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辩

见方昭颖端坐后一言不发，谷静一便清楚她以守为攻的想法，也不多言，一面深深吐纳，一面静默思考，片刻时间组织好了语言，以深沉的腹力将宏亮的声音送出唇舌，乘上凉风，响彻空虚的山谷间。

诗歌？余音未落，姚芷晗已经按捺不住惊异，朝杨元初问道：“辩道是这样的吗？”

“辩道不拘形式，以道明志表心即可，诗歌只是师父的偏好而已。此外，诗歌语言简洁精炼，好比浓淡相宜的墨汁，作为吸取精华的画卷来说，也是有利的。”

“那……那首诗大概是什么意思啊？”芷晗犹豫着，知道这种没水平且麻烦的问题不应该问出口，出于关切担心还是忍不住问了。

杨元初倒没显出半分不耐心或者其他情绪，仍然面无表情一本正经的解释：“师父是说，花开花落月圆月缺，都自有各种味道，不可以好坏论。云雨风雪也有自然的定数，白天黑夜春夏秋冬老天爷自会做主，不由人定。我们都只是匆匆过客，不应该颠倒自己的定位，不自量力妄图改变天数，强行违逆道德规律，那只是自不量力，终究会误入歧途，不分道德方向，不解万物生灭因缘。”

也就是劝我们两人不要胡乱行动，没找对所谓道的方向就妄图去做自己能力做不到的，与天命作对吧？芷晗向杨元初微微点头道谢，心里却对那首诗的语意十分不甘。

那接下来昭颖，要怎么回应那样一首诗呢？一向沉默的她能好好将想法说出口吗？沉静中，芷晗抑制不住心跳加速，觉得比自己面对困难还更紧张，担忧的心情夹裹在尖锐赤色气息中，毫不掩饰的从她体内散发而出，几乎要冲入画卷之中，涌向昭颖。

一直神色严肃的杨元初也感知到了近在身旁这奇妙的气息，略微惊异。

然后一个不若之前洪亮，显得几分稚气清明的声音突然由画中传出，阻隔了芷晗焦虑涌出的气息。

萍翳彻骨侵寒天，万众积瓦筑宇殿

河伯纵横断信笺，心连成桥跨深堑

希冀淬钢接城关，意志展翅穿空岚

移山裂海破旧识，九天揽月望大观

依然是深谷旷野中缥缈的声音，显得既熟悉又陌生，明知是昭颖，却不像。

芷晗茫然的望了望杨元初，后者心领神会，开口解释说：“她这首是反驳师父，天寒地冻也好，河流沟堑也好，虽然出于自然，无所谓好坏，与人不便却没错。但人力是可以改变不良环境，建筑房屋抵御寒冷，修筑路桥连通距离，用希望和意志往更高更远的方向追逐，甚至飞升天际宇宙。人应该要积极抛却旧识，获取更多新的知识，探寻自然的奥秘，以接近好与善德的大道，不能一尘不变坐以待毙。她这也是劝师父应该行动起来，不能一味等待天命，何况天命不公，人应胜天。”

昭颖的诗句句说中芷晗的心思，她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昭颖所描述的景象，那是她们来这个世界之前，在马桑溪古镇见过的，渡船追波逐浪，情比水深，钢铁大桥横跨江岸，连接青山。昭颖一定是从那古镇景象受到了启发，所以说了这首诗吧。芷晗连连点头：“自然如果降临灾难，人一味顺从自然，停滞不前，怎么可能正确，结果怎么会好，那才不是不自量力，那是努力探索，追求更好的可能性。”

再看向画卷，昭颖所在山崖一侧，原本只有浓淡黑墨的轮廓上，渐渐泛出些青翠颜色，犹如一支沾了青绿颜料的毛笔，轻轻点染，绿草红花，矮木高树相映成趣，一一出现在山崖上，渲染丰富着画卷。这就是画卷的神奇之处吧，认可了话者的诗心，开始描绘出美好的生灵。

芷晗看着画卷点点变化出神，刚才焦急忧虑的情绪也飞到九霄云外，只剩下些许欣慰，还有对昭颖的骄傲赞叹。再次看见心里那隐匿宝物散发出的熠熠光辉，让她不自觉潜藏的深切期盼得以实现，暗暗欢欣鼓舞，爱恋不已。锐利的赤焰般的气息也早已消散，变成洁净耀目的白，毫无顾忌的散发出来。

杨元初在旁洞若观火，对芷晗毫不掩饰的变化越发一清二楚，原本不显露表情的脸上皱起了眉头，只是一言不发。

这一次，谷静一似乎成竹在胸，并未花费许多思考时间，不过倏忽片刻，画卷中再次传来她厚重空远的声音。

嫦娥悔无广寒冷，鲧禹壅疏九曲溟

兼与差池兼与正，且宜天地且宜情

左右失足万古恨，进退维谷惘酩酊

微明生幽不可求，德谷隐寂没通径

大音希声怎致诘，大象无形唯笃静

诗句格局逐渐大了起来，意思也越发隐晦，芷晗从半懂不懂已经到了完全听不明白的程度，只转头目光恳切的盯着杨元初。而这次，杨元初也低头沉吟了些许时间，方才开口向芷晗说道：“师父的意思越发往大和虚的方向去了，我也说不十分准确，最多只能大概解释一下。”

芷晗点点头，表示了然，杨元初方才解释起来：“师父说的是，嫦娥偷吃灵药独自一人飞奔广寒，是否会因为空虚寂冷后悔；鲧和禹两父子治水，有堵塞有疏通，有泛滥有缓解，最终于九曲黄河的广大幽茫是有损还是有利。这类人为因素与自然抗衡，以人力改变天命的事很多，但改变之后是好是坏谁又能说清？既想要顾及包容自然与人的差别不和谐之处，又想要顾及纠正让人与自然和谐对应，既想要天地更加自然平和美好，又想要通过人力改变自然让它符合人的生存情理，怎么能做到？想要这样去做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会造成无尽伤痛悔恨，与其留下失败的遗憾不如在犹豫要不要使用人为因素的困境时候，选择大醉一场顺其自然。因为通往奥秘绝妙的道路是可遇不可求的，越是充满美好德行的幽谷也就越是隐幽静谧，不是人力开通大路可以看见的。大音希声不可能去质问追求，大象无形只有极致的宁静才可以自然通透。一言以蔽之，师父是对刚才人为改变不幸天命是好是坏的反问，有所为也应该有所不为，强行以人力对抗天，真的就一定会有好结果吗？判断好坏的标准如何确定？为与不为又要按什么标准怎么选择？”

这回就算解释了，芷晗也似懂非懂，只知道一件事，就是相信昭颖可以对这些大道理做出反击回应。于是就轻轻点头，也不说话了，看向画卷再有什么变故。

果然，谷静一所在山谷一侧也开始出现点翠条蓝，诗句的颜料附着在不可见的毛笔上，将空无一物的画卷山谷描绘上青草绿树，潺潺流水，与山崖上风景相差无几，生机盎然。

而画卷山崖的一侧，昭颖静坐着垂首不动，长久的思考着。

芷晗心里不禁胡思乱想起来：什么辩道啊，用诗也就算了，这首诗还那么复杂，正常谁能听懂啊，不过小颖那么聪明应该没问题的。说起来，小颖什么时候会念诗了？虽然她小时候就很厉害了，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呢。正天马行空的瞎想着，昭颖单薄空灵的声音终于再次传了出来。

淤泥不染莲质白，暮雪难掩梅蕊浓

千姿百态总向阳，沧海桑田不离宗

万钧之力震苍穹，一片冰心透水中

无限气象生未来，胸怀道德定始终

相较于谷静一的空虚苍茫，昭颖的诗也不乏气势魄力，同时也有着年轻人的直白坦诚，没有那么多绕弯。所以芷晗听来即使不很切实，也能明白几分，不至于完全听不懂。再加上杨元初稍微解释一番，就很明了了：“莲花出淤泥不染，因为它本身质白，夜晚的大雪也掩不住梅花的香味，因为花蕊气味浓郁。或许外在有不好的环境影响，但只要本质中心向好，那结果总会向好的一面。就好像万物生灵各种姿态，各种变化，却总会向阳而生，沧海桑田浩劫反复，也改不了它的根基。你朋友就师父对人主动影响天命的怀疑进行了回答，人力是强大到可以影响自然开天辟地，但人也是自然的生灵的一部分，所以初心是不会变，若上善之水。不需要去给出分辨人力影响的好与坏，正因为无数种好与坏的改变，才能产生出不可预计的未来景象。我猜测，你朋友认为道本来就是混沌，是规律，是原初，是起因，道作用下好与坏的变化只是因产生的无数种果，而最终万物朝着德的方面衍化，就是最好的果。背离德的果，自然会消陨。只要本心是好的，本质是善的就足够了，其他的就交给天道去定夺吧。”

“嗯，小颖是觉得，不管是人还是自然，都遵循你们所谓的道德吧，所以不需要界定对错好坏，也没有标准，只要出于好心去做了，去发生了改变，那么自然自己就会优胜劣汰，就像进化论一样的感觉。不过……”芷晗顿了顿，还是低声说出了口：“小颖不是朋友，是我表妹。”

画卷上，绿草碧空妆点的山崖上，出现了活动的生灵。葳蕤草丛间半隐半现的兔子，一步一昂首的山鸡，空中飞向树梢停歇的小鸟。画卷用温暖的笔触描绘出勃勃生机，作为对昭颖诗句的回应。芷晗看着山崖变得越发靓丽起来，更感欣喜，之前觉得不靠谱的辩道，现在因为昭颖的出色表现，似乎也不是那么困难了。

然而她还来不及感叹，谷静一已经做出了回应，几乎没花多少时间思考，就好像早就有所准备。然而这次，她的声音却显得不那么空阔深远，反而是近了些，有了些人情味。

恍恍惚惚竹无芯，想明芯追云逐霞

懵懵懂懂雪无葩，种丹葩探羽寻纱

心心念念窗畔望，伴婵娟观树观花？

朝朝暮暮水墨画，结茝兰绘蝶绘她？

“诶？这首诗，怎么感觉跟刚才说的完全不一样了？”谷静一语音刚落，芷晗就不禁发出一声惊叹。

她虽不能明白诗句意思，但本能的已经察觉到异常，之前都是些蔚为大观的天地啊，山河啊，还有晦涩复杂的什么人与道之类的，一派大道理的豪放语句，这突然就变成了心心念念朝朝暮暮花前月下的婉约风格了，只得一脸茫然的看向杨元初，等待着解释说明。然而这次，杨元初紧锁眉宇，偏过头去刻意避开她视线，也不吭声，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

谷静一突然变化风格不可端倪的诗句，还有杨元初复杂的表情，让芷晗又开始紧张起来，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她赶紧看向画卷，谷静一所在山谷的一侧未生变数，没有新的生灵出现，已有的绿草鲜花在风中悠然飘摇，清水也自在流动，画卷好像没有对谷静一的诗句产生任何反应。她再看向山峰一边，刹时间倒抽了口凉气。

刚刚驻足停歇下来的群鸟扑簌飞散，青草枯萎变黄，兔子与山鸡之类生灵动物均不见了踪迹，就好像彩色的墨迹被逐渐擦去，显露出一派萧瑟景象。而昭颖坐在渐渐衰败的草木间，耷拉着脑袋，满面愁容。

“这怎么回事，小颖？”芷晗又惊奇又慌张起来。刚才还生机满满的山峰，为何在谷静一念出那首奇怪的诗之后就衰败了？发生了什么，小颖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