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莲
冰冷诡谲的声音,来自于风与铁的极速共鸣。两人叠高一人臂宽,泛着寒光的利刃尖刀,飞速旋转,斩破夜晚空气,携带着共鸣声,劈向谷静一。一把即可分尸裂地,空中涌来的,是来自于四面八方黑暗之中,绵绵不绝的无数把。
而何其骇人的恐惧,谷静一也感知不到,看不到,听不见,仍在摸索着自己的古琴。
数刃齐落,层层叠叠,劈山裂石,地面震动,尖锐刺耳。
正如高语涧所说,菹醢刑罚,灰飞烟灭,成为天地食。
天底下任何一个正常人都只能背身闭目,紧捂双耳,不敢直视,不忍听闻的场景。高语涧只是冷冷的看着,看尘屑飞溅。一身漆黑的她俨然已经与这黑夜融为一体,静静接纳着一切恐怖狂暴。没有什么可以逃脱黑色的夜晚。
毛骨悚然的震动引起的回响远去,尘灰消散,高语涧转过身去面对符幕,正准备伸手收回无数符箓,耳边突然传来什么轻微的响动。她瞬间警觉,眉头一皱,停止了收符的动作,在平静中仔细感知周围的变数,然后听清了,声响来自身后,将谷静一斩灭烟消云散,神飞质灭,刀叠成山的方向。她再次转身,往泛起阵阵光辉的刀山凝神望去。
那刀山,中间的直插地面,刀柄向天,侧面的往外倾斜,一圈一圈,一层一层,竟有几分像层层盛开的花朵,刀身就是花瓣。
高语涧越看越觉得那形状有些意思,走近了两步,突然心生疑惑。花朵?杂乱无章的刀山就是刀山,哪里像什么花朵。现在她看着像,只有一个原有,就是谷静一使用了法术,刚才耳边听见的轻微响动,就是刀山因法术作用,细微的改变了形态!
此刻无数刀身铸成的这朵花,正是谷静一奉还于她的刀白莲。
高语涧如梦初醒,为时已晚。刀白莲不知何时闪现到她脚下,不待她有所反应做出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的一声,瞬间收拢层层“花瓣”。一刀一刀,一片一片,原本舒展开的无数刀莲花瓣紧紧合拢,将当中之物收缩包裹。
最终,无数刀莲花瓣合拢归一,原先高语涧所立之处,只剩下一把寒刀直插地面,刀身流淌着不知何来的暗红色腥味液体,何其阴森冷峻,楼顶上,再不见一人身影。
星空下,镜面般冷光闪烁的光滑刀身几乎将鲜血淌尽,仅剩最后一丝,也即将碰触到刀身与地面交界处的时候,一个声音凭空出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生我,德畜我,物形我,势成我。”空渺不知何起,平淡不带喜怒的声音,与黑夜一般可吸纳万物的声音,正是高语涧的声音。
声音消失,仍然悬空的符幕中有一张自动燃烧起来,化为灰烬的同时,那刀身上将要往地面淌尽的最后一滴血,飞升而起,失去重力影响,圆滚滚的血珠悬停空中,其内部仿佛被不停填充进物体,逐渐往外膨胀变大。随着血珠像气球一样涨大,暗红色也越来越浅淡,最后变成薄薄的一层粉色薄膜。借助星光也可看见,单薄的一层红色血膜中,出现了一个婴儿胚胎。那是高语涧重塑的肉身,她借以回归之体。
就在名为高语涧的婴儿越长越大,眼看就要冲破圆滚滚的粉色血膜的片刻,谷静一平静的声音也在虚空中陡然响起。
“敝人为谷神,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根生有你,敝人即是你。敝人为光亮,光亮生阴影,阴影为你,有敝人即有你。”
话音刚落,血球胎膜发出一阵辉光,光芒在黑夜之中如星点闪烁,然后逐渐散去,似乎预示有什么发生了改变,又看不出任何变化。血膜中的婴儿就那样顺利长大,冲破薄薄的粉色外膜,降生于世。落地后继续以白驹过隙的速度飞快长大,须臾间生出毛发,长至肩头,身体四肢由柔软蜷缩的一团变得修长健壮,就像一个人历时十年的漫长成长过程被浓缩成短短数秒。不只身体外型发生着惊人的变化,婴儿在成长为孩童、成年人的过程中,穿着装束也从无到有,一点点展露成型。
最终完全形态的重生之人,脸上表情平和淡然,头发整齐束在脑后,身上不是溶于夜色若有若无的黑袍,而是一袭雪白底色,下摆渐变为玄青的长衫。正是夺取了高语涧施法生成的婴儿形态,借以重生的谷静一。
仿佛胜负已分,高语涧最终失去了形态不复存在。谷静一站立起身,昂首挺胸,挥挥长袖,平整了衣襟,拂去尘土。然后她朝向仍未消散,漂浮空中的黄色符幕的方向,正言厉色地发问:“到此为止了吧,高语涧。敝人有事请教,你把韩雨平——那个小女孩藏到哪里去了?”
高语涧的声音果然再次响起:“到此为止?隐戮者,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天真的,以为这样就算赢了?”
谷静一阴沉了脸:“你还想要如何?”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精神的虚幻与触手可及的现实随意切换变化’,如此厉害的能力,天赋予你,多少年了还不会物尽其用,简直是暴殄天物。你以为我会同你一样天真,仅仅用这能力来面对面耿直的斗法?”高语涧的语调带了几分轻蔑的笑意。
谷静一双眉紧皱,手握成拳,警惕的观察着四周:“你做了什么?”
“反正你也无法察觉我的气息,我早设下广阔的结界,将博物馆、大礼堂之地全数覆盖。而这结界的作用,并不单是你在老君山设下的那个结界一般,感知人物进出,察觉人的气息那么简单。这结界被我用符咒施加了法术,无论何人只要跨进其中,就是跨入了我设下的幻境,精神思想与现实认知,也都落入我掌控之中。你从踏入结界的那一步起,来到这里见我之前,就已经陷入我设下的精神世界。什么斗法,你可以使用出来的法术,都是我允许你使用的,你想象的发展,也都是我留给你余地让你想的。谷静一,你从一开始就注定输了,在我的世界里,还做着白日梦妄想胜利吗!”高语涧厉声喝叱,气势磅礴,声波震动着空气,组成符幕的无数纸符随着气流颤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谷静一一边凝神观察周遭,一边淡然回答:“你的世界,未必就如你想象的完美无瑕,世事无常,胜负还未可知。”
“哼,冥顽不灵。既如此,我们就来试试吧。”高语涧的声音戏谑地说:“圣人都是入水不濡,入火不热,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你不是一心求道,想成为圣人吗?不妨让我助你一臂之力,试炼试炼如何?”
语毕,又有两张纸符发光燃烧。谷静一头顶上方发出隆隆声响,随着霹雳声大作,两个巨大长条状身形从幽冥中浮现于空中,若隐若现。随着一青一赤两道光芒,在夜色中明晰起来,竟是两条怒目如钟,长须浮动,遍身闪闪鳞甲,尖爪似鹰钩的飞龙。
青龙盘旋于谷静一上方左侧,深深吐息一番,随即鸣号一声,响亮如洪钟狮吼,随着吼叫吐息,喷出一股万钧之力的激流水柱,直冲谷静一左半身。其摧枯拉朽的迅猛力道,比刀更锐,比巨石更猛烈,如果是寻常人,一下被冲击得粉身碎骨了。与此同时赤龙漂浮在右侧,也是吸入大量空气,酝酿一番之后,随着猛烈号叫,吐出赤红烈焰,烧灼着谷静一右半身,持续的炎气要将周围地面都烫红融化,将黑暗的夜空染红了大半。
静一一半被水不停冲击,在巨大力道切割中失去表层皮肤,失去血液,露出筋骨;一半被火所烧灼,碳化成灰,又被气化消散。她咬紧牙关,用法术勉力支撑自己的身体快速再生,不至于就此消亡。失去的器官、组织、皮肤快速长成,又重新被冲刷裂开,化成灰的部位迅速恢复生出新肉,又重新被烧成灰,在这水火炼狱里她持续着死亡与新生的痛苦循环。
“勉强支持,也无法改变覆灭的结局。我用你所擅长的法术打败了你,我们谁才代表了真正的德?谁才是道所选的正确方向?已经毋庸置疑。这最后的时刻,你还有什么感想?”这一次,高语涧的声音中没有得意与轻蔑,只是更加冰冷,比冻结的死物都还要更加无情的语调,俨然宣布某人命运的神明。
谷静一强压下撕心裂肺的伤痛,用尽气息压到青赤双龙震天鸣叫,压到水火冲击的巨响,厉声质问高语涧:“敝人生死由天,苦难如常。只请求告知两件事,高语涧,你把小女孩藏到哪儿去了?又把炸弹藏在哪里的?你如此道行之人,用这种手段伤及无辜,未免可笑!”
“现在还有空担心别人?真是大义凛然呢,可笑你杀人无数的隐戮者这个名声。也罢,反正你就要命陨此地了,告诉你也无妨……你以为我会说出同你一样这么天真的话吗?我们在这个世界还不知要循环多少次,也不知要对峙多少次,你认为我会把秘密轻易告诉你?隐戮者,今天是我们第一次争斗,仅仅是个开始,你就带着失败的遗憾,先吃下你上百年来的第一次死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