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默
姚芷晗听见有清脆鸟鸣声,她往四周看去,犹如清晨的熹微阳光令万物再次复苏,低头可见地面青草破土冒头,双脚都被青翠的颜色所包裹,鲜花不吝盛开点缀其中,抬头可见天际盘旋的鸟儿鸣啭吟唱,山峰上再次出现蓬勃生机,一派欣欣向荣景象。
然而这次芷晗不敢高兴太早,害怕再出现意外的转折,这一切又会突然烟消云散。她紧紧盯着山下的谷静一,等待着辩驳的回应。
出乎意料的是,谷静一仍然仰头闭目地端坐着一动不动,只是刹那间表情凄然,怅然若失。她的确被芷晗的一首恋曲民谣唤醒了心底深处埋藏数年,最明媚温柔,却也最遗憾伤感的记忆。那是与陈霁云结伴而行后,由东往西,由旷野平原进入川渝崇山峻岭的路途上,路过某个了无生气的山村之时的往事。
她们长途跋涉,一路上各色怪异魑魅魍魉、大小祸害牛鬼蛇神,让她们且行且停,救死扶伤的成就与消陨逝去的无力相比起来,九牛一毛,无济于事。劳神伤心令身体与心灵疲惫困顿不堪,陷入麻木境地的时候,所幸还有彼此扶持,总算坎坷踏入了巴渝地界。
蜀道难,蜿蜒崎岖的山路盘旋入云端,看不到头。走了大半天,青山黄土的远端,终于显露一撇不同寻常的艳红颜色。两人驻足看去,原来是迎面而来一队迎亲队伍。老旧简陋,却张挂满红结的花轿,没有锣鼓喧天、唢呐齐鸣,没有大红灯笼,也没有亲朋好友乡亲邻里浩浩荡荡的队伍,只有三五个人,简简单单,孤孤零零的缓缓行走于陡峭险峻的小径上。
只有凉风簌簌,阴翳枝叶萧瑟为新娘送行,正感寂寥之际,忽的山下传来一阵嘹亮歌声,踏路直上,穿云透雾,替代了鞭炮鼓乐,替代了喧嚣吵闹,迎接着这支队伍,将凄清氛围一扫而空。一首接着一首,回响在十八弯远端的每一个曲调,每一首歌谣,同红色带结,青色山林一起镌刻进谷静一的心里,永生难忘,而其中一首,正是芷晗刚才唱的歌谣。
彼时在旁守候观看的谷静一与陈霁云,为歌谣催生出一股久违的暖流,脸上难得露出一分欣慰笑容。她们辛苦奔走守护的,正是那红色的花轿,期盼的歌声,平淡的幸福。
就在那绵远隽永的情绪涌上心头,尤其敏感的时刻,陈霁云低语了一句话,似乎喃喃自语,又似乎是倾诉与身旁的人。
谷静一听得真真切切,但那时候,她选择了沉默。在那以后,她用了数十年的时间,来反思追悔那个时候的无言,幻象着另一种场景下,她选择了回答真心实意的话语,结果会如何,莫逆之交的关系是否会不一样,以后数十年的结局是否又会改变?于是那句陈霁云说了,却等于没说,谷静一听见了,却仿佛没听见的话,成了一株永远不可能绽放的花蕾,包裹着忧伤悔恨的青涩,还有柔情遐想的暗香,未开即消陨在心照不宣的两个人心里。
谷静一隐藏几十年的心声,被昭颖看透,用一首诗替她道出。是啊,她质问昭颖的问题根本无关紧要,她真正需要的是自己的答案,希望被说服的是她自己。
一阵伤感回忆过后,谷静一恢复了若有似无的淡漠。与此同时,她四周的植物则显出衰败凋敝的景象,俨然失去温暖的滋养,隐入凛冬的白色中不见了踪影。在闭目沉思许久后,她终于缓缓站起身来,芷晗不知她要做什么,本能地拉紧了昭颖的手。
谷静一右手轻抬,嘴里念念有词,随即手上有青色辉光出现,随着光芒闪烁,芷晗一阵炫目,三人已经离开画卷,重新回到殿堂内,辩道也到此为止。
谷静一正面朝向两人,正色道:“敝人原本以为你们是哪派门下的学生,所以会使用法术,也因此机缘巧合的脱离了循环。但似乎并非如此,尤其是这位姚芷晗,所拥有的能力与气息,十分让人在意。敢请教你们到底是何人,从何而来?”
果然,正如昭颖之前推测的一样,就连谷静一也猜不到她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更猜不到她们穿越了时间,以为她们同自己一样,身体处于这个循环世界之内,唯独思想脱离了循环。
昭颖朝芷晗撇下头,示意她可以据实以告,芷晗会意:“静一师父叫我小晗就好了。”一想到眼前外貌不过三十左右的女子真实年纪,她就不好意思让对方直呼自己姓名。谷静一微笑着点点头,芷晗就将她们两人从未来的2020年如何穿越到这个1992年,如何机缘巧合的来到这山上,又如何与高语涧对峙等等,捡重要的粗略说了一遍,包括昭颖曾告诉她的,关于她可能拥有与吕洞宾雕像有关的分与合的能力,所以才可以穿越时间的隔离。
“竟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穿越时间实在不可思议……敝人自以为见多识广,也不过是井底之蛙,万没料到天道安排如此奇妙,你们果然是天选之人,出现在此绝非偶然,因为有你们的那个未来,这本身就说明了现在的循环必定会被打破,时间才可以继续流向以后。”谷静一一番感叹后,又转向芷晗:“另外敝人的确在小晗身上感知到了与吕洞宾像无比相似的气息,所以一度以为你们是通过那个气息分隔的能力才能隔离于循环之外,没考虑过其他可能性。现在想来十分奇怪,吕洞宾像现在还在博物馆里,被高语涧盯守着,每天重复着循环。你身上的气息与能力到底是从何而来,敝人也不得而知。”
“那也是我们想去探明的。你愿意帮我们了吗?”芷晗迫不及待的追问。刚才画卷中诗歌与民谣意义何在,她完全不明所以,谷静一突然就结束了“辩道”,她甚至还不能肯定结果如何。
谷静一嘴角上翘,莞尔一笑:“你们确实说服了敝人,敝人定当信守承诺,全力以助。”
昭颖知道芷晗没有理解最后唱歌的含义,正准备向她解释,就被兴高采烈的芷晗扑了个满怀。解释与否已经无所谓,来龙去脉她根本就不在乎,只要知道昭颖成功了,没有辜负她的信任,给予了她期待以上的惊喜,已经足够了。
“小颖,你太厉害了,我就知道你能行。”芷晗粲然嬉笑,俯在昭颖耳边轻轻絮语。当着外人的面被突然抱住,昭颖惊得手足无措,脸上飞起一片红晕。芷晗却旁若无人,毫无羞涩,直到昭颖拍拍她后背,才松开拥抱的双手。
谷静一似笑非笑,看两人分开了才转向昭颖问道:“那么,要如何打破循环,应对高语涧,你已经有什么计划了吗?”短时间的接触,两次正面对峙,已足够让谷静一明了昭颖的能力,同时不禁对这个沉默寡言,却又深不可测的年轻女孩具有的可能性充满兴趣。
“啊,那之前我,我还有几件事想问下……”突然被问到,昭颖更不好意思,用手捂着嘴怯生生的说着,如同刚刚辩道时的些许紧张,语调不稳。
谷静一淡漠的态度已经与熏香一同消散,保持着微笑的表情朝向昭颖微微颔首。
“第一个问题就是,每次在我们上山的时候,静一师父你似乎都已经预知到了,所以才会让元初师父来迎接我们吧?高语涧也一样,明明之前没有和我们见过面,却在我们第一次去博物馆的时候就知道我们是循环之外的人,所以才针对我们。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感知能力啊?”
“万物皆有元气,生灭都是元气遵循道而动的结果。元气精微,气聚而成形,变为有形色的实物,气散则复归于太虚。只要修道得当,自然可以感知身边元气流动奥妙,也因此,敝人可以感知到小晗身上与吕洞宾雕像十分相似,又很特殊的气息。然而感知范围十分有限,广大范围内气息混杂,流动紊乱,不容易分辨。所以敝人与高语涧能得知循环之外的你们的存在,并非因为感知到了元气,而是因为结界。”
昭颖芷晗多多少少听说过结界这个词,也就无需多加解释,谷静一继续说:“敝人是这个循环世界的始作俑者,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如果天意安排某人要打破这循环,那他为了探寻真相,很可能会通过某种途经与敝人接触。为了这种可能性,敝人将这座老君山整个设下结界,清楚了解每天进入结界的人。进出结界的人应该都是固定重复的,但凡有一个例外,有一个不曾出现过的人出现于山上的结界内,必定就是循环之外的人。而高语涧出于相反的目的,为了守护循环,也做出了同样的结界。所以在你们第一天踏入这座老君山的时候,敝人与高语涧就同时都知道了你们的存在。另一方面,她应该在博物馆也设下了结界,所以第二天你们再去博物馆,她立刻就炸掉了大礼堂,并就威胁了你们。”
“原来如此,我们的一举一动,一开始就暴露了……”昭颖早预料到一二分,没显得多意外,随即又问:“那你和高语涧本是一人,气息也完全相同吗?你们互相能感知到彼此吗?”
谷静一轻笑出声,似乎对昭颖马上想到这个问题十分赞赏:“正如你所说,目之所及的距离,敝人可以感知到任何人的元气流动,唯独无法感知出高语涧的,反之亦然。虽然她是敝人体内的‘黑暗’分离出去的,但身体经络元气构筑上,完全一样,无法分辨出来。所以明知她在这山上设下了结界,敝人与元初也都辨识不出,也解除不了。”
“元气一模一样,那能力或者思想差距有多少呢?我在来时静一师父你为了考验,让我看到的幻象,表面上是高语涧的经历与思想,但其实是静一师父你做出来的,那到底能算是她吗?”
“那段展现高语涧经历的幻象,虽然为敝人所做,但确实是真实的她。她作为‘黑暗的我’刚分离之初,敝人十分仓皇不安,唯恐她做出不可挽回之事,不可能放任自流,立即在她身上施加了法术,而她因为刚刚诞生,还不十分熟悉身体与能力,无暇顾及其他,并没有察觉敝人做了手脚,也因为气息相同,她同样无法分辨出敝人的法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一举一动,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都在敝人关注之中。可以说,那时候敝人比她更了解她自己。直到后来,她不甘心从敝人这里自然习得的法术,自行研习了许多其他法术,与敝人修习方向相去甚远,终于察觉到了异常,才解除掉当时的法术,切断了敝人与她的关联。”
昭颖闻言,低头沉思起来:按谷静一的说法,她在幻境中看到的人,的确可以算是高语涧……并且到目前为止,她与静一师父的能力和思想差距也越来越大了。
“那现在的话,静一师父你和高语涧要是对抗争斗起来,谁能赢啊?”芷晗想的问题简单直白,问得也直截了当。
谷静一笑而不语,不置可否,而是看向昭颖。
昭颖自然不会问出这个问题,因为她早有了答案。无论高语涧后来研习了多少法术,一直在关注她的谷静一自然也会居安思危,有备无患,不可能坐视不管。再加上她还有着高语涧所没有的圣物,何仙姑的雕像,更是棋先一着。如在同等条件下的对峙,谷静一肯定不落下风。唯独怕的,就是进入高语涧的地方,落入她设下的陷阱结界,失去先机。
至于要怎么防止去博物馆的时候落入高语涧的陷阱,避免在她的结界中落败,昭颖已经有了些想法,为此她问出了最后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