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歌
方昭颖预料到了所谓的“辩道”不会轻而易举,诗歌的形式画卷的感应,都有其奇妙所在,好歹搜肠刮肚诌出来两首能够应付。却没有预料到谷静一从一开始就别有用心,自己早就着了她的道,一步步掉进她设下的陷阱里。
昭颖低头沉思,追溯回忆,在上山的时候陷入的那个幻象,本就是谷静一模仿高语涧设下的。“你选择行动的方向,至今所有举动的起因与念想终点,究竟为何,难道就是光明正大的吗?”在幻境中的“高语涧”发出了这样的质问,自己没能回答出口,其实早已暴露出了对芷晗不可告人的秘密心思。所以谷静一所谓的以辩道来说服她,现在想来,不过就是诱导她自己掉回到那个问题的延续,探究她的真心,审视她的动机是否足够强大到支持她面对后续的危险与困难,足够强大到能说服谷静一帮助她。
而谷静一那首诗,全篇都在询问昭颖:“既然你刚才说人心为因,只要本质上善若水,就可以靠人力得到好的果,那么我问你,你的真心与本意是什么?你为何恍恍惚惚的,知道竹子没有心,却幻想着企图找寻触碰不到的云霞来填满竹芯;为何懵懵懂懂的知道白雪无颜色,却异想天开的想去探寻彩色羽纱,来种出瑰丽的雪色。你满怀期待,心心念念的往前望去,看到那么多风景,实际是在看什么?你朝朝暮暮满心里画出来的,到底是什么?是她吗?她就是你心底真正的因,导致你后面所有行动的起源?你就想凭借这样的动机去行动,得到最好的果?”
所以没有犹豫,谷静一一开始就瞄准了她的软肋,引诱她说出“人心”的话题,然后以此质问她的真心本意。她一直逃避,害怕面对的心思,被谷静一察觉到,用语言直白的揭开了遮羞布,赤裸裸的暴露在当事人面前,虽然那个当事人一定不懂谷静一在说什么,她也已经彻底动摇了。
昭颖羞愧难当,抬不起头,什么大道理道德都如山崖上的青草绿树一样,褪去明媚的景象,真心露出光秃秃的底色,无法直视,无法继续言说。她心中已经彻底失去理智的思考,只剩下暗自苦笑,充满对自己的嘲讽:方昭颖啊方昭颖,你确实恍恍惚惚,懵懵懂懂,自以为隐瞒得天衣无缝,这下好了吧,全被人看穿了,都结束了。说什么打破这个循环的世界是为了自然道德,一开始的因到底是什么你自己还不清楚吗?为了什么才开始的这场冒险,不惜面对困境,选择逃避起因,逃避到现在露陷了吧。
“小颖!”芷晗在画卷外看见一筹莫展,消沉隐喻的昭颖,忍不住竭力大喊。
“没用的,画卷内的声与形可以展现给我们,但是外界的一切无法影响到画卷内的世界。”杨元初在旁边轻声劝了一句。因为那首诗还有芷晗之前泄露出的气息变化,他已经对两人的关系有所察觉,所以没能把那首诗解释出口。这里的几人,唯一还蒙在鼓里不明所以的,也就是诗句最后的那个“她”本人了。
然而杨元初说什么也没用,芷晗顾及不了许多,她现在眼里只看得见那个昭颖的低沉失落,心里也只容得下昭颖一人,只想着让畏缩退惧的昭颖振作起来,为此义无反顾,什么都可以做出。
芷晗往画卷山崖的一侧伸出手去,杨元初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出手阻止,一阵光辉闪烁,转瞬间芷晗已经消失在眼前,浮现于画卷中。
身旁青光流转闪耀,引得消沉彷徨的昭颖终于抬起头来,眼前正对着的,就是芷晗弦月般辉光晶莹的双眸。
“小颖!怎么回事,你没事吧?”芷晗双手紧紧抓住昭颖肩头,直直凝视着她,看着她深暗如死水的眼睛。
“你……怎么进来了?”被此刻最害怕面对的人盯着看,仿佛要看进心里剥落外壳,裸露出的秘密,昭颖回过神来,一时不知所措。
芷晗完全不在意昭颖的问题,双手贴着她的脖子往上,捧住了她的脸颊,越发靠近的看着她的脸,深色凝重的重复了一遍:“你,没事吧?”空气都仿佛凝固在了芷晗压低的语调中,脸庞近乎贴到昭颖可以看清她目光里每一分光点的距离。芷晗平静如水盈盈晶亮的明澈目光,隐隐透出水底的旋涡暗礁。
而她这个看似温柔实则近乎禁锢的动作,这种眼中别无他物的暧昧表情,散发出的这样浓郁,充满魅惑玫瑰色的气息,昭颖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却同第一次一样惶恐而不知所措。她浑身僵硬,嘴角颤动两下,用力挤出“没事”两个字,芷晗才舒了口气,放松了紧贴着她脸颊的双手。
“别继续了,我们走吧,她不愿意帮忙就算啦。”比起别的重要与否,芷晗都可以毫不在乎,她更不愿意看昭颖难受,就要拉她起身。
昭颖没有动弹,原本阴郁低沉的双眼中,恢复了些深邃夜空中的星光闪烁。虽然不愿面对,但不得不承认,每次芷晗那样强硬的对待她,造成的刺激反而可以让她从失落混乱等等负面情绪中冷静下来,很快恢复理智。
芷晗重新蹲下来,这次是真的轻声温柔的问:“怎么了?还要继续吗?”
“啊……”昭颖欲言又止,似乎在犹豫着说什么。
对芷晗突然闯入画卷中并不意外,一直保持沉默,坐立原处毫不动弹的谷静一,远在山谷中却似乎已经洞察了一切,明白了昭颖想说的是什么,此刻先一步说出口:“你们两人一起与敝人相辩也可以。正如敝人之前许言,只要能够说服,无拘形式规则,有理有道即可。”
对于谷静一的宽容体谅,昭颖点点头以示感谢,随后靠近芷晗耳语了几句。
“咦,可以这样吗?”芷晗瞪大了眼睛。
昭颖无奈笑笑,表明已别无他计,只有试试。
看见昭颖这样的表情,芷晗就不再多说半句,站起身来,挺胸昂首,深吸了口气,清了清嗓子,随后引吭高歌起来。
朝天门,大码头,迎官接圣
翠微门,挂彩缎,五色鲜明
千厮门,花包子,白雪如银
洪崖门,广船开,杀鸡敬神
临江门,粪码头,肥田有本
太安门,太平仓,积谷利民
通远门,锣鼓响,看埋死人
金汤门,木棺材,大小齐整
南纪门,菜篮子,涌出涌进
凤凰门,川道拐,牛羊成群
储奇门,药材帮,医治百病
金紫门,恰对着,镇台衙门
太平门,老鼓楼,时辰报准
人和门,火炮响,总爷出巡
定远门,较场坝,舞刀弄棍
福兴门,遛快马,快如腾云
东水门,有一个四方古井,正对着,真武山,鲤鱼跳龙门
芷晗的声音本就清亮,比起昭颖略显稚气的嗓音,燕语莺声似的更显悦耳,加之这首民谣曲调抑扬顿挫,风味十足,音调在空旷画卷中回荡飘扬,余音袅袅。
这首就是那个年代,唱却旧巴渝十七座城门与人文风俗生活的“城门谣”。力夫们下江挑水,往复阶梯要通过的城门;巨石砌筑守护着山城一方平安,却守不过空中侵袭,见证着一座城市在烈火中哀恸的城门;九开八闭,记录了数以万计的人民市井生活的城门。
谷静一在听到第一句时已经出神,微启双唇,露出了之前不曾有过的表情。这首歌谣她曾经无比熟悉,却被涤荡在旧时昏暗的时间河流中一度堙没,此刻意外的听到,歌谣中的画面,一一浮现在谷静一眼前,如流水不断涌出。大码头上人山人海官来客往,石阶上五彩花轿迎亲接喜,江岸边船工们杀鸡宰牛取内脏下红锅,菜市场背竹筐挑扁担熙熙攘攘,吊脚楼边孩童玩耍歌谣声不断……
芷晗的歌声把谷静一脑海中褪色淡却的画面、声音、气味,全都唤醒过来。无论她是否选择漠视,有些铭刻在感情中的触觉,始终分明清晰,那是她亲身经历过,不可磨灭的曾经。
这一次,谷静一没有很快的吟诵诗歌做出回应,而是陷入沉寂之中。
这民谣昭颖芷晗本是在电视上无意听到,昭颖方才灵光闪现想了起来,现在看见果然起了些作用,让谷静一有所动摇陷入回忆,忙拉了拉芷晗衣角,又在耳边说了几句,芷晗点点头,重新呼吸口气,不给谷静一回击的机会,继续唱了起来。
风吹门帘响叮当
新姐请我拆歌堂
起歌堂,拆歌堂
歌堂姐妹听端详
好歌不在一夜唱
好花不在一夜香
比起之前那首,这首短小而节奏婉转悠扬,更加情意绵长。芷晗的声音如汩汩泉水流动于山间谷中,洗净铅华的质朴美好,娓娓动听。
谷静一似乎并不打算刻意回避歌谣在感情上带来的冲击,或者在情绪上有所反抗,而是闭上双眼,感受着优美的曲调,随着词曲放任心情,倾听心底的声音。
那心底深处,附和着歌谣,在流泪,在微笑。于是谷静一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抹苦涩的笑意。
昭颖知道自己成功了。她让芷晗唱的这首民谣,不仅唯美动听,最特别之处在于,是一首旧时的嫁娶恋歌。选择这首情恋民谣,为的是唤醒谷静一的一个重要回忆,她对另一个人隐秘的心绪。
谷静一揭露了芷晗与昭颖之间的关系,以此让昭颖无言以对。昭颖清楚自己此时还无法对谷静一的质问做出很好的答复,因为她自己也在找寻答案。但是正如谷静一自己所说,只要“说服她”就行了,就算这个问题上无法令她满意,那么找到另一个突破口,说服她愿意行动就好了。
而那个突破口,昭颖在之前谷静一展现过去幻象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她提到陈霁云的瞬间,眼神中出现过闪烁。还有在幻象中,谷静一对陈霁云所遭受苦难表现出的不同寻常的关切、悲伤。虽然不能因此确定那两人之间有何种关系,昭颖也决定最后赌一次。现在看来,她猜对了。
谷静一看似超凡脱俗,遗世独立,对人事无情无绪,但种种迹象显露出,她对陈霁云其人,抱持的感觉绝对不止普通好友那么简单。她们共同经历了那个痛苦与疯狂的年代,一起面对巨大的伤痛、危险,在最困难的时候彼此理解、扶持、帮助。生而为人见证的一切生与死,包容的一切哀嚎和欢笑,将催生出怎样一种牢不可破的羁绊?幸福与地狱的悬崖边上,两个人互相牵扯的手会如何紧扣?
谷静一对那位所谓的“朋友”到底是怀有什么样的心理,昭颖不打算再去深究,她拉着芷晗也站起身来,看向山谷下,叹息一声。叹息里有对那个历经世上百年之久,阅历无数皆为苦难的人的理解与同情,有无可奈何,也有自己的坚持。叹息过后,她轻轻念出了敬献给那个人,那段回忆,那个时代的诗。
童谣悠扬洒脚楼,号子铿锵纤巨浪
贫贱由命自喜乐,生灵一朝付灾荒
黑血成河汇川江,黄波涌泪抚国殇
赤烟卷啸上天暗,青山落叶葬民疮
昔人残剑走九疆,尘蝶遗梦碎八方
共谁寒酒叙凄凉,孤己明心照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