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生(第一卷完)

第7章 纱

十几二十分钟的山路,于方昭颖而言,成了十几二十个小时的煎熬。所幸无需再走到山顶,男子就招呼两位客人留步,自去传话。


山高林越深,暑重蝉更鸣。昭颖在聒噪声中几乎失去知觉,整个人倚在芷晗身上,恍惚中仰头望去,隐约可见苍山顶端朱红墙门一座道观,沿石阶依次而下,左右间或又有几座样式不一的大小寺庙殿堂。两人所站的旁边,就是位于最下端的一座大殿。


男子走入大殿门内,半晌后复归而来,告知两人随他去往殿后的寮房休息。


往房间一路走去,朱瓦木柱,俨然而庄重。蓊蓊郁郁,宁静肃然。一排挂着老式铜锁的房间紧闭木扉。男子打开了角隅的一间,内里犹如清泉浸润过,一股凉气扑向昭颖,瞬间觉得神清气爽起来。昭颖想起了学过的课文里“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几句话。


男子稍作嘱咐,也并不多问两人来历、家里情况,就离开了。


总觉得不太对劲。哪怕对方是帮忙找回饲养宠物的人,好歹第一次见面,男子为何对两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什么都不过问,就主动提出行方便?那也就算了,男子既然不是道士身份,仅凭他的几句话,观内就能容陌生人留宿的吗?这些疑虑无力追究暂存心里,昭颖瘫软在木床上,再也动弹不得。


芷晗在门口张望片刻,随后关上门反锁了,又在室内转悠一圈,四方木桌上有客用茶水,倒了一杯给昭颖喝了,然后从床角找出一把老旧蒲扇,随后躺在昭颖旁边,一边给她扇风一边随意闲聊起来,总不过说些前几年的过往,昭颖安静听了,渐渐疲累感一涌而上,晕晕欲睡,酣然入梦。


芷晗这才放下蒲扇,侧身看着昭颖红晕渐消,复归白皙的脸庞,用手指戳了戳,细软弹滑,见她并未醒来,便喃喃低语:“小颖,你真的没有变吧?一定要跟以前一样,还是那个我的小颖,千万不要改变,也不要有事。我不能再遗失了……”


卸下了面对他人时候一成不变的微笑面具,现在的芷晗凝视着昭颖的侧脸,眼中只有发自心底最真挚殷切的渴望,直至睡意将不断涌出的渴求淡去。


日暮西山,红霞转蓝,两人打着哈欠起身,睡眼惺忪的正为饮食发愁的时候,男子又恰如其时的敲响房门,雪中送炭的端来一盘简单素食。两人再三鞠躬感谢,男子始终沉默寡言,也不详问两人打算待到何时,只是点头回礼后就关上门离开了。


顾不上什么味道,饥肠辘辘的两人很快将粗茶淡饭一扫而光,恢复了精力,接下来只安心等待时间流逝。


夜笼穹宇光幽微,鸟鸣虫叫声渐稀,气温凉爽不少,芷晗拉着昭颖趁夜色走到室外平台临崖处,随意坐在石槛边看着山下江流天际星漫,此处静谧黯淡,彼方星火争辉。


昭颖曾随家人去鹅岭、一棵树、弹子石老街等等出名的观夜景点看过不少次山城夜景,每次都能被鳞次栉比的璀璨灯火点燃内心的感动。而眼前的长江,南岸,渝中半岛,二十八年前的夜景,又是别有一番风味。


那灯火,不若自己司空见惯的五彩斑斓,闪烁在繁华高耸的广厦之间。而是沿着绵延山势星罗棋布,错落有致,自然天成。少了些刻意妆点的七色绚烂,奇幻耀眼,多了分万家灯火的尘俗平淡,迂回婉转的韵味。


那旻空,却比地上更为绚丽烂漫,杳渺而充盈。繁星在热闹的河汉中不甘示弱,争相恐后的绽开斑斓光花。昭颖从未见过此般景色,心随浩渺暗夜徜徉而去,只觉得等上几时几刻都不是问题了。


“回去以后,大概很难再看到这样的星空了吧?”被美景直击心灵,芷晗脱口而出感叹着。


昭颖沉思一会,接着芷晗的话说:“可以在电脑上搜索到各种各样调色美丽的星空图,可以在平板上看到有着很漂亮星空的游戏,也可以在VR或者4D体验馆里看到星夜。”


“那样的,哪有看着自然辽阔的夜空浪漫嘛。就这么坐着看星星,感觉再浮躁的心都能沉静下来。”


“是啊,所以虚拟的电磁的,和自然的生态的,到底差在哪里呢。几十年进步的结果,就是前者的取代了后者,真是神奇。”


“噗。”芷晗忍俊不禁:“突然感叹些什么呢。”


“安静下来总会胡思乱想吧。比如有人说天问是屈原看了壁画有感写的,但是他在问‘日月安属?列星安陈?’的时候多半跟我们一样,满眼繁星,身处高岭,胸怀眼界,心存疑虑,想些跟我们胡思乱想一样的事。”


“正常女生才不会突然想你这些问题。”芷晗笑弯了腰吐槽道:“真不知道该说你是成熟还是天真,总是胡思乱想。”


昭颖不搭理芷晗的揶揄,掏出手机,点亮手电筒照明的功能,照向面前的石槛外,起身半蹲着往槛外崖边探出手去。可见处陡坡上灌木丛生,花草郁郁芊芊,几株小小米兰间簇其中,昭颖小心翼翼摘下一株。


芷晗相信昭颖这么做自有道理,还是忍不住好奇:“摘下来有什么用吗?”


昭颖示意芷晗把随身小包打开,把一株米兰花叶放了进去:“放好了,别动啊,一会再看。我估计差不多快到答案揭晓的时间了,随时都可能发生什么。”


芷晗看看手机,不知不觉9点了,也就是说这个世界已经10点了。


两人提振精神,刚站起身准备活动一下,远处光炽晃眼,昭颖猜测的惊天动地的事,就那么猝然而至了。


从这边南岸望去,一江之隔的渝中半岛,一束强光如千钧电掣,清晰可见的从连甍接栋的地面炸起,腾空飞跃,直冲天际。那炫目的光剑仿佛要贯穿九天夤夜,气势如虹。却又在即将撕裂暗夜,击飞闪烁星星的刹那,四散化成万根白丝,集束的白炽由此洇晕成片,淡薄为莹莹浅白,极目远望,仿佛浅淡朦胧的蝉翼薄纱在穹顶飘扬铺开,遮天蔽月的广大扩散,然则其实漫漶闇淡,缥缈幽晦,湮没在空中,什么都遮不住。


昭颖芷晗虽然有了心理准备,还是被这不期然而然的大千奇观,惊得目瞪口呆。


再仔细看,那浅白的九霄雾纱纷纷扬扬飘散,正皴皱不展时候,边际处有幽光浮动,恍恍惚惚闪现出数只形似鸾凤,大小堪比鲲鹏的巨鸟,如此遥远的距离仰望,也清晰可见。仿佛有仙人指引,巨鸟不约而同的用穿云破月的巨喙衔起雾纱边缘,扇动着与星比肩的百丈云翼,往四面八方疾驰翱翔。一瞬万里的速度,将雾纱牵往看不见的彼方,覆盖弥漫住整个世界。然后天空复归深沉杳渺,星光闪烁。光与雾,纱和鸟,仿佛一闪而过的幻梦,销声匿迹不见踪影。


何等蔚为大观,芷晗看得出神,精神恍惚,昭颖拍拍她,用手指向山下。顺着看去,那地上山城江水随着天上雾纱鲛绡弥漫,也起了变化,犹如被魔术布盖过,成了另一副样子。


本亮着灯火的窗扉,在雾绡过顶后陡然隐匿黑暗之中。本无光无亮的黯淡处,发出了昏黄的钨丝灯亮点。长江中南北驶向的偌大渡轮有换了位置的,有调转了方向的,也有不知所踪突然消失的。更兀论滨江路上来往不息的车辆,蓦然不觉间全都变了样,无一例外。也有不变的,成排亮起的路灯,仍然亮着。仿佛夜市之类喧哗的地方,依然喧哗,只是其中吆喝叫卖、讨价还价的人们不知道换了几许。


到底哪些变了,哪些没变,奇幻与现实的融合,就发生在咫尺瞬间,昙花一现,再不得见。芷晗惊异中魂不守舍,不确定发生了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发生过,不经意间从云端跌进了不知蝴蝶不知周的梦乡里。


“我说……”昭颖仔细留意着眼前场景,同时也不忘关切芷晗举止,察觉到她眼神迷离、神游形外,忙牵起她的手打断道:“你是天上的云,可不能一阵雨下到地面的河里去,又分不清自己是河水还是云了。”


“啊?”芷晗总算回过神来,不过完全没有听进去昭颖的话。她本能的惊慌失措,双手紧握住昭颖牵着自己的手,忍不住大呼小叫,咄咄称怪:“小颖!你看到了吗?那些都变了,整个城市里的全都变了!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啊!”


昭颖用另一只手按在芷晗的肩头,示意她先平复下心情,然后又指了指她的包,示意她现在打开,看看刚才放进去的小花。


芷晗会意,猜测到昭颖方才举动的秘密,心情愈发忐忑起来,手忙脚乱的打开包,颤抖着手指在里面翻找半天,然后茫然的望向昭颖摇摇头,有气无力的回说:“不见了……”


昭颖拉着她同自己一起蹲下,又点亮了手机的照明功能,指向刚才摘花的地方:“看那里。”


如同采摘前一般模样,几株米兰紧簇而生,没有任何折断的痕迹。


并不是猜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单纯如芷晗只是不愿意想太多。花叶的魔法,星空下的幻象,光影的流变,这短短几分钟内上演的亦真亦幻的景象,海市蜃楼般的瑰丽美妙,而无比诡异,冲击人心。那其中解释不明的离奇部分,正是芷晗一方面不想看到,另一方面又去追逐的答案,对她而言矛盾的地方。


“这难道是因为,你说的时间循环,导致一切都重置了,变成了前一天晚上的样子?”芷晗低沉着脸问。


见她眼中失去了灵动流转,呆若木鸡,昭颖知道是时候了,这边既然都已经循环,再也没什么线索可以留下。她凑近芷晗耳边轻声细语的说:“我们回去了吧。”


芷晗心里波澜不兴的湖面,被这句话的小石头正中湖心,溅翻水花搅起一圈圈涟漪,某种心情扩散开来,浸染了整片湖面,自然而然的变化就发生了。


回过神来,两人已经在日光如旧,潮热不堪,却莫名显得亲切的火车厢内,在那个世界明明只待了大半天的时间,却真感觉如隔三秋的漫长。破败残旧的绿皮桌椅,锈蚀模糊的金属牌,承接着日光投射阴影明暗的腐败地板,竟然也都变成了可以让人静心的良剂。大概这个世界实实在在的一切,都足以让人安心了。


芷晗舒了口气,想起来什么,看向身边。不出所料的,昭颖似乎还不太习惯穿越过程中冲击带来的晕眩感,捂着嘴眉头紧皱,跪坐在车厢内过道上,脸上写满了难受两个字。即使如此,昭颖也不忘用另一只手掏出手机确认时间,晚上的9点10分,看来这手机同自己一样溜走了大半天的时间,每穿越一次回来,都需要重新调过才行。


芷晗扶起昭颖,让她搭在自己身上,徐缓的往车厢外走去。


“总之就先在马桑溪古镇里先找地方休息下,买些水来喝。”


“要空调凉快的地方。”昭颖捂着嘴的指缝间发出低低的声音。


“好好,爸爸走之前和我约定的每个月的零花钱还挺充裕,想吃什么喝什么我请你吧,就当帮我忙的谢礼。”心弦拨断,和音失谐,也能靠自己迅速调和平衡,尽快换下断掉的琴弦,重新以完美音色示人,这是芷晗在长久孤单的时间里,从不适到适应环境中学会的特长。片刻前的心事被她替换下心头,重新挂上了盈盈笑脸面对昭颖。





临近正午,日晒当头,古镇的游客稀稀拉拉,随意找了一家小清新装潢风格的饮品店,内里也是主打绿色调简约派,看上去就很清爽的调子,柜台边的凳子一个人也没有,环绕单人沙发的小圆桌倒是零散坐了几个人,各看各的手机平板。对现在的两人来说,没人打扰也好。


芷晗的一杯加冰奶茶已经见了底,她把玩起空杯子的边缘,乜斜着眼睛窥视着昭颖小声问:“那,我们明天还要来吧,要做什么准备呢?”


昭颖还没完全恢复过来,这店里没有可以刺激脑神经的可乐,她点了一杯甘爽的水果茶,却还剩一大半,静置在面前,低垂着脑袋,双手撑在额间看着冷凝水珠从杯壁滴淌:“准备晕车药?”说完又觉得自己这个玩笑太冷,摇摇头正色道:“总之我有些东西想上网查一下,晚些回去查了再说吧。”


“查什么?手机可以吗?”


“手机快没电了吧……也没什么,就想看看地图,能不能看出那个地方是什么地方。”


“你是说发出光柱的地方?”


昭颖点点头。她当时特别留意到炸开光柱的位置正位于渝中半岛,临近嘉陵江的一侧。不知道算不算幸运,这个时候已经有牛角沱嘉陵江大桥,而那地方离大桥不近不远。光柱的明亮正好照清了附近的样子,清晰可见一栋宏伟的建筑。那栋建筑,昭颖很熟悉,由此寻迹看看地图说不定可以知道些什么。


不过这是巧合吗?昭颖脑子昏昏沉沉,却没有停止思考,对很多地方抱持着怀疑。两人被传送过去的时间地点都是固定的,而且那个附近就是上新街,正好能遇到芷晗母亲韩雨平的地方,韩雨平带她们所去的再相隔一段距离的山上,遇到了奇怪的像道士一样的男子不说,又正好能看到神奇的事情发生,她不相信其中联系纯属巧合。


世界这么宽广,自己原本预想中可能见证时间循环,看到的神奇景象充其量不过是摘下来的花复归原貌,某些事物在某个时刻循环,平静中变为前一天的样子。决计没有料到会看见与循环有关联的冲天光柱、遮夜縠纱,飂戾巨鸾的诡异幻象,这些景象是否就是导致循环的起因?合理怀疑其中存在某些因缘关联,想成冥冥中有某种安排还比相信单纯的巧合更为令人信服。去探索光柱的秘密,现在就是拼图的下一块。


拼凑上了一块碎片,却衍生出更多边角,暂时得不到更好的答案,暂且搁置心里吧。昭颖抬起头叹了口气说:“复杂的事先不管了,我们考虑点实际的问题吧。我们的现金和手机支付在那边全都不能使用,行动非常不方便。有个办法就是,带点什么东西过去交易,卖了换现金。”


昭颖在那边看到公路上行驶的公共交通工具时就打定了主意,哪怕多换些钱,尽量打车也不去乘坐那边的公车——老旧的铰接电车,顶上两根长长的辫子一样的天线,连接着空中的电缆线路,前后两节笨重的车厢,被中间一段黑色厢体铰接连在一起。不知道是因为本身电能动力不足,还是车厢内满满当当乘客太多,车辆慢吞吞的前行,在烈日蒸烤下,让人怀疑比走路能快少的到站之后,车里的人是否都烤熟了。


“既然如此,我带个大包出去购物,买很多新奇的东西,到那边一次性卖了,换够那边流通的现金吧,免得每次过去都要换。”


昭颖摇摇头:“恐怕不行呢,大概每次过去都要这么换现金才行。”


“呃,为什么呢?”


“你忘了昨天带过来的小白猫了?”


“啊……”芷晗恍然大悟,昨天变魔术一般消失在箱子里的小猫,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昨天在92年的世界看到雨平因为小猫的事为难,孤身一人不知所措的芷晗一时兴起,单纯的想着把小猫带回这边,寻找可以养的地方,但是从结果来看,那个世界的事物在这条时间线里无法停留,会消失不见,又或者说,是回到了那边的世界。


“不过很奇怪啊,我把小猫带到家里的时候,一点要消失的迹象都没有,明明放到箱子前经过了那么久的时间也没事,放到箱子里一会就没了。”芷晗挠挠头,好歹以她的方式也在思考。


“关于这个……”昭颖其实心底有着某种猜测,许多看似迷惑不解的拼图,都统一指向意外之处——芷晗自身隐藏不住弥漫出的那股神秘气息。小猫在芷晗手里时并没有变化,她一旦松开就会消散,那让昭颖心心念念好奇无比的白色气息,多半与此有关。但是看着眼前歪着脑袋瞪大了眼睛,一脸困惑的芷晗,昭颖把猜测的想法咽了回去,更不愿意告知她自己在她身上所感觉到的。


“总之晚点回去先查地图,然后决定明天要去哪,带什么,至于剩余的时间……”


“嗯?还要干嘛吗?”


“让我休息下,作业也还完全没动……”


“作业不都是暑假最后几天的任务吗?昭颖还是那么乖啊,明明暑假才刚开始呢。”芷晗粲然笑弯了眼。


“我说,开学了你应该是跟我一个年级的转学生吧,别以为老师不会叫你交作业了。”芷晗引开话题之后结束了这次对话,低下头去喝茶,复归沉默。原本关心的,芷晗看到她的妈妈——韩雨平之后,心理上有没有受到影响,终究问不出口。


千奇百怪的景象,诡异离奇的事件,昭颖可以分析思考,可以有理有据推测判断,所以遇事不慌。真正困扰她,让她真正心神不宁无法理解与分析,也正因此更加着迷放不下的,是与曾经有所不同的姚芷晗。她憧憬追求着芷晗身上那神秘高洁的白色馨香,不是其他陌生飘忽的诡异色彩,更不是另类不安定的刺激。芷晗舒展的眼睑中,绽放的笑意里,始终隐藏着什么,她可以察觉,却没有胆量去触碰,任由其继续剖开自己心中某处的黑洞,然后涌出更多的迷茫阴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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