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崩

在那个神迹光亮耀如白日的短时间内，方昭颖所瞩目的是光柱附近，被照亮的一栋雄伟高大，仿古样式的建筑，相较于起周围平房尤其显眼。那栋建筑她非常熟悉，就是重庆人民大礼堂。

“牛角沱嘉陵江大桥的东边，大礼堂的附近……”方昭颖转动鼠标中轴，将网页上显示的百度地图比例尺调到合适大小，逐一排查所有可能的地方。遇到不确定的，就深入查找3D建筑图片，与自己看到的1992年那模糊的轮廓一一对比。

看昭颖平时常常一副怠惰的样子，这会儿蹙紧眉头，沉敛的双眼使得原本稚气的脸庞多了几分肃穆凛然，芷晗心神荡漾，这样认真付出的昭颖是她乐见的，所以不由得敛容屏气，自觉无能为力，一声不响耐心候在电脑桌旁，等着昭颖的结果。房间里只有空调“嗡嗡”运转的低沉声音。

“唔……”昭颖眉头一皱，似乎终于有所发现，迅速退出地图，点开搜索界面，噼里啪啦输入了几个字，哒的一声点动鼠标，屏幕上弹出一张张图片。

芷晗见终于有所动静，立即站到昭颖身边，一手扶上她的肩头：“怎么，查到什么了吗？”

屏幕顶部搜索框里，是昭颖输入的“1992年重庆博物馆”字样，下面各式各样建筑照片中，有看上去造型宏伟新颖的 ，也有陈旧怪异的。昭颖指着第一张，略显老旧的建筑照片，淡定的说：“发出光柱的地方，大概就是这里了。”

“重庆市博物馆？看上去好旧，现在这个建筑已经不在了吧？”

昭颖不答话，又打开了她之前查到的百科界面。

芷晗一边仔细看一边念出声来：“2000年9月成立初期中国三峡博物馆，原重庆市博物馆并入其中，呃……”

“还不确定那个现象是否就一定是博物馆内发生了什么造成的，不过这里确实是最值得考虑的地点。总之明天去看看就知道了，就算不是，差不多应该也在这附近。”昭颖伸了个懒腰。

芷晗知道自己再怎么耿耿于怀也解决不了问题，加上全盘信任昭颖，便莞尔一笑，不再追问什么，扶在昭颖肩头的手轻拍了拍：“那我先回房啦，你也休息下吧，这半天差不多等于过了一天多，你也辛苦了。”

对着芷晗满怀谢意舒展开的粲然笑脸，昭颖轻轻咧嘴僵硬一笑作为回应。直到对方关上门离开后，昭颖才敛起笑容，眉头又紧蹙到一起。如果说之前的种种不安是基于各条线索，各种迹象的推测所导致，这会心里那莫名的忐忑则是没来由的，就在看到“重庆市博物馆”那张老照片时莫名汹涌而起。

诸多疑问忧虑未曾解决，越加零散的拼图碎片掉落脚边，明天要经历的，大概不会比今天更轻松，昭颖隐隐有着预感。

接下来的一天，两人并没有再如之前那么赶时间，反正穿越到92年的时间是固定的，各自睡到自然醒，差不多中午时分芷晗按昭颖要求背上一个包，两人到外面吃了午饭，顺便去超市采购，可以带到1992年交易的货品。

绕超市走上一圈，最后手推车里不过是些薯片，山药片，方便面，速溶咖啡，蛋糕派之类食品零食。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各抒己见半天，最后一致认为这些老少皆宜，在那个时代比较少见的食物，最容易吸引人的注意力，价格上来说也比较适中。无论哪个时代，口腹之欲这种基本单纯的需求，都最容易产生大众共鸣了。

“不过在这边花了这么多钱买的东西，到那边大概也卖不了多少钱吧。”结完帐，芷晗看着手机扫码后出来的数字不禁怅然。父亲给的零花钱虽然充裕，也不是无限的，一想到之后多少天都要这样，又是另一种担忧滋味。

“能换到车费就好了，那个时候的车费也不会太贵。”因为花的不是自己的零用钱，昭颖窃喜，脸上满是事不关己的表情。

因为前一天准备不充分，吃够了苦头，这次两人未雨绸缪，做好了万全准备才出发。不止芷晗背了一个大包，拿了太阳伞，昭颖也换成了背包，多带了两瓶水，防蚊喷雾之类措施更是一应俱全。

按照昭颖的计划，两人再次来到上新街，街口的位置，正是前一天摆有许多路边摊贩的地方，挑拣一番后占据了街边角落一隅，有模有样摆起了小摊。

食品包装袋再怎么封闭，放地上也不像样，芷晗打开带来的折叠小马扎，将背包敞开其中，勉强能瞥见里面花花绿绿包装袋的程度，自己紧挨昭颖站着，撑了伞替两人遮阳。昭颖则展开一张大幅手写广告，粘贴在背包上。

“美式薯片，日式拉面，意大利咖啡，欧式早餐派……”

果不其然，比起其他将货品不遗余力全部展示出来，却毫无新奇之处的地摊，这张昭颖用毛笔大字随意书写的几行广告标语反而更吸引人。先时往来过路的人总会对广告纸瞥上两眼，或者耳语几句，却没人上前多加询问。过了不多时，就有小孩拽着大人特意前来围观，要求将包里的食物展示给他们，又或是直接询问价格的。

有客人从包里抽出一条咖啡，朝向两人大声问：“这个多少钱一袋？”

“好的，咖啡两毛钱一条，薯片八毛一袋，面五毛一包，蛋糕派三毛一小包……”芷晗切换出社交场合专用的亲和微笑，熟稔的接待起客人。所有价格，都是昭颖提前告知芷晗的。她早在前一天考虑到会这样来交易，就在路过商店、摊贩时特别留意了各家商品的物价。走在街道路上到处观望倾听，一笼包子，一张报纸，一把小手枪玩具，参考了所有看到听到的价格，心里有了算计。

起了头之后，人流就络绎不绝。每个人买的也不多，一小包一小袋的，多是为了自己尝尝鲜或让小孩子解馋。廉价而切实的满足感，现代的小确幸对90年代同样适用，不止小孩，这个年代眼界初开且手头稍显富余的成人，同样具有诱惑力。曾经在小电视、露天电影亦或外国小说里听闻过的新潮玩意儿，现在就实实在在近在眼前，那辅以英文的现代化包装，简直就是会心一击。

刚过中午时间，还没有管理人来收取摊贩费，大小包里的就已经被抢购一空。芷晗一边收拾小摊一边又想到自己的零花钱，不禁感叹：“没想到这时候的生意这么好做。我们要是真能在这边正常卖东西，大概能赚不少钱吧。”

“1992年正好改革开放后，所有人刚刚打开眼界，对什么接受度都很高，特别是看到新鲜玩意都很新奇，卖点吃的又便宜又实惠，肯定差不了。”

芷晗清点了下包里交易来的现金，颔首笑说：“有多余的，应该足够用了。明天我们可以考虑涨价了。那现在干嘛呢？”

昭颖看看时间，这个世界当前也就1点多。她看着马路上不时驶过的鲜红色奥拓出租车：“我们先打车过去博物馆好了，在那边等到晚上，博物馆关门之后，就在附近找个视线好的地方。”

“博物馆关门前要先进去馆内等着吗？可以先去馆内看看，等到关门。”

昭颖点点头，认可芷晗的提议。不过她清楚，提前去博物馆内也得不到什么结果。因为现在根本就不确定看到的那光束是不是从博物馆里发出的。何况馆内各种各样展览品太多，参观的人流也不少，就算两人提前进去看了，也不太可能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时间循环。

两人随便搭上一辆红色奥拓出租车，说了地址后就在后排一声不吭，只看窗外景色。

出租车司机是个典型的本地年轻人，满腔丰沛的热忱需要倾泻，看两人穿着稍显与众不同，又都是豆蔻年纪的小女生，更是热情高涨口若悬河，也不在乎两人是否搭理他，自顾自的东拉西扯起来“你们是外地人哦？”“大人没一起吗？”“去博物馆参观啊，学校布置的作业吧？”“顺便去大礼堂看看呗，反正都在那边。”

昭颖靠着窗，用手扶了下巴，全当没听见，这种需要交谈应酬的场合两人心照不宣，自然而然就交给芷晗了。

芷晗露出毫不矫揉造作的盈盈笑脸，弯起眸子一副甜美单纯样子，不时应和几句无关紧要的，唯恐说多了露陷。司机并不在意乘客能否接受他的自来熟，纯粹出于天性的热情，下意识的滔滔不绝，将他东拼西凑来的国事家事、市井见闻一股脑倒出。目的么，本就没有，熟络的这个过程就足够带给他无趣的驾驶时间以乐趣。

这样司机扯八句，芷晗应两句，有一茬没一茬的终于挨到了目的地。“小姑娘注意安全啊，回去还需要打车的话可以再找我，我有传呼机，给你们一个号吧。”司机收了钱还不忘多唠叨几句。

任由芷晗去应付那边，昭颖自站在路边，用手遮着阳光，左右远眺而视，确认了现在的位置，跟2020年的样子差别挺大，不过基本方位没变。

她指向右方不远处，跨越街道、红色围墙的方向，示意走近的芷晗说：“那就是人民大礼堂。”

手指处，是一座横亘天地间，兼具雄伟壮丽气魄与鲜明靓丽色彩的仿古建筑。穹庐金顶，朱红柱与碧绿琉璃瓦相得益彰，营造出古色古香的典雅风格。四列三跨的结构间以金色图案，又兼具了华美气派。

“哇，大礼堂我小时候见过，没想到92年的时候就是这样了。”芷晗心里默认为这个年代总不过是些平房矮楼，所有高大建筑都是后来修建的。

“不过跟后来的比还是有很多不同。”昭颖又指向礼堂前方，临近自己这一侧的围墙：“这个年代，这里没有广场，只有环绕起来的围墙和一个牌坊。这道围墙是97年直辖的时候拆除的，然后这一片才联通一起，修了广场，牌坊倒是留下了。”

“那博物馆呢？我记得博物馆是跟礼堂相对的。”

昭颖指向左侧，高高台阶之上的一幢两层白色矮楼。

芷晗抬头望去，果然白墙上嵌了几个大字“重慶市博物館”。

“这跟现在的差别可就太大了。”芷晗想起来在电脑上看到的图片，2020年的博物馆是座钢结构幕墙与米黄石材相辅相成，结构宏大造型现代新颖的建筑。

“现在的博物馆是合并之后2005年才修的，当然不能比。”昭颖回答得漫不经心。明明探寻时间循环秘密的目的地近在咫尺，她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博物馆这里，心事重重的眺望向大礼堂的方向。

立即就察觉到了昭颖莫可名状的情绪，芷晗轻声问：“怎么了小颖，看见大礼堂那边有什么吗？”

昭颖摇摇头不做声。她目光聚焦处，实际是礼堂前方的红色牌坊。因为一圈漆成朱红，高耸厚实、坚如磐石的围墙将礼堂整个围得严严实实，朱红木柱碧瓦的仿古牌坊口就是进出礼堂唯一的通道。而牌坊处也是戒备森严，有身着翠绿笔挺军服，威严飒爽的士兵站岗，看架势不允许一般民众随意进出。这点与2020年不同，大礼堂拆除围墙扩建广场后，就变成了贴近民众的地方。不过昭颖关注的不是这个。

本有着拒人千里之外气势的堡垒，就在昭颖观望的几分钟里，已经有数辆小车进入。这个年代私家车本就罕见，凑在一起进出于一个特别的地方，足以吸引眼球。

前一天不安的预感再次涌上心头，敏锐的直觉在昭颖耳边低声絮语。她低头思忖了会，忆起了什么，低沉着声音喃喃道：“昨天看的报纸……”

“嗯？你说我们在报摊翻的那份？怎么了？”

“上面好像有个广告。”

“上面有很多广告才对。你说的哪个啊？”对于昭颖一本正经突然提到的话题，芷晗完全不明所以，跟着有些紧张起来。

“什么马来西亚明星演唱会的那个。”

“啊……”芷晗的回忆被渐渐唤起：“版面还挺大的，介绍得很详细的样子，好像要持续举办几天呢。就这个年代来说，算是件大事了吧。”

“是件大事。而且持续的几天就包括今天，举办的地方就在那里。”昭颖举手，直直指着大礼堂。

“难怪有那么多车进进出出的，应该有不少人去看，今晚会很热闹吧。”芷晗若有所思。但她还是没办法将演唱会、大礼堂这些突兀的碎片与自己想知道的真相联系起来，全然不明白昭颖所忧虑的是什么，坦言问道：“可是你说发出光束的地方是博物馆吧，跟大礼堂举办演唱会有什么关系呢？”

所谓巧合，在有意而为的情况下将可能是引发某些不可思议情况的契机。昭颖内心深处对于越来越多的巧合更添警觉不安，但她找不到理由让不切实际的预感影响了现实的行动，只得摇了摇头，不再去深究：“但愿是我多心吧。因为这个地方太特殊了，大概我多虑了。”

芷晗莞尔，不管体温多高，挽起昭颖的胳膊仿佛怕她摔倒：“你是又被热晕了吧，我们还是先去博物馆看看，顺便休息下，外面太热了。”

昭颖并不反驳，仍由芷晗搀着她进了博物馆。

虽然进门处也有穿着绿色军装的士兵担任保安工作，却不像大礼堂那边限制普通人员进出，两人借口为了完成暑假作业来参观，按要求经过检查后，登个记就进入了。

只在一楼随便转了两个展厅的展品，两人就放弃了。确实如昭颖之前所言，毫无头绪不得要领。

一个展厅主要陈列的是历代瓷器，上自上周下迄民国跨度久远，产地窑口各异，各具特色。上轴原始的青瓷碗盘，六朝造型奇特的五联罐，唐的各种釉色精美小物件，宋的大气优雅兼具色彩赏心悦目的钧窑龙泉窑，造型巧夺天工线条流畅的清白釉瓷镂空碗、瓶，清的五彩艳丽的海水云龙珐花镡。

芷晗看得眼花缭乱，又不敢大声喧哗，暗自啧啧称奇，完全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昭颖自始至终紧皱眉头，仔细看过标签上的名字。

另一个展厅以书画为主，多是明清时期一些文人墨客的作品，诸如清末女画家吴淑娟的“仿郎世宁羊城夜市图轴”、吴石仙的“南湖风雨图页”。

昭颖疲劳感上来，粗略浏览一遍，就示意芷晗到展厅外楼道里找了座位休息，不再继续参观，直等到日向西沉，馆内广播即将闭馆时间。

从馆内出来，两人慢条斯理的到处闲逛，寻了一家街边小店解决晚饭，直到大礼堂的方向隐约有音响声飘荡过来，灯火璀璨，演出开始的时间到了。两人结了账，自然而然的往礼堂的方向闲庭信步而去。

天际穹窿已然黑透，渐有星辰闪烁，一如经历过的前晚。不止礼堂内声乐躁动，礼堂围墙外也颇为热闹，三三两两市民偕同，饭后散步的，健身运动的，听着收音机怡然自得的。

吃饱喝足，休息也足够了，昭颖看着那由每个人、每块砖、每一抹浓郁的生活气息勾勒出的入夜油画，不禁也闲散起来，将自己所忧所虑暂且抛诸九霄云外。与芷晗两人坐在博物馆前的台阶上，倦怠的倚靠在芷晗身侧，贴着芷晗肩头休息，悠然惬意，芷晗一手拿出手持小风扇悠悠然替她扇风，一手牵起她的手，捏捏手指手背随意玩弄。

两人凝视着礼堂，青光宝鼎，绚烂靓丽，接予夤闇天际，与浩瀚星河一唱一和。杳静与喧嚣，自然与雕琢，天上缥缈与地上烟火，此刻相辅相成同样美好，置身其中心神怡然。至少芷晗，嘴角不自觉上翘，流泻出的轻松欣悦是纯粹本真的，不同于任何伪装的时刻，有了与昭颖一直如此下去也不错的想法。

直到惊天动地骤然一声巨响，撕裂了两人眼前可见所有静好，取而代之以浓烟滚滚，断壁残垣，刹那间人间天堂坠落深渊地狱，尖叫声撕心裂，猩红蔓延惨绝人寰。

两人眼前，偌大宏伟的大礼堂，如巨人被五雷轰顶，炸裂的巨响之后，崩裂坍塌在隆隆不断的轰鸣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