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生(第一卷完)

第13章 妄

熠爚耀目的光芒逐渐黯淡,四周景象——玻璃柜台,奇异古董,在光亮与黯淡闪烁交替中,清晰映入名为“我”的空壳,却无法带给我任何切实感受与刺激。


迸发出光芒的起源,就在我面前的这尊玻璃展台内。展示台四周被八张黄底红字的符咒围绕起来,符咒即将燃烧殆尽,玻璃展台里一个牙雕像静静的躺着。透过玻璃,展台的对面,她就静静的站在那。


我知道她是谁,哪怕这是第一次见到她,我也比任何人都了解她。


她的脸上,以往总是冷若冰霜与温暖和煦兼具,暧昧到让人琢磨不透的神态,此时露出了不可多见的纠结表情:颦蹙的眉宇,紧抿的嘴唇,无法映射出眼前光芒,黯淡如深渊的眼神。


我即使初生为人,体内空无一物,却很清楚她的痛苦来源于何,冷眼旁观她的苦恼,甚至因此有些幸灾乐祸。她标榜万事万物都要顺应道的“德行”,树立起以自己为秤杆的“德”的牌坊,却做出不可饶恕的“非德”之事,将自己的牌坊砸的稀烂,把自己的杆秤折断,这点苦恼是她应有的报应。


至于我,没错,我是初生之人。空白虚无,幽眇苍茫,却容纳所有,橐龠盅盈。无极之道,静待万物孕育而生,自得其名。


首先是思绪,从我每寸皮肤,每次呼吸,每个感官的所见所闻,开始诞生。他们顺着血液经络流往大脑,大脑产生了属于“我自己”的思想。直到这时候,我才有了“我”的实感。即使曾今我一直存在,我的感官感受一直存在,“我”的体验却并不存在,那之前的“我”好像飘忽在外,从未与那产生感觉的身体体验有切实的联系,都是别人在替我呼吸生存,替我用双手创造破坏,替我用眼睛凝视。而此时,“我”真正的接管了这具实体,才有了我是我的切实体验。


终于成为“我”的认知确认过后,替代欣喜感的,是长年累月睿智明哲一下满溢心中的疑问,我该怎么办,怎么作为“我”生存下去,找到直接经验体验之上,真正的“我”。


我带着火山岩浆喷薄而出,迈向世界的激情,探索一切的好奇,还有些许不安,离开了这里——无数珍宝藏品最后的坟墓,唯一最好的归属——博物馆,离开了她。而她,用迷离怅然的眼神目送着我离开,继续在原地彷徨忧伤,若有所失,但并没有出手阻止我。我负飂风远去,回头向她微哂一笑“再见了,曾经的我,谷静一。”


分道扬镳后,光柱堙灭,天际出现的百鸟引星的异像消散,躁动的一夜复归宁静,等待着旭日初升。


然而这宁静的墓碑下,掩埋了时间,掩埋了改变。我已然发现,这个世界竟陷入循环,回到了前一天。唯一的不同就是,前一天还不存在的我,留了下来,成为了这个死局世界一颗意外遗失的棋子。


原来如此,她为之献身笃信不疑的天道用这种形式惩罚了她,却允许了我的存在,我才是她求而不得,所谓顺应道方向的“德”。我欣喜若狂,随心所欲放任自流。我不是道生出的代行者,在这个被泥土掩盖,遮挡了时间光芒的世界里,我大概是除她之外唯一留存记忆,思想畅游于这片土地之外,可以触碰到高空中真理之光的人。


我珍惜天道给予我这无限循环的宝物,我将践行自己心中的道德,不惜以此身为道的试金石。


第一日,我遵循着新生儿的道路,表现出几分理所应当的茫然无措,不过持续纠结于形之上的情感对无体验无经验的初生者没有意义。最简单直接的喜怒哀乐之下,还有更加原始的欲求,我选择忠实于这基本的需求——寻找食物,充饥。这对我来说不算难事,曾经的我有着优秀的能力,无论是头脑,身体素质,甚至奇门法术。那些她运用自如的,也同样潜藏在我身体里。即使初生的灵魂和这幅身体契合仍存在着陌生不协调感,但不代表我就遗忘了刻印在我心里,血液里的知识与能力。我运用法术轻而易举就得到了这个年代来说,常人难以企及的美味。街边的一碗小面,挑担的一碗盒饭,足够充饥。可是能得到黄金,我为何要满足于白银?这个世界并不是没有山珍海味珍馐佳肴,只要找对了地方。或者说,找对途径、找对了人。身宽体胖,金饰满身,腰包鼓胀的,并不稀奇。我跟着他们,顺带练习了一下掌握的法术。上不得台面的做法,根据术法律令,道家的法术绝禁用与此,然而初始成为 “我”的脑中的混沌感、身体的需求,胜过了陌生的思想。贪欲不是顺应道的“德”,食欲是。我深信自己的德行,在这值得纪念的第一日,选择了奉行为人的下作原始欲求。如果这是非德的,那么天道自然会阻止我。天道如赋予我此般自由,我只有主张。


第二日,不满足于饮食,我开始寻找安身之处。毋庸置疑,普通的容身之处不在考虑范围内。动物尚且为宽阔舒适的领地争斗个你死我活,人将“家”升华为心灵的港湾,终其一生但愿将这港湾扩张,修饰繁华,指引着子孙后代靠岸,却发现他们驾驶着帆船载着原木另辟新港。意义何在?那不是我要探寻的,我只不过去做了生而为人追逐寻求港湾的过程。不需要意义,我如此生活本身就是道予我的意义。目盲五色、耳聋五音、口爽五味不是顺应道的“德”,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从心之朴是。


第三日,因为循环的时间,我得到的一再失去。身心曾有过的对原始欲求一时的满足感变成了更大的失落,一时的安心落入无底深渊,换成了巨大的空虚。我意识到仅仅满足于表层享乐没有意义,我开始用更多的金钱,更强大的法术,使役人们,让他们唯我是从,满足我,尊从我,奉我为神明,如我奉道德为全部意义。超脱了身体的精神享乐,被尊崇为无上的我,形式上更接近于那个创造我的天道,能让我心灵上更接近它吗?


第四日,再一次的循环,我精神通往天际享乐的巴比伦塔崩塌回原形,失落跌宕成了一个黑洞。一再被吞噬掉人性欲望,我迷惑,彷徨,不知所谓,不知何终,自初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厌恶感,诅咒这个循环的世界,憎恨孕育出我的天道、圣物和谷静一,埋怨我自己的身体和灵魂的不满足。一切悲观负面想法盘踞为群蛇,缠绕得我几乎窒息,结局就是想到自杀,但是没有意义。因为下一天,我又会活过来,循环在这个无限地狱。但是人这种生物,不就是明知道没有意义,仍会在绝望、无奈,诸多压迫下选择做出没有意义的事吗?至少我如此做还有意义,向上天的道证实,向我自己确认,作为一个人的真正的“我”,是会选择做出一个人的选择。于是我面对着一块巨大的镜子,举起了一把锋利的尖刀,刃向自己的脖颈。看着镜中的那个人,脸上露出邪魅的一笑,献血溅满她脸庞,染红她全身,滴淌到灼热的地面。世界倾倒,双眼闭合的最后刹那,我看到了多美的光景啊!秋月红叶漫洒飞舞,赤霞火云绮丽千变万化,烈焰腾涌喷薄。激情,妖冶,生命的色彩,在黑暗包裹我之前,先燃烧了我。最后的时刻,消陨于自己喷薄的赤焰中,我终有所悟。


第五日,再次睁开双眼,我瘫倒原地不再动弹,不再使用法术,不再寻求一餐一宿,不再渴望奴役与追捧。我只是观察,用眼睛去看,用双耳去听,用鼻子去嗅,用手去触碰,用心去观察。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人和事,还有多少我没看过的美景。前一日我失去的瞬间得到的,远离我的时候收纳入我心的,我用回初生的眼光,毫无正邪意念的心眼,好奇的观察。


第六日,对于观察所得,我开始思索。色彩、人、叶子、小虫、汽车、房屋、江水、云……无数的音符刻印进我的脑海,化为我脑中的世界。而这个世界,所有的都会循环,伴随着循环而失去,重复着无意义。唯独例外的,那就是我自己,作为“我”的思想,我脑中的世界,没有循环。


我的思想,才是这个世界剩下的唯一意义,也是我应该去探索的:用这个世界的每一日去填充我不会消失的思想。


原来想要接近于天上那俯视我的道,根本不需要多少人的供奉,不需要金字塔的堆叠。我以为我是它孕育出的试验品,我要找到道的方向,德的意义,为了它牺牲自己。结果我的思想,原本就在天上,与它在一起,俯视这个循环的世界,这个世界才是它和我的试验品,是我连通上下的思想试验的对象。我应该做的是什么,也就毋庸置疑。


第七日,我义无反顾的出发了。忠实于自己的想法,成为实践者,开始珍惜每一天的循环,进行自己的试验。哪怕下一天我又会回到原地,但那个我,与现在的我,已经有所不同。拨开了前路的迷雾,我义无反顾。


我用一年时间融入严苛的武装队伍——地方军队、警察以及培养的学校,我跟新兵从基本的军姿开始练习,这一天所有队伍的训练内容,所有的课程,我全部在循环里体验、学习、提高,争取做到最好。纪律、命令、制度、法权,力量,诸如此类,原本就存在于我知识范畴中的概念,具象立体起来,深刻印记在我心里。“谷静一”的知识,这时才终于成为“我”的知识。


我用一年时间与人买卖交易。这个年代,刚刚改革开放,机会总是有的。出师不顺在我意料之中,贸易货物的选择,交易对象的心机,大大小小的陷阱与意外,一次又一次。但是没关系,这些经验本身正是我在循环往复中所追求的获得。经济、利益、财政、资本、欲望、榨取、合作,无数宝贵的点滴经验,逐渐构筑完善真正属于自我的“我”。


我用一年时间竭尽所能救死扶伤。不需要多么专业的医学知识,只要大概知道伤病缘由,我的法术或多或少都能发挥作用。然而治愈与否本身毫无意义,在这个时间被禁锢的世界,死亡与重生只不过是24小时的幻梦。可怜的人们,被治愈时候的欣喜若狂,无法获得救赎甚至逝去的巨大伤痛,希望,绝望,欢笑,叹息,哭泣,痛苦,这些切实而真挚的情感,是我想要观察,体会的。我想与他们产生共情,我用双眼双眼,竭力想将他们的情绪融入我自己的体内,充实我的每滴血液,让我看到过美艳的生命红色,更加灿烂美丽。


我学习,文科、理科、工科,社会、家庭、个人,已有的知识,未知的知识,游离的情感,空虚的经验,在日日夜夜循环的田园中让我获得滋养,逐渐丰盈起来。


我试验,对象不限,道具不限,平台不限,只要可能有所得,我就会做。意味着无论对物,还是对人,会产生如何的后果。因为循环这张王牌,我可以肆无忌惮,没有后顾之忧。


这个世界限制了所有人所有事,唯独没有限制我,我却没有膨胀发狂。之前所有经验所得,让我选择行事必有其意义,淡漠如水,涤荡尽初生时的砂尘。我深知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万物辩证的缘故,这个世界没有限制我,正是对我最大的限制。如若我当真为所欲为,失却道德,我也就失却了我自己,崩坏在这个世界中了。


此时的我已经找到道德的方向,我存在的意义。我成为了一个粒子,天道高处五维空间的一个粒子。在这个时间不再延伸的四维世界里,万物停驻于某个时间坐标,唯独我的思想展开来去。某一天我意识到,我看着人们,用俯视的角度。看着老人不再老去,小孩不再成长。即使我的身体同其他人一样,无法摆脱这个时空,但是我的思想已经脱离而去,在另一个我们无法企及的坐标系里看着我们。那个坐标系,大概名为太极原初。对万物不仁的天地,就是她。现如今在循环又不在循环的我,有了她的思想,开始回归道。


我不知前路为何,也不知自己逐往天际的道路是否为另一个终将倒塌的巴比伦塔。但我宁愿乘坐摩天轮,有过接近天际俯视众生那一瞬间的经验,不在乎高塔倾覆,昙花一现,最终归于地面。


所以,我不能允许有别的存在打开这个封闭的世界,让时间流动起来,阻断我搭设通往天道的高塔。


在我心中,循环才是常理,探寻道的方向,循环构筑了真正“我”的存在。谁想要破除,即为非德异端,不为此间天道所容,我有义务将其驱逐,甚至摧毁。


我既已有道,便应有名。以我名起誓,高语涧,保此天道恒久。





某个人的奇异经历如同一部诡异的电影,无需播放器和荧幕,胶片蒙太奇的直接闪现在昭颖脑海中。随着影片在脑中持续播放,类似“拒绝,排斥”之类仇恨排异的情绪强烈突出起来,那么的果决,而且竟有些熟悉。仿佛在说“是的,我不允许你们介入分毫,否则我什么事都可以做出来。比如,炸掉大礼堂这样荒唐的恐怖事件。”


电影演绎出的情感如此激荡汹涌,越发刺激了昭颖自诩为普罗大众的反感。何其虚妄的新生儿,自以为是的认知,举动,归根结底是自私的对个人信仰的满足。倘若她奉为道德的高阶主宰真的赋予了她某些意义,使得她可以享有在天上俯视地面封闭世界的特权,那也是为了让她去探求一种更为普世化,与地面平行的道德衍变的可能方向,绝对不是她理解的自上而下为所欲为的自我探索。


昭颖非常清楚眼前电影的主角是谁,那个死神已经不是第一次让她心生胆寒。但她这次丝毫没有退却放弃的意愿。她鼓起勇气,抬头直视面前偏执到近乎疯狂,而无所畏惧的人:“这果然是什么幻象的把戏吗?无所谓,我早就想好了。你自己所谓的道,偏离向歧途的正是你自己。”


想起轰然倒塌的礼堂,想起被困在循环里痛苦死去又毫无知觉醒来的人,想起困顿的自己与芷晗,昭颖语气越发坚定,不知不觉间压低了自己原本有些稚气的音调:“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自以为升华为天,可以俯视这个世界,自以为可以悠闲的贯彻你的道,但就在你决定要阻止我们的瞬间,你已经违背了天地不仁的意愿,你从天跌落到大地,变成了只为了自己欲望行事的背道愚人。我们会在这,我们出现在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天赋的启示,你不可能注意不到,只是不愿承认而已。你如果真的自诩为天上人,就该默默看着我们,而不是由天坠落,降下你自私的狂雷!天道升华你为云的原意,或许是令你化身为雨,尝试如何归化土地,滋润所有,与所有相溶。你却固步自封,将身聚为雷电,烧毁你不容之物。”


脑海中名为“我”的人冷冷一笑:“并不是所有书本宣扬的都是真理,其中也有糟粕;并不是每一日的阳光都能带来欣欣向荣,其中也可能带来毁灭性的干旱。大千世界正如同你所熟知的基因,无限繁育变异,其中孕育着进化,却也有缺陷的死亡。怎么才是道德的方向?并不如你所想,立于高位漠然视之才是正确。诚然,‘非德’可能在历史中自我消陨,但是多少年的文明过后,如你所见,现在仍有何其无尽的‘非德’存在,洋洋得意,带来冲突,带来毁灭,带来无数的狂暴愚昧的人,难道不需要他人去修正这种错误吗?我在做的,也不过是用另一种方式促进这个灭却‘非德’的过程。我并不自诩为高位之人,只是为了苍天甘愿牺牲一切罢了。”


昭颖几乎咬牙切齿的吐出一句话:“你没有资格,剥夺天赋他人之物,以道法作为掩盖的借口。”


“‘德’与‘非德’终归如阴阳两仪,将相合为一,天枰自然会慢慢向一方倾斜而去,我只不过稍微采取走捷径的方式,加速了这个倾斜的过程。”那个“我”完全不为昭颖的情绪所触动,始终泰然自若:“我坚持的道德的方向如果真的需要被纠正,那你们不用焦急,肯定能够成功破灭掉我的计划。你们如果失败了,那我目前为止的方向,就是被道认可的。有所作为本身即是德,尽管来吧,我恭候着。”


“如你所愿,我一定会把你的如意算盘砸碎到无法复原。” 昭颖感觉自己从未这样愤怒过,不惜将自己脑髓消灭掉,也要让那个毫无情感的人一起消失的冲动充斥了她全身。但是做不到,她只能愤怒,却无法动弹。一如之前经历过的某个时刻,被束缚住的无力。


“正义凛然的狂妄之徒,你的如意算盘又如何呢?”对方突然转为轻藐鄙薄的声音,仿佛嘲笑着昭颖:“你选择行动的方向,至今所有举动的起因与念想终点,究竟为何,难道就是光明正大的吗?”


昭颖张口正欲反驳,却突然一个寒颤,意识到什么,一时语塞。


于是对方得寸进尺的嘲弄起她:“你真心纯粹为了拯救这个循环里的一切开始的行动?你不可告人的小心思,要我猜一猜吗?那个跟你一起的女孩子,身上有着令人神往的特别力量呢。”


一语中的,昭颖既怒又愧,没有能力,做不到任何事,无法改变任何结果。电影片段终结,作为主角的“我”带着哂笑遁入黑暗,一切消隐踪迹,归于沉寂。昭颖无能为力,痛恨这样无力不纯的自己,同时内心祈愿着。


直到一个熟悉的馨香气息,化作一道白光,穿透无边夤夜。光亮取代偏执疯狂的色彩,照亮了绝望的黑暗。


昭颖抬头看向那光源的方向,嘴角微微弯起。她所憧憬向往的隐秘圣洁,此刻为拯救她而显形降临,何其欣悦欢愉。


一个声音清风一样,从光源的方向微弱的拂来“……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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