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气

芷晗目瞪口呆，垂下头去看着自己，仿佛都不认识这幅身体了，一时不知如何接受这事实。

谷静一以前性格更为平和淡漠，近三十载的时间让她产生了少许变化，她故意用稍带责备的语调说：“小颖她曾经向敝人询问，一个人体内如果被藏了圣物会如何，如果怀孕生产又会如何。在见到雨平的时候，敝人就明白了她那些问题的意义，只是没想到她还没告知你。”

眼看芷晗一脸迷茫不知所措，昭颖忙故意岔开话题：“静一师父，那个……我想请教，有没有一种法术，可以让人固定遗忘某些记忆？”

“敝人所知，通行的天罡三十六法地煞七十二术里没有类似的法术。不过敝人所擅长的操控精神与现实变幻之术正好可以做到。”

“果然，静一师父可以做到，也就是说高语涧也可以做到……具体做法是怎样呢？”

“精神本身虚无缥缈，并不可以改变，也就是不能对记忆本身消除添加。但是运用精神与现实变幻之术，将记忆具象化，成为实体的记忆就仿佛是记录在纸张上的文字，也就可以被擦除修改了。”谷静一似乎想到了什么：“怎么，高语涧对你做过什么吗？”

昭颖将她们之前在现世调查的经历大略说了一遍，包括去博物馆调查，离开时被人施法，遗失某些记忆的事。“那时候完全没有头绪，不过现在想来，应该就是高语涧对我们用了法术，而让我们忘却的是什么，现在我大概能猜出来了。”

“嗯？她想让你忘掉的是什么呢？”

“我们在那里遇到了一个解说员，主动带我们参观，还告诉了我们关于圣物的重要线索。我确定在第一眼看见解说员的时候，就对某件事很在意，结果后来被遗忘了。”昭颖习惯性停顿一会，缓了口气，偷瞄一眼芷晗继续说：“我和芷晗两人一起忘掉的，就是那位讲解员的名字和样貌。博物馆进门的时候有块讲解员公示栏，张贴了所有讲解员的照片和名字。然而那个解说员胸牌上的名字还有她的照片，并不在展示牌上，我就觉得不对劲。她后来还告诉了我们关于圣物的线索，我对她怀疑越发加深，现在联系起来想象，我知道那个讲解员的胸牌上，被我遗忘掉的名字是什么了。”

“高语涧？”谷静一已经猜到了。

“诶？可是，她为什么会在那？还要给我们线索……”

“她不止给了我们圣物的线索，为了怕对我们产生不必要的影响，所以才施法让我们遗忘掉见过她的事。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博物馆遗忘还能出于别的什么理由。”昭颖停歇一会，又慢悠悠地说起一件更早之前的怪事：“另外，很可能就是她给了我们去往那个世界的钥匙。芷晗你提到过，最初你独自一人能找到旧火车厢，是因为被一只施加了法术的纸蝴蝶吸引去的，那只蝴蝶，恐怕也是她做出来的。她引导你开始了这一切，引导我们回到过去结束曾经她的错误。”

回忆过往，芷晗直摇头，难以置信。但是冷静下来思索一番，知道整个事件，清楚火车厢缘故，而且又会法术的人，就这么几人，不是谷静一和杨元初的话，还能是谁呢。

谷静一若有所思，微微颔首：“如果高语涧真的因为时间的流逝，心境发生了变化，不再执着于那个扭曲禁锢的世界，而是更想要现在这个世界，自然会想方设法帮你们解开那个封闭的枷锁。与通常意义上道家顺其自然的做法不同，她信奉自己的存在就是天道安排，她想要做的一切与众不同的尝试，就是自然变异的一部分，所以她会更积极主动的去做一些违背我们常识的事并不奇怪。”

“所以实际上协助我们解开循环，打败过去那个高语涧的，其实正是现在的高语涧本人？”芷晗禁不住苦笑。

“未来的自己将过去的自己从执迷不悟的封闭世界救赎出来，结束了一趟修行之路，以开始另一趟往更远方的修行之路……以她的性格，执着于那样拐弯抹角的引导你们，与其说是帮助你们结束了那段过去，不如说……”

“她有了新的计划，想要在这个可能性更多、不确定性更大的世界进行更多新的尝试，所以必须利用我们结束旧的一切？”昭颖做出不好的猜测。

“不止如此，她还有可能与敝人一样，在等着你们的出生，重逢。她既然清楚了小晗的能力，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利用的机会。”谷静一不得不提醒两个孩子可能发生的危险。

“那她其实一直在关注我们，我很可能还会遇到危险？”芷晗对于另外两人的担忧终于彻底明白过来，容不得再继续怀疑，而是要担心别的了。

谷静一轻轻叹了口气，正襟危坐向芷晗严肃的说：“关于这点，敝人之前就在思考，施加法术护身或者让元初一直陪在你们身边保护，都不太现实，也不能保证可以及时阻止他。最好的方法是，小晗你自己可以掌握保护自己的能力。”

昭颖已经明白了谷静一的打算，然而就在理解的瞬间，心里却产生了一股莫名的情绪。她轻轻皱了皱眉，并不做声，不打算表露出自己的任何想法，只是静静看向身旁的芷晗。

当事者本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于是谷静一莞尔一笑继续说：“小晗你拥有天赋的圣物之力，潜藏的能力等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同时十分难得的，还拥有无与伦比的悟性，之前很快就学会了符咒的使用方式并不是偶然，只要你愿意跟敝人学习，要熟练掌握护身的诸多法术并不困难。所以现在就看你是否有此意愿，利用假日、周末空闲时间，付出精力随敝人进行枯燥漫长的学习。”

芷晗愣了一下，在彻底明白谷静一是想收自己为学生之后，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这可真没想到，谢谢静一师父愿意帮我，不过……有点太突然了，能让我想一下吗？”

“当然，任何时候决定了都欢迎你来敝人这里。敝人并不是想要你学习道家思想，仅仅希望你掌握必要的保护自己，还有保护小颖的能力。”谷静一别有意味的补充了一句。

芷晗不再搭话，也没有看一眼昭颖，而是不置可否的盈盈浅笑。

“在你拥有基本的护身能力之前，遇到任何事都可以联系敝人，毕竟这个时代可不是二十年前，手机比法术更为便利。”谷静一也笑着，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手机。

谷静一与芷晗交换了联系方式，又对她一番嘱咐。这边昭颖默不作声，心里一阵胡思乱想：那手机与静一师父长袍束发的样子并不协调呢，只是不知道静一师父有没有用那个手机联系到她记挂的人呢？

这一次谷静一细致入微地，亲自将两人送到道观门口，又叮嘱几句应急的事，目送她们坐上下山的公交车。

“总觉得，静一师父性格有些变化呢，以前更难以琢磨……”昭颖略显生硬地没话找话。

而芷晗靠着车窗，前一秒还在笑脸盈盈地朝谷静一挥手道别，后一秒卸下笑容，也不回应昭颖的话题，只轻声说了一句：“现在你陪我一下，去另一个地方吧。”语气平淡却不容拒绝。

昭颖忙不迭的点点头，之后漫长的时间两人在车上又是沉默无言，各自看向一侧玻璃窗外，层层叠叠枝叶间隙上方，白云静谧漂浮的青空。

默然地转车，默然的行走，一前一后，维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两人仿佛与世隔绝，即使再次来到的马桑溪街市，周遭嘈杂的声音仿佛存在于另一个空间，与两人无关。

这是第几次走在她身后，看着她摇摆着长长马尾，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的背影呢？昭颖回忆这一周多的时间，恍如隔世，心情更加复杂，不仅仅因为之前难以置信的各种奇幻经历，更因为敏感如她，已经猜到八九分接下来与芷晗将会发生什么。避无可避，害怕面对的景象，让她阴郁起来。

丝毫没有改变的，只有永远停留在时空罅隙里，铁锈绿漆静静映照着光辉的旧火车厢。无论多少时间，无论怎样变故，那份不变的安定，作为一切开始，也最适合作为一切的结束，事件告一段落的最好之地。

芷晗将昭颖小心翼翼地拉上车厢，帮她找了个完好无损的座位，掏出纸巾擦拭干净让她坐了，自己走到过道的一头站定，深吸一口气，来来回回在过道里缓慢走动。昭颖知道，她是要试验，是否还能回到那个1992年。

数次尝试过后，什么都没发生，芷晗不知是遗憾还是放松，叹出口气，停止了走动。她来到昭颖身前的座位坐下，与昭颖正面对视，晶莹透彻的眼眸静静将昭颖的身影收入其中。

“已经穿越不了呢。”

“嗯。”

“这你其实也早就猜到了吧？”

“唔……嗯。”

“怎么猜到的呢？”

“这节车厢和那个世界唯一有联系，而又存在隔绝壁障的时间点，就只有1992年7月12日11点40分，高语涧发动隔离法术的那个时间点。”昭颖想要移开眼神，但浑身就好像被芷晗莫名的气息勾摄住，动弹不得，只得被迫凝视着芷晗的双眼，硬着头皮继续解释说：“因为那个世界解除了循环，7月12日永远逝去，两者就再也无法联系上。所以你也就没办法穿越回去那个时间点了。”

芷晗点点头，却没有就此移开视线放过昭颖，而是语调一转，清透的嗓音刻意压低了几分：“那么，还有什么你猜到，或者想到的秘密，没有告诉我呢？”

就在上车之前，昭颖预感最害怕面对的情况还是发生了。某种熟悉的气息，由芷晗的双眼，嘴角，身体皮肤渗透出来，渐渐浓郁，浓烈到鼻尖可以嗅到，嘴唇也能尝出那鲜艳的色彩。昭颖勉强挤出几个字：“没，没有……”

“方昭颖，可以的话请不要继续隐瞒我了。”芷晗那双不笑亦喜的桃花眼眸，彻底失去了悦然的色彩，威而不怒，亲而难犯，毫不动摇的盯着昭颖，一字一顿的说出：“请你，全部都告诉我。”

已经不可能再隐瞒了。昭颖胸口起伏，呼吸不顺，感觉自己全然被包裹在芷晗肆无忌惮涌出的赤红气焰里，整个车厢，在片刻之间已经都充斥了芷晗爆发外泄出的气息里。如果这也算是神秘花园展现出的一番景观，那昭颖可以看见，整个花园都被耀眼的夏日晚霞引燃，所有花朵在鲜红色灼烧着。

如此剧烈的气压，穿透昭颖胸口，将她那黑色空洞的彻底撕开。无论身心，昭颖几乎要窒息般难受，眼眶不知何时充盈了泪水，顺着眼角不自觉的流淌而下，喘着气近乎哀求：“对，对不起，芷晗，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部，全部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