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直爽朴实歌尔朵
当我出现在河木镇外之际,时间已经变成了白天。
跟上次不同,眼下这座原本平静的南方小镇到处都弥漫着看得见的压抑气氛,街巷里空荡荡的,偶尔经过一两个镇民,他们也都是一副满腹心事脚步匆匆的样子,一眼扫过去反倒是士兵的数量更多一些——估计就是西部哨塔之战前八姑父派驻的那个营队。很明显,他们的存在进一步加剧了整个镇子的紧张感。
这帮家伙没有见过我,我也不打算跟他们打交道,交了税,应付了几句盘问,无视他们的低俗调侃,我径直朝着路坎的杂货店走去。
大白天的,杂货店却大门紧闭。左右看了看,暂时没有巡逻士兵的身影,我便迅速拿出开锁器插进门锁里。
好吧,虽然挂着“夜莺”的头衔,但其实我对盗贼的日常生活半点兴趣都没有,这么做仅仅只是为了尽量不弄出太大的动静。
一个营队的普通军队自然是不够我热身的,只不过到了今时今日,我早已不再是最开始的我了——在一帮大头兵面前逞威风没什么意思,况且这帮家伙怎么说也算是自己人,在不久的将来还很可能会成为并肩作战的袍泽,又何苦非要难为他们呢……
有作弊系统辅助,没用三秒钟便打开了门锁。轻轻推开一道缝隙,等眼睛适应了里面的亮度后,我便继续推门,随即闪身进去,并顺手将门掩上并反锁起来。
兄妹俩都在,可能正在交谈,见了我之后话音立刻戛然而止,两人一脸惊愕地望了过来。我并没有马上做什么,站在门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几秒钟之后,凯米拉似乎反应了过来,双手一抬,高耸的胸脯一挺,下一刻就要张嘴呼喊。我随即一迈步一伸手,轻轻捏住她纤细的脖子,尚未生成的尖叫立刻变成了几声断续的呜咽。
取出黄金龙爪,随手扔在柜台上面,咣当一声砸飞了墨水瓶和笔架。然后我开始四处打量,始终没有拿正眼瞅路坎一眼。
——那谁,约定完成了,现在是结账时间。
这货倒是个识时务的,没有做出任何可能激怒我的行为,脸上还迅速挂上了谦卑谄媚的笑容,颜艺堪比莱妹。与此同时,他立马转身从货架上拿下来一口小铁箱子,对着我一把掀开,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桌上,然后后退一步弯腰鞠躬……这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连我都没有反应过来。
——尊敬的大人,您终于来了!您忠诚的仆人路坎-瓦勒瑞斯一直在期盼着这一天!如您所见,这些是您当初放在这里的押金,请您清点查收。如果还有什么需要,请一定要告诉我,我将竭尽所能为您服务。
这……我一时间反倒愣住了,之前想好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
我扫了一眼桌子,满满的金色耀人眼目,大约有上万赛普汀,金币的缝隙中还夹杂着各种魔法宝石的五彩斑斓——我记得很清楚,当初给他的押金撑死了也不会超过五百枚……妈的,这家伙要不要这么果断啊?直接就把棺材本给砸了出来,搞得姐都有点儿不好意思继续下狠手了嗷……
好吧,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想了想,先松开了凯米拉,小婊砸揉着通红的脖子迅速躲到了路坎身边,一脸就要哭出来的表情。
我有些讪讪的,干咳了几声,正想随口说点什么,脑中却突然一闪,于是一下子意识到了某些不对劲之处。
有一点很明显——这货应该是早有准备,知道我一定会来找他算账,而且他的态度也显得太过于谦卑了。按理来说,像这种消息闭塞的乡下地方,连龙临堡派来的士兵都不认识我,此刻我身上又只是一身大路货的冒险者装扮,一个普通商人没道理能猜到我现在的身份。毕竟我跟他只打过唯一一次交道,都没有告诉他我的名字——除非他有别的消息来源。
想到这里,我不紧不慢地开口。
——我记得,押金并没有这么多。那么,多出来的这些是什么?赔偿金?小路坎,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为什么要给我赔偿呢?
这货的脸色唰地一下垮了下来,哭丧着脸开始絮叨,表情凝重言辞恳切,不愧是注重自我修养的野生演技派。
——大人,您卑微的仆人恳求您的仁慈和怜悯,我的确做了一些……但是,但是我也是受害者啊!那个该下湮灭的布莱顿杂种!都是他威胁我,我才……我本人的生命固然无足轻重,可是,可是我一想到可怜的凯米拉……您肯定知道,就算全镇子的人加起来,我们都没有办法跟一位魔法师作对……况且,况且当初我并不知道您就是……就是……
果然,这货还真的知道一些东西,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正一边说一边不时偷眼看我,见我面色有所缓和,便大着胆子又问了一句。
——大人,那个,那个该死的家伙现在……
我摇了摇头,口气平淡。
——谁知道呢?也许正如你所说,他已经去侍奉魔神们了。
他顿时长出了一口气。我可以笃定,他说的这些肯定不是事情的全部,就算最开始的时候他真的是被人胁迫,但这并不代表他自己就没有从中捞到过好处,从犯的身份依旧是跑不掉的。不过这不重要,反正我也没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他。
——暂且就算是这样吧,嗯哼,你之前说了要向我提供服务……
一边说,我一边故意打量了凯米拉几眼。这货一愣,随即立马反应过来,便忙不迭地向妹妹猛打眼色。
这种事情看来也不是第一次了,凯米拉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哥哥的意思,脸色顿时难看起来,紧咬双唇,低着头一言不发。嗯哼,因为这次的“服务对象”是女性,所以心里感觉别扭,才会这么犹豫挣扎的吗?
路坎顿时显得有些着急,干脆彻底抛开脸面,直接凑到凯米拉耳边悄声嘀咕了一番——自然的,这些话被我一字不漏全听到了。
这坑货会说些什么也完全不出我的意料——他无比郑重地告诫妹妹,贵族、领主、龙裔,哪一个身份俺们家都得罪不起;同时,龙裔大人的特别爱好其实也是一个难得的机遇,咱老瓦家必须得甩开膀子好好抓住喽,飞黄腾达说不定就在眼前……
很好!他知道的还真不少呢。
凯米拉作势擦了一下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抬头挤出一丝媚笑,然后一步三摇地向我走过来,边走边风情万种地抬手掠起垂下的一绺头发,另一只手则有意无意地轻轻托了托胸部,动作极其纯熟自然。
——大人,您看,我妹妹还不错吧?她可以陪您度过一个快乐的夜晚——
这妞的确长得很不赖,可路坎的话却让我莫名其妙地突然感到一阵反胃,于是不等她靠过来,我便直接开口打断。
——从我眼前消失才会让我快乐,你俩必须从这里滚蛋,永远不能回来!给你们一天时间准备,能带走多少东西看你们的本事。到了明天这个时候,如果你俩还待在河木镇的话,我不敢保证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不理会他俩惊愕的神色,转身向外走去。手刚搭上门把手,背后便传来了路坎歇斯底里的叫喊。
——大人!求您了!看在阿梅代大人的份上,您不能这么做!
我心里顿时一痛,随即扭头死死盯着他,目光阴冷无比。路坎浑身都开始颤抖起来,赶紧磕磕巴巴地解释了一番。
这中间的内情并没有多么复杂。
杂货店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他的真正身份则是龙临堡派驻于此的秘密情报人员,负责探听毗邻的佛克瑞斯领的各类消息,顶头上司正是伊瑞莱斯。在情报点初创时期,由于伊瑞莱斯需要经常来河木镇亲自处理各种事务,所以便在此地置办了一处公私兼用的据点——绿荫憩所,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里的产权其实是属于八姑父本人的。情报业务上轨道之后伊瑞莱斯就基本不来了,路坎便抓住这个空子,私自将绿荫憩所短期放租过好几次,从中捞了不少好处。再后来,他遇到了那个野生魔法学徒,这才有了黄金龙爪那档子破事。
他还信誓旦旦地坚称,这个计划才刚刚开始,还没有害到过一个人,我是第一个上当的肥羊。这种说法明显和倒霉的魔法学徒所透露的相关信息不符,不过我已经没有兴趣追究到底了,在听他交代完之后,我便迅速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听着,我可以收回之前的话,不过从今天开始,歌尔朵-穆勒女士将成为店里的第二位股东,以后所有的收益她都要分一半。这些“押金”也不用给我了,算作她的入股资金。你没有资格拒绝,否则我完全不介意再次改变主意。
从路坎那里要来备用钥匙,我便径直前往绿荫憩所,然后却发现大门紧锁着。用钥匙开了门,进去转了一圈,果真没有人在。
关好门出来,我又去了歌尔朵家,同样是铁将军把门。
这倒是不奇怪,一般的普通人白天都是要出去工作的,很少有人从早到晚宅在家里。想了想,我便向着河边的木材加工坊走去,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的话,那里便应该是歌尔朵平日间有可能出现的最后一处场所。
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我的脚步却开始有些迟疑,心里莫名地生出一丝不安……但是这不应该啊!去前两处的时候我可是一点儿都不带犹豫的,什么都没有多想的啊……
嗯,我得去告诉她“白手入股”的好消息,另外还要委婉地建议她从绿荫憩所搬出来,毕竟那里依然还是老狐狸的产业,当然,之后我会尽力补偿她的……好吧,这些都是正当的理由,可并非真正的理由。
歌尔朵身为河木镇的镇长,某种意义上也间接算是风暴斗篷在本地的首席代表;而路坎则不过是龙临堡的基层小职员,还是不能见光的那种,绝不可能有胆量为难她。即便她非要霸住绿荫憩所不搬,路坎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说不定还得反过来帮她向上头遮掩……总之,这些事其实根本就用不着我来替她操心。
所以我不得不承认,到了此时此刻,自己仍旧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非得要再来见她一次?我还在期待什么呢,明明说好了不能破坏别人的家庭……
远远地眺望了木材坊几眼,那里只有几个男人忙碌的身影,“天际好丈夫一号”也在其中,并没有看见歌尔朵。不知为何,我突然松了一口气。
这样一来,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才能找到她,虽然河木镇并不大……也许这就是命运的暗示?我应该到此为止然后继续上路,这才是正确的选择?
说走就走,我便转身沿着来路走去……几步之后,我站住了。
歌尔朵正从巷子那边迎面走来,身后跟着几名士兵。她身着白漫领下级军官锁甲套装,英姿勃发步履如风,顾盼之间更是掩不住地流露出一份神采飞扬之意。
我站在原地望着她,很快她也看见了我,于是同样停下了脚步。四目相对间,我看见了她眼中的种种神色变化,惊讶、思虑、笃定、热情……就是没有爱恋。
她向我走了两步,又停下了,回身示意疑惑的士兵们自行离开。等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巷道尽头之后,她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我面前,先是不太明显地犹豫了一下,然后还是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拉着我就朝河边走去。
一路无话。我很快便注意到,她选择的方向不是绿荫憩所而是镇外,便没来由地再次微微叹了口气,心里稍许感到有些失落,同时又觉得有些解脱。
一前一后翻出木栅栏,来到河畔,歌尔朵便不由分说地拽着我一起坐了下来。
我正在思考着措辞,她却先开口了。
——薇娜,与巨龙战斗是什么样的感觉?
还真是出乎意料的话题切入角度。我想了一下,只用了最简单的描述来回答。
——我只能说,龙与龙是不同的,正如人与人的不同。对于我而言,某一些龙类不过是一堆随手就能清理掉的垃圾,而另外一些则完全相反。
歌尔朵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估计这个答案也同样出乎她的意料,换句话说,话题走向并没有按照她预想的剧本来展开,于是她轻轻地皱了皱眉毛。
——薇娜,你在敷衍我,你应该很清楚我想问什么……好吧,就算你告诉我所有的细节,我也不会有切身感受……说真的,我很羡慕现在的你,嗯,你知道我不是在说爵位和身份这些东西。
羡慕我?跑腿大帝有什么好羡慕的……我不由得轻轻啧了一声。
当然了,这种所谓的“自嘲”未免显得有些矫情。虽然诸事缠身奔波忙碌,偶尔也会遇到真切的危险,还有内心深处从未消失片刻的重重压力,可如果硬要说“龙裔的生活”本身既不精彩也不刺激所以我一点儿都不喜欢,那就实在太虚伪了。更重要的是,既然已经在这个世界成为了“大人物”,我又怎么可能再心甘情愿地回到往昔那种“安定美满”却平淡无奇的庸常生活中去呢——如果有这个可能的话。
连我自己都是这么看待“龙裔”身份所带来的巨大变化,就更别说旁观者了,尤其是像歌尔朵这种看似循规蹈矩实则野性未泯的姑娘。我完全能够理解,当她听说我这一年来的种种消息之后,心中会产生怎样的复杂感受……
果然,不等我接话,她叹了口气,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呵,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么,出现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姑娘,让人怜惜又疯狂,让人深陷其中……我想,要是那时候我能更有勇气一些,要是我能遵从内心的声音……
她的眼里闪烁着明亮的光彩,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是不忍心回答。
真相往往是残酷的,就算她当时真的提出要跟我走,我也绝对不可能答应,这又不是在玩末路狂花的游戏,那样做最终只会害了她——也许连一丝棕龙那种程度的龙焰她都承受不起,又何谈其他?
见我一直沉默不语,她的神色也显得有些黯淡,用力地摇了摇头。
——很抱歉,我想我不应该提到这些,你并不欠我什么……无论如何,朋友间的重逢都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她的精神突然又变得高亢起来,再次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让我们来谈谈高兴的事情吧。你说得很对,人与人是不同的,比如你和我……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保证不会再谈到这个话题。嗯,其实我想说的是,乌弗瑞克殿下与阿登纳大公夫人,她们是不同的,对吗?
啥玩意儿?你知道自己在说啥吗?
我猛地抬头看过去,她却没有在我利刃般的逼视下退缩,反过来直视我的眼睛。
——直说了吧,薇娜,我需要你的帮助。你知道,我一直都很尊敬伯爵大人,河木镇的所有人都跟我一样,每个人都由衷地感激他长久以来为我们带来的秩序与安宁。可是!可是他已经遗忘了祖先的传统和信仰,他认同了那个背信弃义的狗屎协定,他变得怯懦、保守、老于世故!我听说,就连龙临堡里面都没有设立一座塔洛斯祭坛……如果是平常的年份,我想诺德人最多也就是在背后抱怨两句,大家依旧是他治下顺服守序的领民;然而你知道,诺德人注定的使命和事业即将拉开帷幕,天际省的命运必须得到彻底改变!我真的感到很难过,巴尔古夫已经站在了全体诺德人的对立面,他即将成为乌弗瑞克殿下的伟大征程中最可悲的那块绊脚石……
看着口若悬河神采飞扬的歌尔朵,我仿佛看到了几天前的洛塔尔-博格……一切都似曾相识,没有道理可讲的极端狂热信仰果然是世上最致命的毒药,不仅仅只限于宗教领域……我不由得一阵恍惚,她的样子似乎变得有些看不清楚了……
下意识地,我突然插了一句。
——你想要我做什么?
她没有注意到我的神情变化,继续滔滔不绝。
——我当然不会让你为难,薇娜,我很清楚,你并不想与巴尔古夫为敌。事实上,我所希望的正是你本来就会去做的事情——我听说过这段时间里紫杉镇发生的种种变化,所以我认为,既然你做了这么多准备,接下来即使面对殿下的无敌军团,你也不会轻易就将紫杉镇拱手相让,对吗?既然如此,那就让紫杉镇的抵抗来得更顽强更坚决一些吧!如果殿下被你阻挡的时间过长,也许她会考虑选择另一条更简单的路线——比如,河木镇。你看,这样一来,你无损于自己的职责与荣耀,也许这份荣耀将会变得更加璀璨夺目,而殿下则可以相对轻松地得到白漫城……嗯,你目前的地位身份并不符合你为白漫领立下的赫赫功绩,原本我是为你感到不公平的,现在我反倒觉得这一点恰恰值得庆幸——对一位低阶小贵族而言,在你的采邑之外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是你的责任,不是么?
——这是拉……劳伦西娅的意思?
——不不不,你要知道,像殿下这样的伟大领袖必然是相当具有主见的,众王之殿早就制定好了完整的作战计划,任何人都没法用尚未发生的某种可能来劝说她改变主意——所以我才需要你的帮助!只有当那种可能性真正出现的时候,我们才有机会说服殿下。你的抵抗越坚决,紫杉镇越是坚不可摧,殿下接受建议的可能性就越大,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我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她也始终没有转开眼光。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么,吉……姐姐,你自己呢?你希望从中得到什么?
她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太明显的伤感。
——并不是我个人想要从中得到什么,我只是希望诺德人能够赢得最终的伟大胜利,可我一点儿都不想看到我的兄弟姐妹们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征途上……当然,我当然知道,战争总是会有牺牲,任何胜利都不可能从天而降,可如果胜利的代价太过于沉重……好吧好吧,不要这么看着我,我说的都是真的!除此以外,我承认,我的确有一点小小的私心,但你应该明白,这并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拉罗夫。
发现我没有接话的意思,她只好自己接着往下说。
——拉罗夫是穆勒家如今唯一的嫡子,与很多诺德家庭千篇一律的陈旧故事一样,因为从不间断的战争,我们的父母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回归松加德,那时他才十岁,于是我代替了母亲的角色……他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却依然还是一个旗队长,而我们邻居家的男孩子中,有的人早就已经当上了团队长……你跟他并肩战斗过,应该知道他绝不比任何人差!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在他身后没有站着一位强大的父亲,穆勒家族祖辈的荣光在冷峻的现实面前毫无半点用处……感谢塔洛斯垂怜,因为圣地镇的那场奇迹,殿下很可能把他视为了半个伙伴,从那以后一直都对他赞赏有加——可仅仅只有几句口头上的赞扬是远远不够的!然而讽刺的是,在现在的情况下,就连殿下本人都不得不遵守表面上的公平原则,拉罗夫确实拿不出一份足以让所有人都闭嘴的具体实绩来获得升迁……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就是所谓的可怜天下父“母”心么,为何我只想到了伏地魔三个字呢……歌尔朵的眼神重新变得热切起来,紧紧盯着我不放。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殿下的目标惟有白漫城而已,而且我很清楚,她从一开始就对你另眼相看,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紫杉镇的现状都不会发生丝毫改变。当然,在一切都结束之后,巴尔古夫也将获得一个体面的去处,他可以带着他的全部私人财物和贴身卫队到独孤城去定居,或者以政治避难的名义直接前往帝都;在那些地方,他仍旧会是一位受人尊敬的伯爵……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薇娜,你跟拉罗夫是朋友,你一定会帮他的,对吗?
她不再继续,静静地等待我的回答。
我的回答……我又能怎么回答呢?
我能确定的就是,这个计划虽然看似简单,却已然把各方局势和相关人等的心理预期统统算计到了极致,绝对不是歌尔朵这样的乡下姑娘自己能够想出来的!
歌尔朵大概率没有亲眼见过拉拉,作为一名远离权力中枢的底层韭菜,她不可能知道多少关于本方阵营领袖的真实信息,更别说深入了解对方本人,那她凭什么单方面坚信拉拉会接受这个近似于“偷袭”的建议?先不说这种做法完全不符合诺德人勇武无畏的一贯作风,即便真的能够获得成功,最终在战略上也会得不偿失——选择白漫领作为首杀原本就是政治意义大于军事意义,如果风暴斗篷不能以摧枯拉朽的无敌气势堂堂正正地碾掉征途上的一切障碍、反而一碰到稍微硬点的骨头就选择避重就轻绕道而行……如果拉拉真的这么做的话,那就跟主动承认失败几乎没有半点区别!这场所谓的独立战争也就没必要再继续打下去了……
此外,歌尔朵为何会了解紫杉镇的具体近况、并判断出此地就是那种难啃的骨头?为何如此肯定拉拉定下的策略一定是走中线(也就是紫杉镇,河木镇方向算南线)?又为何知道拉拉对我“另眼相看”?这些信息到底是谁告诉她的?
一股浓重的阴谋气息扑面而来……我当然相信她的诺德人原教旨情怀,也相信她的初衷确实只是为了弟弟打算,可正因为如此,这背后所隐藏的至暗意味就愈加令人惊悚无比。
究竟会是谁呢?居然有如此大的能量和资源,连我这种突然出现、毫无往昔可以追溯的人在寒微之时偶然的一次一夜情缘都能调查出来并且加以恰当利用,而且还是以这种避无可避的阳谋方式?我敢打赌,就算我没有一时心血来潮跑这一趟,不久之后,歌尔朵也还是会以某种自然而然的方式“恰好”与我重遇!
然而最令人沮丧的是,尽管我已经分析出了这些可能的前因后果,可接下来我却依然什么都无法改变。
刚才歌尔朵有一点说得很对,抛开龙裔的身份不谈,我如今也依然还只是一名低阶小领主而已,在风暴斗篷排山倒海般的军事压力之下,能够勉强保住自己的地盘就已经很值得庆幸了,根本没有余力再去兼顾白漫城的安危,更不可能为此而赔上我的全部家当。
历史上的那些龙裔前辈们固然强大无比,然而他们的煌煌战绩却并不具备任何参考价值,以我目前的实力,还远远不够资格从整体上干预一场数十万人规模的庞大战争——除非我真的决定不顾一切亲自大开杀戒,为了保住身边的寥寥几人而让双手沾满其他无数人的鲜血……我百分之百相信,一旦我当真这么做了的话,绝对不会像游戏里一样屁事没有!也许某些无法匹敌的强大存在就不得不打破既有规则出面进行干预了,甚至有可能直接对我出手——譬如灰胡子集团,说不定还有老帕本尊。
是的,这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阳谋!不管我有什么想法,最终也只能按照“游戏规则”行事,老老实实待在紫杉镇死守不出。
即便我马上向八姑父通风报信,其实也没什么大用。
首先,就算立刻抓捕了歌尔朵,拉罗夫此刻远在风舵城,他肯定也是知道这个计划的,照样会在“适当的时候”呈递给拉拉。
其次,整个白漫领加起来也不过只有两个半军团,无论拉拉从哪条路线发起攻击,老狐狸都只有唯一的一种理性选择——那就是将全部军队收缩回白漫城并依托白色巨墙进行被动防守,以漫长残酷的笼城消耗战来冲抵双方兵力上的巨大差距,其他的次要地盘则只能遵循坚壁清野的原则全部暂时放弃——河木镇自然也在放弃之列。
归根结底,这只能归咎于双方的实力差距实在太大,一方是几乎半个天际省的实际掌控者,另一方却只是个“地级市市委书记”;而与此同时,“书记”大人还因为自己的那点小算盘而坚决拒绝“省委”以及“中央驻地办”的提前介入——嗯,以上这些都是我基于正常理性与逻辑的推论,推论而已。
然而我有一种莫名的强烈预感——一旦战争真正打响,事态的实际发展很可能与我的理性推测背道而驰!
原因很简单。老狐狸的确是一个成熟谨慎的老牌政客,但与此同时,他在某些“无关紧要”的方面却又相当古板固执,仍旧保持着一份真正的骑士操守与“初心”——我十分怀疑,他很可能因为不愿放弃自己的领民以及祖辈传承下来的每一寸领地,以至于最终选择同对方进行一场悲壮而无望的野外正面决战——尽管他很清楚,那样做的话,不等风暴斗篷军团攻到白漫城下他就会彻底完蛋……
正因为如此,为了不必真的走到那一步,他早早就做了诸多的谋划,比如一点一点地逐步将我捧起来,再摆到最关键的位置上去,直至我再也没法主动撒手……也许在他看来,有了龙裔矗在前面,便足以替他将战火彻底挡在境外,至少也能挡住很长一段时间——毫无疑问,他同样很清楚拉拉的性格与战争的大势,只要风暴斗篷一天不拿下紫杉镇这个桥头堡、不能以堂皇之师展开正面平推,那么紫杉镇背后的整个白漫领都将是安全的。
至于紫杉镇将会因此而付出何等的代价……这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事实很清楚,作为一名老牌的“执棋者”,他的思维中绝不可能出现“我一定要保住全部棋子”这种不切实际的执念。只要少数人的牺牲能换来大部分人的存活,乃至于获得最终的胜利,付出一个镇子的代价是完全可以被他接受的;当然,他更不会因为利用和牺牲我这样的外人而产生半点心理负担,贵族领主的仁慈正义从来都只对自己的直属民众才会生效。
所以可以想象,歌尔朵“想出”的这个计划是建立在何等精准地推演掌控人心的前提之上!不仅一击命中了老狐狸的七寸,也把拉拉、我、她自己,还有别的一些相关人等可能的性格、想法和动机全部算计在内……
歌尔朵还在眼巴巴地看着我。我轻轻摇了摇头,抬腿站了起来。
——我差不多也该走了。
说完之后我转身便走,衣襟似乎挂到了什么——也许是歌尔朵伸过来的手?
走了几步后,我停了下来,没有回头。
——其实你早就知道,我答不答应都没有任何区别,当劳伦西娅到来的时候,我的确只能待在紫杉镇……所以,就这样吧,祝你和拉罗夫好运……姐姐。
这一次我没有再停留一秒钟,径直走出了镇外。
我知道,这就是永别,再也不会见到她了,至少我自己不会主动再去见她。
心里不免感到有些郁闷,但也仅仅只是闷而已,还谈不上别的……自从伊瑞莱斯离我而去之后,能真正撼动我内心的人和事早就已经所剩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