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混
“昭颖!”明亮的声音伴随天际的光束,穿透乌压压的暗夜云层。
昭颖仅仅在一瞬间就确信,那是她隐隐感知到的,蕴含在黄莺体内,被小小的身躯限制住的白色力量。此刻那股力量冲破所有阻隔,迸发出的划破天际的鸣叫。
芷晗她已经打破了幻术的阻隔了吗?她的能力,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厉害啊。昭颖的期盼成真,心里不只是安慰,得见心愿光景,更让她感动欣喜。但是,芷晗有办法帮助自己也脱离幻象吗?
昭颖想要喊叫,想要用语言传达什么,却无能为力,只能在心里祈愿,她可以自己想到办法。
脑海中的那个“我”再次出现,于光亮中不动声色的等候,看着昭颖,也是在等待着看芷晗的表现,脸上带着仿佛看透一切的蔑然表情。
昭颖乜斜着眼,也不打算再对那疯狂的死神发泄什么。她已经决定了,如那人所说,她将用实际行动破灭掉那个人的乌托邦。
白光越发透亮炫目,死神模糊的身形渐渐消散在强烈光线中。昭颖沉下心来,在炫耀的白光中闭上双眼,仍由那温暖热切的白光将自己覆盖。
再睁眼时,眼前是芷晗鬓边的发丝。穿过发丝缝隙,绿树光荫,生机清明。
“昭颖,穿越……”耳边痒痒的,能感到芷晗轻轻喷吐出的气息,心里也痒痒的,欣慰愉悦之情无以言表:我被她,被她那美丽神圣的百合花带回来了,那美丽温暖的力量。
懒懒的身体被芷晗紧紧拥住,力度大到足以让昭颖安下心来,嘴角不觉露出一丝笑意,却说不出过多的话语,只有最简单朴实的反应。
“唔……痛……”
“小颖?你醒了!”
芷晗更加情不自禁的兴奋欣喜,而昭颖一边说话,同时还想了些别的问题。山上的人,那个男子,如果他不想见自己,使用幻术阻拦,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幻术梦境中,出现的是死神?他们不是还因为自己交手过吗?幻象中死神的过去,幻灯片浮现的经历那样真实,要何其了解她才可以演绎出来?
昭颖的疑问没有持续太久,男子的出现以及他口中的“师父”,让昭颖知道自己离追寻的答案近了。
之后发生的一段,在昭颖记忆里是暧昧模糊的。并非如博物馆时,被人消除了记忆,只是又一次酷热,高山,对体力极限的挑战,让她主动选择了将这段痛苦隐藏起来。
这次男子没有将两人带到最下端的殿宇,而是一路拾级而上,径直攀登到了赤墙高檐的正殿外。黑底红纹边匾额书写“上清僲界”四个大字。三人进入斗拱门内,走过三清殿,路上偶尔遇见几位道长,男子同他们一一打躬作揖后,继续往里。
七转八折,穿亭过榭,又不知爬了许多台阶之后,男子终于停留在一处不大的殿堂前:“我们到了,两位请。”
殿宇外墙红漆斑驳,年代的印记不加修饰,坦然的接受着年轻人的注目。老建筑不显山露水,却自然庄严的氛围,让两人不敢多言,跨入殿内。
出乎意料的是,明明不甚宽大的殿内仍显得空荡荡的,没有供奉的神像,没有贡桌,没有各种法器,甚至没有一书一画,一联一字,透露出道教的氛围。灰蒙蒙的古砖青板,阔柱粗梁,看上去就是座普通的老旧中式厅堂。
只有一位身着上素白下青黛,颜色层次渐变长袍的女子,安然若素的点着细脚支座铜香炉上的一柱熏香。那长袍素雪处轻盈高洁,青黑处深沉幽眇,合二为一,杂生了几分亦仙亦冥。
女子从容不迫点完香,方才朝向两人,娴静优雅的以手示意地上随意摆放的几块蒲团,如寒梅幽香的声音传入两人耳中:“请坐。”
昭颖终于看清了女子的脸庞,可就在明晰的那一刹那,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跳漏了两拍。
不能称之为漂亮,因为她没有多么精致的五官清丽的面容;不能称之为丑陋,因为那样一张面庞同样没有半处缺憾,甚至不匀称;看着像一处风景,有几分泉流的婉约柔美,也有山脊的华茂陡峻。所有单纯形容样貌的词汇都不再适用,她的样子如响起的那句声音,只是一阵幽香,一抹清风,捕捉不到,判明不了。一定要形容, “水与火,青与赤,规矩与朦胧,白昼与夜晚”这些两极相对的存在,在她的面相上,与她的对视中,竟同时可以体会到。
但是飘逸的长袍掩不住颀长的身形,兰蕙温婉的面容也同样掩不住某些晦涩混沌的气息。那种暧昧难辨的气息,昭颖在敏锐感知到的瞬间难以置信,却又无比确定。
那正是曾经面对的死神的气息。
“是,是死神!”首先惊呼出声的,却是芷晗。死神的面容因有法术扰乱,她们两人均未辩明,都不认得,但身上所散发的强烈死亡味道,兀论昭颖,芷晗都能察觉出来。
她反应迅速,拉上昭颖转身便想夺路而逃,站在门口的男子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一步关上了殿门,将壮实的身体挡在了门前。沉寂的面容,仿佛告诫两人不要妄想逃跑。
芷晗一惊,这是主动投入陷阱里了?来不及犹豫,她忙转身期望寻求别的出路,刚一侧头又是一惊,女子鬼魅一般,无声无息间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没有任何动作幅度,只有长袍下摆徐徐飘动,印证了她刚刚移动过。
芷晗忙乱的将昭颖拉到自己身后,正面怒目瞪视着身前咫尺的敌人。
与爆炸那一夜,一模一样的情景。凝结的空气,女子淡漠的视线,看不透的表情。注定了终究是逃不过吗?
芷晗俯身弓步,已经准备好扑向女子,为昭颖争取逃跑向侧边窗户的时间。不自觉握紧的手,被昭颖拍了拍。
“没关系的芷晗,她不是死神。”
昭颖话语一出,方才还面无表情一脸淡漠的女子,脸上释出了半分蕴藉的笑意。她朝向昭颖饶有兴致的问:“你怎么知道敝人不是你们所谓死神?”
“因为矛盾。是你让他在我们上山需要帮助的时候推了一把,让我们见识到了循环。死神是绝对不愿意让我们看到循环与其起因的。”昭颖指了指身后的男子:“你不想见我们,却也没有强制躲开我们。你与阻止我们的那个所谓死神行为是矛盾的。”
“只是这样就认定了敝人与那人不同,不具攻击性吗?”
“因为你与她有很多相似,甚至感觉一模一样的地方,但是不同的地方,只要一个,就足以说明你们不是同一个人。你没有使用法术。”
“哦,什么法术?”
“她当初威胁我们的时候,使用了类似定身的法术,让我们不能动弹,如俎上之肉,随她摆布,那样让人绝望的残酷,你一点都没有。你与她哪怕样貌气质相同,骨髓深处也有着本质的不同。”
女子笑得恬淡不带情绪:“只有一件事与你说的有些出入。敝人并非不想见你们,只是如你们所知,如果想继续深究此事,终将无可避免面对她,面对她强大的法术力量与异常危险的威胁。敝人不知你们有没有能力与决心面对可能发生的一切,方才出此下策,用幻术考验你们一下。倘若没有能力破除不了那种程度的幻术,或是没有足够的勇气与坚定意愿面对,为了你们安危考虑,就此忘却一切,适可而止,不再继续深入比较好。现在我已得到了肯定的结果。”语罢欠身退后几步,再次招呼两人坐下,自己也盘膝正襟危坐在一块蒲团上,又示意男子去倒茶奉上。
男子端茶过来,搁在地上,让三人随意端取,插了一句:“师父让我守在侧旁,如果你们陷在幻术中沉睡不醒,我便会将你们送回山下,再解开法术。结果你们打破了法术,所以我带你们来这了。”
芷晗这会冷静下来,嘬了一口清茶,抬眼再看,正如昭颖所说,那名女子外在身形,内在气息同死神如此相似,却又有着本质的区别。如同一张宣纸的两面,同一个载体,却有着光滑与粗糙之别的两面,注定一面将被墨水覆盖,另一面只能看到浸透后相反的景象。
“先从自我介绍开始吧。”女子温婉的语音飘荡在空空的殿宇内:“敝姓谷,名静一,因为一些旧时缘故暂住在这个道观内。本身不是道教的道士,充其量,也就算个研习道家学问,会些常人看来是旁门左道的方术士吧。”
随后又指了指侍立在旁的男子说:“他叫杨元初,是敝人的学生之一,同为研习道家学问的术士,不是道教的道士。他不善言辞,之前大概对两位多有得罪,请不要在意。”
道教与道家有区别吗?芷晗心内疑惑,瞅瞅昭颖,听得一脸专注,又不好打岔。
“至于你们口中的死神,敝人知道她做过些什么。威胁你们的生命,夺取人命,将循环视作玩物,做出不可饶恕事情。她的名字与敝人相对,叫高语涧。”
谷对高,静对语,一对涧,一点不差。昭颖正想着,芷晗先坦率问出口:“你们果然是有什么联系吧。”
“与其说是联系……高语涧她,就是敝人我。”谷静一表情淡漠,却语出惊人。
唉?难道是人格分裂?芷晗心内讶异。
“当然,不是所谓的多重人格。”谷静一仿佛摸透了两人心思,看向昭颖:“在之前的幻术中,我让你看到了关于某个人的经历,你的话,应该已经猜到那就是高语涧了吧?”
昭颖点点头。那个就像高语涧第一人称的个人电影,最初一开头,好像初生婴儿张开眼睛,眼前出现的第一个人,高语涧称呼其为“曾经的我,谷静一”。两人所在的地方,应该就是导致循环发生的博物馆。只是昭颖仍有许多其他不明之处,小心翼翼的问出口:“如果我看到的幻象都是高语涧真实的体验,为什么你们两人会在博物馆里,又跟循环和牙雕像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你们两人一模一样,你可以这样完整细致的再现出她的经历?”
“既然你提到牙雕像,你们现在对那个圣物了解多少呢?”
“好像是清牙雕八仙像中的一个,原来是别人送给博物馆的藏品,据说有神奇的能力。我们猜测会不会是‘阻隔’,以及附带的‘穿透’能力的。”芷晗接话回答道。她之前并不能接受昭颖关于能力的说法,但刚刚自己的确使用了出了穿越的能力打破幻境,现在提起,不免感慨万千。
“嗯,你们凭自己能知道这个程度,也不容易了。”
谷静一娓娓道来:“根据易经‘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理念,产生出方术玄学,用阴阳八卦五行进行医、相、卜、命、山的诸多应用。但旧时的八卦推演,因其时代性过强的解读,不足以适用于进步的时代。在清朝时期,国外工业技术科学革新,对人们的认知产生了巨大冲击。研习道家的众多有识之士渐渐意识到过去的解读过于落伍,学说本身没有时间与空间的阻碍,道家思想本来就是大同思想,可容纳万物。但解释学说思想,应用五行八卦的个人,是有时代性的,必须与时共进,将思想与时代融会贯通,才能将思想本质基础发挥最大作用,不至于将其腐朽异化,误入不见前路的深渊歧途,也不至于失却方向原地踏步茫然无措。墨守成规的人可能会成为卫道者,殉道者,但是没有一个会成为如老子、庄子般启迪的思想家。研习道家的思想家必须有远瞻性,有突破桎梏预见别人所不能预见未来的自信。”
芷晗瞪大双眼轻撇小嘴,脸上写满了似懂非懂;昭颖紧蹙眉头眼神深远,思忖着什么。谷静一看在眼里,对两人个性认知了然于心,并不岔开去,只是继续自己的讲述:“怎么将道家基础五行八卦与世界新生学识融合,与可预见的未来方向融会贯通,结合了后世知识学科,衍生出新的‘八卦’系统,以适用于翻天覆地的新时代,那个年代众多道家学者术士付出了诸多努力。而八仙像,就是他们齐心协力,达成共识后,用尽当时所有方术知识的最高产物了。”
说到这里,谷静一轻抬右手,纤指慢挥,方才点燃的香炉中熏香的烟雾如同有了生命的白蛇,聚集成型,盘旋飘至三人中间,烟雾缭绕汇集成八个人形,手拄拐杖背负葫芦的,持笛拍板悦然昂扬的,形象各异,正是八仙像。
芷晗看着眼前似曾相识,魔术一般的景象发呆。谷静一继续道:“八仙像,全都被赋予了与预见未来学科关联的特定能力,集当时所有道家方术思想大成,每一个都可以说是道家的圣物。原有八卦由阴爻阳爻组成,同样的辩证思想被融进了衍生的八仙像中。每个八仙像的能力不止是与时代学科与知识相融合,且都有正反两面,主动与被动,释放与收敛,相对相生。所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所以小颖猜测的,一个雕像同时具有两种相对的能力,是正确的吧。”芷晗若有所悟。
此时眼前的烟雾人形散去七具,烟雾尽皆汇入剩下的吕洞宾像中,雕像变得几乎有一人高矮。
“博物馆的吕洞宾像,具有的是包容了后世哲学、宗教信仰的思想能力的一种,也是道家的基本,所有的根源本质——一生万物,万物归一这个概念,由其衍生出的一种可能性。与你们口中所言类似,准确的说,是‘生隔分离与融会合一’的能力。”
“简单来说,就是将道家辩证与后世哲学学科结合,选择了可能产生出的无数思想中的一种——‘生隔分离与融会合一’,作为能力赋予吕洞宾像,这样子吧。”昭颖佯作喃喃自语,实则给芷晗又解释了一遍。
“那,其他几个雕像有什么能力,你知道吗?”芷晗忍不住好奇。
谷静一又是手指轻扬,眼前的烟雾随即幻化为一个更为娉婷婉约的形象。芷晗轻叹出声:“这是何仙姑吧。”
“八仙像之一,何仙姑,是道家与精神心理学融汇,具有精神与认知体验的‘虚拟’与‘现实’的能力。换一种你们更容易理解的说法,就是通过人类神经与感知系统,操纵精神心理,变现实为虚幻,虚幻为真实认知。将虚假的幻化为真实,真实的幻化为虚假。”
“所以这就是静一师父你所用的幻术能力?”昭颖淡然发问。
谷静一莞尔点点头:“没错。何仙姑的雕像在敝人这里。敝人对你们使用的,正是借助了雕像之力制造出的幻术。”
芷晗对于听到的诸多信息过于震惊,嘴唇微启,却不知从何问起。也无需她多加发问,谷静一自然心领神会,朝她点点头,用手指着面前白烟汇聚而成的仙姑形象说:“就连这仙姑,也不是敝人用法术操纵烟雾实际形成。敝人操纵的,是你们的认知。也就是,敝人‘让你们看到’的,而不是你们实际看到的。”
这次,连昭颖都吃了一惊。这个人对能力的使用,对幻术的掌控,俨然到了高深莫测的地步,随心所欲的使用在人的身上,不敢设想会发生些什么。
“不过这次是例外,目的只是想让你们理解得更为清楚。通常我并不会使用雕像的能力,更勿提用于违背道义,‘非德’的地方。”谷静一一语中的,打破了两人的顾虑。
杨元初重新往三人的杯中倒上热水,三人不约而同饮了一口,权当歇一口气。
谷静一重新开口:“那么接下来,就是告诉两位关于吕洞宾的雕像、高语涧、这个循环世界和敝人的缘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