魔少女☆露娜》中的主人公。别看月华平日里打扮随意，但在战斗中总是追求着某种“范儿”。从细节的装饰到战斗的动作，都在极力还原她笔下的主人公。

“嘿嘿，我就知道梦一定在这里。”

“因为这孩子太没情趣了吧，除了家里和学校以外，就只有这里了。就像被困在了百慕大三角一样。”

“三角？哦，难怪她对几何不过敏，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喂，月华，洛伦佐先生，我还在这儿啊！能不能别这么理所当然地说我的坏话？还有，这和几何有什么关系？”

童梦伸手想推月华，对方顺势一闪，拦腰抱住，把她小小的身子搂在怀里。

“哎呀呀，才多久没见，不用这么想我吧。”月华坏笑着。

“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明明是一副很享受的表情，梦梦还真是傲娇呢。”

“放手！有客人在啊！”

“不必在意，反正我已经习惯了。”洛伦佐先生笑着摊了摊手，“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要好，真是难得。好了，我还是别在这里当电灯泡了。梦梦，告诉你外婆，我把酒拿走了哦。还有最重要的是要开心，别老是沉迷于三角函数。”

“慢走！！”月华喊道。

“你到底有完没完？多大的人了！”

童梦好不容易挣脱开来。只有在月华的面前，她才敢这么大声地说话。

“梦。”

月华把双手搭在童梦的肩上，笑容忽然消失。

“嗯……怎么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气氛变化，童梦的表情也凝固了。

“哎呀，别这么严肃啊！”月华抱怨道。

“什么嘛，明明是你先……”

“我们去小木屋吧！”

“什么？”

“山上的小木屋，小时候去过的，你还记得吗？”

“今天就去？”

“今天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