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阻

沉沉的树荫与白晃晃的漏光中，石阶歪歪斜斜的向上延伸而去，在灼热空气导致的光线偏转中扭曲变形，模糊了视界。

姚芷晗机械的重复迈动着步伐，一步一步往上方艰难的攀登，仿佛陷入没有尽头的白日恶梦，感觉昏昏欲睡。

经验、感官、思绪、可知觉有意识的一切，也随着热气发生了扭曲，认知在扭曲中错位。这条山路，之前走的时候有这么艰辛吗？不对，这条山路，之前有走过吗？应该不曾走过，不然为何此时此刻的经历，所见所感如此陌生，完全没有实感？

严酷而看不到出路的境遇，挤压着芷晗的身心，使得她继认知被扭曲之后，思考也紧接着被切割成碎片，再也无法合乎逻辑的拼接起来。不止如此，破裂的思维碎片随着沉重的折磨，一点一点掉落，遗失在经过的道路台阶上，所剩无几。

而后果就是，直觉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却无论如何没法冷静的去思考。被遗忘，丢失在路上的是什么呢？芷晗在喘息中用仅有的一丝精力努力尝试思考。

对了，时间！时间很重要。她掏出手机看了看上面的时间：快到下午的3点30了。

模糊的印象中，自己是1点左右开始爬山的，也就是已经爬了两个半小时了。可是，为什么感觉眼前的景象完全没变过，山顶隐约可见，又有种类似水中倒影、海市蜃楼的不可触及感。芷晗预感到，就算继续走上一天，一周，也无法靠近山顶，哪怕它的轮廓就在视线中若隐若现，充满引诱的说着：“来吧，你已经看到我了，很快就能走近我了。”

停下步子，再仔细想想，为什么记得自己是1点开始爬山的呢？爬山之前在干什么，发生过什么？再之前，为什么自己一个人要来爬这没有尽头的山？现在被困在半山腰，该怎么办，是往下还是继续往上？芷晗异常混乱的闭眼摇头，无论怎么拼命思考，遗留下来的碎片也不足以构筑出一个答案，脑子被空白侵占。

被困顿住，仿佛无法逃出牢笼尽情展翅的小鸟，催生出焦虑的茫然。为何要攀爬向山顶的目的被遗忘，产生了失却目标的无力。惨白的日光，无限重复的台阶，阴翳的树荫，激化放大了悲观的情绪。时间与环境可不会等着芷晗有余暇闲心来调整心情，只是不断的催生着她将仅余下的些许心智也一并丢失在无尽的道路上。

芷晗终于停下了脚步，瘫软在原地，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无所谓了，什么都无所谓了，往上还是往下，不知道答案也不在意结果如何，已经不想继续了，就到这吧。她自暴自弃的闭上了眼睛。

闭沉的眼皮遮蔽了芷晗原本清亮的眸子，她却毫不在意，只觉得，原来放弃了就可以这样轻松啊，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扑腾着翅膀飞起来了，就好像，蝴蝶一样，栩栩然，愉悦畅快，脱离了沉沉的压力，向着更轻松的方向飞舞而去，那个没有无限台阶，没有阴沉树荫，没有烈日白光，只有自由与莽荒的方向。

“叮铃铃”的清脆铃声突兀而起，近乎刺耳，将飘忽的翅膀折断了。芷晗跌落回坚硬的地面，从化蝶轻盈飞舞的幻觉中惊醒。

铃声尖锐而清晰，与周围模糊在灼热空气中的一切格格不入，却也因为这种完全对立，差异巨大的违和感，更容易引诱人无条件的去追逐。就像是垂落阿鼻地狱的蜘蛛丝，受困顿折磨的罪人们看到后怎么可能不伸手去拉扯攀爬。

芷晗循着声音的方向，在自己身上摸索半天，终于淘出手机。点亮的屏幕上，闹钟的提示语显示着几个字，明亮方正，简单明了——“闭眼，穿越阻隔”。

“嗯，要做什么准备我听你的，准备零食吗？”

“不是，是别的更重要的事，我跟你说……”方昭颖伸出一只手，摊向芷晗：“你的手机给我，帮你设置一个闹钟提示。”

芷晗不带疑问，也没有不能将手机给昭颖翻看的顾虑，坦然直接的输入密码，点亮手机屏幕后递给昭颖。

昭颖一边在手机上操作，一边解释：“那个大叔，虽然帮了我们，但他明明知道很多，却没有直接告知我们。我不知道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要隐瞒什么秘密，不过有了之前的经历，还是应该把可以预想到的问题都做好准备。”

“你觉得他会对我们不利，所以要有应对方法？”

“他既然会帮我们，应该不至于又对我们不利。但是前几次他都最后才出现，而不是一开始就将可能发生的事告诉我们，就这么直接找上门问他隐瞒的秘密，恐怕他没那么容易愿意见我们。也就是说，他很可能会使用什么奇怪的法术阻止我们上山去见他。”

昭颖把设置过的手机递回给芷晗，继续说明：“但不管是什么样的法术，要阻止我们上山，从另一个意义来讲，就是把我们和上山‘阻隔’开来，对方使用的法术多半都离不开‘阻隔’的概念，如果真是那种法术，正好是你自带的能力‘穿越’可以破除的。”

“哪怕我不会用也可以吗？”不是不相信昭颖的猜测，芷晗对认不清的自己不自信。

“没问题的，就像你从92年的世界回到这边现在的世界一样，只要你想‘穿越’，就可以实现。毕竟这是你自带的被动能力，不用特别的施展方式，就可以做到。”昭颖语调平缓却透着肯定，希望藉此让对方不要心有担忧。

“所以只要我们遇到法术的阻拦了，我就想着‘穿越’就可以了吧？”

“使用的时机嘛，我在你手机上设置了一个闹钟提示。明天如果不发生意外，按照那边的时间来估算，最迟下午三点多应该就能到山顶见到那个男的。 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被人施加了法术不能上山，甚至将我们两个人阻隔开来的话，那个闹钟会在三点半响起来，提醒你使用能力。”

“我知道了。”片刻间就将负担抛却，芷晗笑得轻松坦然。昭颖的肯定与鼓励，比任何安慰都切实的对她有效，她对昭颖的深切信任，让自己更加自信满满。

“现在是下午一点多了。”来到山脚下，开始迈出爬山的第一步前，昭颖拿出来到这个世界后调整了时间的手机，看了一眼提醒芷晗说：“万一真的被山上我们想要见的人拒之门外施加了什么法术，别忘了昨天我跟你说的。”

“就算忘了，小颖设的闹钟会提醒我的。”芷晗毫无后顾之忧的笑笑。

昭颖点点头，又好像想起了什么，靠近一步，主动牵起芷晗的手。

“怎么了？”

“没什么，先拉着手走一段吧。”昭颖并没将自己的担忧解释出口，敷衍了过去。

芷晗也不疑有他，两人握着手往目的地出发。直到某一刻，知觉渐渐迟钝，握着的手松开，也没有意识到……

闹钟铃声持续响彻阴翳之间，犹如一阵凉风突入酷热中，激起芷晗身上的鸡皮疙瘩。她呆滞的看着屏幕上的文字，嘴上重复着，试图找到其中意义：“闭眼，穿越阻隔……”

思考停滞后，试图寻找意义也是徒劳。又或者，根本不需要什么意义，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去照做就好了？

芷晗潜意识里涌现出一股鼓动她的力量。不可思议，就算不能冷静思考，不知缘起，不知因果，直觉告诉她那股促使她行动的推动力值得信任，令她跃跃欲试。

穿破沉闷山林的尖锐铃声，虽然吵闹却换回了芷晗一丝清醒。她关掉闹钟，重振精神站立起身。

望望台阶之下，山脚微影晃动。然而芷晗确信，来路不可回，一路上的迷惘艰难比日照酷热更加刺痛，没有人愿意重复历经难以忍受的困难。

转身朝向山顶若隐若现的方向，她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沉下心来感知应该去的方向。奇妙的是，黝黯降临的一瞬间，却仿佛黎明将至，晨光微熹中，她在脑海里看见了一切。原本昏昏沉沉的头脑，被无限重复延伸的景物麻痹住的思维，沉到了另一个世界，浸入清凉水底一般，产生了不同的感知。

不再依赖视觉听觉的感知，她知道自己面前的是什么样的景象。颜色、轮廓、触感，直接浮现于她的脑海中。

芷晗嘴上喃喃重复着：“穿越阻隔……”，小心翼翼的探出手去，尝试穿越那水平面，水与空的界限。原本还担心会遇到意外，然而很轻易的，在一圈圈涟漪中间，她的双手穿越了那个“面”，接触到了空气，没有感到任何不适，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受此鼓舞，芷晗脸上不禁露出了粲然笑脸，略躬身躯体做发力状，脚下用力一蹬，整个人朝着水平面之外越去，穿透了那道透明的界限。

睁开眼睛，亮堂的光线让芷晗有些不适应。她揉了揉之后再次睁开，眼前的景色似乎与之前没有大不同，仍在通往山顶的石阶上，两旁仍是葱郁林叶，洒下几点透过的日光阴影。然而芷晗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意，她很清楚，刚才自己陷入了怎样无法思考的迷失，现在又如何恢复了思维与记忆。

眼前的石阶明晰起来，不再是无限重复没有止境的路径。两旁的花草树木在阳光中更加的切实分明，林中蝉鸣声也越加吵闹无序，而自然生动。这里，是真实的。正如方昭颖所说，刚才自己被困在了某人施展法术造成的幻觉里，被阻隔在真实道路之外，沉在另一个潭渊之中。

“小颖！”片刻的松弛过后，芷晗想起了最重要的人，惊呼出声。

仰望前路，空无一人。左右看去，仍不见那个人的身影。芷晗回过身，数步石阶之下，一个纤小的身形缩成一团，倒在台阶中间。

芷晗顾不上危险，三步并作两步跳跃下石阶，跪倒在坚硬的石板上，急切并小心的抱起昭颖，一手用力的搂着她的后背，将她贴近自己借助身体支撑起来，一手轻柔的扶着她的头，不敢乱晃。

“小颖！昭颖！”贴近耳边呼唤几声，再看向昭颖脸庞，丝毫没有反应。

失去昭颖在旁引导，芷晗反而没有一味惊慌失措。只有芷晗自己清楚，如果她心里真的存在一座神秘花园，高洁也好妖艳也好，馨香也好带刺也好，百色百艳全都只为最重要的宝物而绽放凋谢。所以此刻，为了庇护那重要之物，百花释放的气息压到所有负面无意义的恐慌焦躁，让她无比冷静，深吸口气，模仿着昭颖往常的样子，皱眉低头思考起来。

正常情况下，最大的可能性无疑是中暑晕倒了。尤其昭颖气虚体弱，这样置于高温严酷环境下精疲力竭中暑倒地，完全是合理的推测。但是仔细观察，她并没有中暑的症状出现，体温正常，流汗正常，脸色红润，更像单纯的睡着了。

考虑到现时非正常的情况，芷晗确信昭颖同自己刚才一样，是陷入了幻觉中不可自拔。那么怎么用自己的能力帮她脱离幻境呢？

“就像你从92年的世界回到这边现在的世界一样，只要你想‘穿越’，就可以实现。”芷晗思忖起昭颖说过的话，回忆着曾经穿越时的场景：无论带着昭颖，还是带着小白猫穿越，自己都与他们有着直接的接触。也就是说，只要触碰到他们，等于与他们合为一者，自己所携带的被动之力自然会影响到他们？

思及此，芷晗抱着昭颖的手稍加用力，让她更贴近自己身体，自己则垂下脑袋，近至脸颊可以感触到昭颖呼吸的位置，用额尖贴上昭颖额头，闭上双眼，用刚才一样的方式开始专心冥想。

阻隔，阻隔在哪，阻隔是什么样的……不，我不需要知道这些，只要知道存在阻隔，我要找到小颖，带她穿越阻隔，穿越……

芷晗竭尽自己全部想象所能，尝试在脑海中感知，不知不觉蹙紧眉头，手上更加用力，仿佛要将自己嵌入对方身体，意愿与行为越来越强烈。

“唔……痛……”细微的呻吟飘进芷晗耳中。

“小颖？你醒了！”芷晗松了些力度，分开些距离，睁大双眼盯着昭颖近在咫尺的红润脸庞，似乎自己也难以置信，竟然就这么轻易成功了。

昭颖徐缓睁开沉沉的眼睛，皱了皱眉头，有气无力的笑着：“谢谢你，你做到了，不然我大概回不来了……”

“太好了……”看着昭颖睁开熟悉的深暗瞳眸，芷晗激动得近乎哽咽，无法抑制的再次抱紧昭颖。刚才过于紧张，绷紧了每一个根神经，根本无暇他顾。这会放下心中大石，思绪松弛下来，后怕、担忧，还有其他诸多莫名心情一涌而出：“小颖，太好了！我真怕没办法让你回来……”

通过身体紧贴传过来的温度，耳畔轻盈的话语，渲染上的是昭颖期待中幽谷百合的高洁气息。她松了口气，低声喃喃。“芷晗，痛，热……”

“啊，对不起，我有点太高兴了没注意。”芷晗忙站起身来，又扶起昭颖。

昭颖摸索向后背刚才倒地被石阶膈住，疼痛的部位，正想要按捏一下，芷晗绕到后面，顺着她按压的方向用手贴了上去，帮忙按捏起来，力度适中，并不至于轻柔到瘙痒，但昭颖还是觉得某处痒痒的，不禁把那被撩动到发痒之处收缩起来。然而脸上的红晕却无法收隐。

芷晗又帮她拍拍衣服上尘土：“还有什么地方痛吗？”

昭颖不语，也不拿眼看向芷晗，只是摇摇头。

芷晗平复了心情，并没注意到昭颖不自然的小地方，只是问：“那现在，我们还要继续上山吗？那人真的对我们用了这种法术，我怕他还会使出别的更过分的法术，太危险了。”

“其实，应该不至于真的危险……”昭颖先是低语，随即提高音量，朝向林荫隐蔽的方向，略带稚气的音调压过蝉鸣嘒嘒，破林散去：“你能听到吗，我猜你不是真的要威胁到我们，没错吧？”

芷晗正疑惑昭颖是在对谁发问，一个听过的男声，在一步之遥处响起：“原本以为你们都会陷于幻境中，确信无法自行醒来就将你们送回山下，再解开法术让你们醒来。”

芷晗吓得一个激灵，朝向发声的方向，一如前两次所见，清灰袍子、脸型方正的男子就站在路旁木下。前两次芷晗没认真看过他的脸，这会光影斑驳下端视而去，男子浓眉剑目不怒自威，面无表情，却抑制不住棱角分明的颧骨与下巴散发出沉寂严肃的氛围，一板一眼阴郁的脸上，只有鼻子固执的挺立着，仿佛要发出些不同的喊声，证明自己的存在。表由里生，心相一致，大抵如此人吧。

芷晗心里发怵，还是上前两步挡在昭颖身前，故作镇静的说：“结果没想到我们竟然能打破幻术自己醒过来吧，没能如你的愿真是不好意思了。”

男子不愠不怒，直视芷晗道：“你们能够通过考验打破幻境，这种可能性师父也考虑到了，不如说，她可能更盼望如此。”

“考验？师父又是谁？”芷晗一怔，回头看看昭颖。昭颖并不言语，待看男子要如何。

“现在你们既然做到了，请随我来吧，师父在等着你们。两位这次前来想要知道的答案，她会告诉你们的。”

昭颖芷晗面面相觑，求知心压倒了不安，她们向男子点点头，随他往山上再次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