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日

方昭颖从地上支撑着坐起来，睁开双眼，目力所及处，一片幽暗深渺，仿佛世界这颗小玻璃球被沉入冥冥渊海，不见天日。“果然还是中了造成精神幻觉的结界吗……”她喃喃自语着。

不知多久以后，有马嘶铃响、车破风声传来，随即煊光四耀，穿晻破霭，原来是地平线那段，太阳女神羲和驾车浩浩汤汤腾翥于扶桑，翔出旸谷。

昭颖抬手挡住煜爚刺目的朝阳，试图从指缝间觇窥这辽阔渐明的世界面貌。

“你知道鸿蒙和云将的故事吗？”泠泠清音响起，发问的是不知何时坐在昭颖身边，含睇且宜笑，姱容修态的女子。身上所着并非黑袍，也非青白长衫，是更质朴的靛青褂袍。昭颖无法准确分辨是高语涧？谷静一？还是更早之前，两人还没分离开来时候那个……

太阳神带来的过于绚烂的昭昭光阴，反而刺激得昭颖得了雪盲症一般，晕眩恍惚。她萎靡的回答：“你是说那个，迷茫困顿于世事的云将，几次东游碰到游乐的鸿蒙，见他跃然欢愉，无所拘束，而便向他请教的故事？”

“鸿蒙教云将要无为自化，隳形物忘，云云等等。鸿蒙得到指教，最终有所领悟。”

“本来是庄子劝导人要无为，顺其自然本真。不过你想说的不是这个吧？”

女子会心一笑：“在我看来，这个故事如果存在结局，那么只可能是一种，悲观无望的。”

“什么意思？”

“云将永远不可能真正领悟鸿蒙的意思，将永恒困扰于自己那些六气不调，四时不节的琐事。”

“为什么肯定只有这个结局，不是因为你自己的悲观吧。”

女子似乎心情不错，和颜悦色的说：“云将终究是云，形聚水雾，化成雨露，来有踪去有迹，在天有形，落地有声。再怎么广游天际，也不过是束缚于这个次元的形态。鸿蒙的混沌自然，沆茫超脱，又是另一个次元的形态，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云将终究不能理解透彻。”

“你告诉我这形而上的定论，是想让我理解你还是根本不打算让我去理解了啊。”

女子看着昭颖莞尔一笑。然而昭颖只有眼前人婉约秀丽的印象，一片白光中辨不清她的面容，尤其看不清她的眼睛。

“你应该早就理解了。原本在空间的维度上受缚于时间的人们如此烦恼，追求永生。但当我的思维真的超越了这条世界线上时间的维度，对这个世界无所不知，最初我仍是烦恼的。我应该追求的更高维度在哪里呢？我和你一样，成为了可以看见这个世界的天上云，却飘飘零零，不知所向。”

“你怎么知道……”昭颖愕然，对于自己曾经对芷晗随口而出的一句“云可以看见”的话，对方如何得知的，竟能复述出来。

女子并不回答，反而向昭颖发出了邀请：“你既然明白，应该和我一样想从云将超脱为鸿蒙，在那个混沌的维度欢欣雀跃，逍遥的看着世界。我们现在有的，正是这超脱的钥匙。”

羲和的车马已经腾于半空，金光闪耀在这空旷大地。这里单调而空濛的一切，有种让人神魂颠倒的魔力，让昭颖颓丧躁动。包括身旁女子漫漶不明的身形样貌，暧昧的莺声燕语，都让她心绪不宁。她不再远眺四周，垂下脑袋紧蹙眉头，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强忍着精神上莫可名状的折磨，继续与女子对话：“听起来很美好的前路。不过借用你的话来说，我觉得你那想法的结局也只有一种，悲观无望的。”

女子被变相否定了，平静地问：“你不是悲观的人，那么请你告诉我这么定论的缘由。”

“你的设想，根本上就是错的。你也好，我也好，我们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超脱于时间的维度。我们只是在那条时间线舞台上，被你所谓的更高次元的力量掌控着舞蹈的木偶。永远理解不了，也到不了你理想的地方。你所以为的，早已凌驾于空间时间，妄图追求更高次元，只不过是虚妄。我们都只是被鸿蒙丢在那个世界里，‘只能看’的云。鸿蒙牵着你的脑袋动了一下，你以为就连通到了他的世界，终究只是你所说的，云将的自以为是。”

一口气说了许多，昭颖停下擦擦汗，喘息片刻，又接着更加无礼的调笑讽刺：“不对，你连云都不是。你是击发电闪雷鸣的‘丰霳’（1），何等傲慢的俯视着低维世界，肆无忌惮的将那个平面撕裂揉捏。可别忘了，你也不过是更高维大道俯视下的一只无法动作的蚂蚁，被时间之上的混沌牵线操纵着的一只狂笑的名为‘Joker’的木偶，何其滑稽狰狞的嘴脸，惨白面具下同样是被揉捏至扭曲的生命。”

“诚然，我悲哀的身体被囚禁在连平面都无法遨游的时间线里，但只要思想可以遨游跃升，就足够了。我所思所求的，不在那里”女子并不恼怒，一边淡然的述说着，一边指了指地面，“不在这里”她又指了指天空，“我的精神，超越时间空间，不被木偶的丝线捆绑禁锢。”

“你真的狂妄到认为，自己是超脱‘高维度生命之海’中无数变异的特殊那个？你真的觉得那个维度的世界，无法‘自然选择’，无法掌控淘汰万亿中的一个你吗？”

“诚惶诚恐，我不敢一身成道，不求踏至高山顶峰，但愿成就其路上一步石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无异于沧海一粟的我，亦不吝此身，只求一问一答。”女子带着视死如归的平静回答道。

昭颖叹了口气，摇摇头：“……你求道决心可叹，看来是不可能易心移志了。但你不是天地，不代表道德，万人不该被你视为草芥！沉浸于扮演这个世界的‘神’，正是我所谓的‘丰霳’。”

女子嗟叹一声，昭颖的想法已经完全传达给她，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女子冷峻地说出最后的话语：“既然认为我不过是生命之海进化之道中变异的一个，想要将我拉出这片桃源乡，局限于适者生存，适德衍进的道之中，就来试试吧，这就是我追求的答案。一只可笑的，被操纵，却具有自己想法的Joker，可以玩出什么把戏，是变成蝴蝶煽动翅膀就可以颠覆那个混沌的世界，还是被自然堙没。结果本身，也是我自己想要追求的道。”

女子言语已尽，站起身来，原本就虚缈的身形四散而去，消隐于空濛的白光之中，不见了踪迹。

“喂，就这样把我留在这吗……”昭颖发出有气无力的话语，扶着额，痛楚晕眩加剧，不堪忍受。

羲和的车中，日载于金乌而出，一轮接着一轮。得以释放的十轮矅灵，嚣张狂放，尽显天际。毁天灭地的十日当空，让这个世界成为了烧灼的熔炉。

昭颖早已瘫软在地，浑身无力不能动作。无可奈何的看着身体被烈日白光一点点烧灼逝去，心内忍不住胡思乱想：如果是被消融蒸腾了，彻底化为“无”，算不算另一种意义上变为鸿蒙啊……

没想到会这么难受，要让我精神消无就没有其他更舒适一点的幻境吗……芷晗那边如何呢？不知道我能不能撑到她来救我的时候。要是预测错误，就等不到救命了。早知如此，有些事是不是该先跟她好好聊聊呢？昨天那个偷吻的事，她对我到底怎么想的事，以前遇到的那些事，以后的事……还有好多……来不及……

昭颖连思想也变得断断续续，精神与身体一道涣散在烈日之下。

灼热的温度，炙目的光线，慢慢的吞噬着这个世界。

（1）丰霳：古代神话中的雷神。也指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