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斗
高语涧再次将右手探入左袖中,只是这次,随着用力挥舞的手一起抽出的符咒,如雀鸟冲天,借助劲风飞向空中,一张接着一张,不计其数。高语涧长长的斗篷也在风势中翻飞飘舞,显得她整个身形更加黑雾缭绕,难以辨析。随着 “嗖嗖”声不断涌出的符咒飞舞到高语涧身后一一排列起来,形成铺天盖地之势,简直就是黄底红星的穹窿,符箓的巨幕。
谷静一知道对方想以何种形式对战,因为她也正有此意,她们在这种事上,想法必定一致。
长年累月的修行积累,谷静一诚然掌握了多种多样的法术技艺——方术玄学,奇门遁甲,三十六法七十二术,虽不全通,多多少少都有所涉猎。而其中看家本领莫过于借助何仙姑雕像的“精神与物质、虚幻与现实”之力。这种法术除了让人陷于幻境,让思想产生幻象等作用,更加厉害之处就在于,可以将精神元气与实体物质同化,即是随意转化精神幻想之事与现实物质。这种状态下,哪怕质损物伤,若神在气在就毫无影响,仍可回复原状。万一气散神灭则魂飞魄散,本质也将消散。
高语涧虽无圣物助力,但此种法术同样是她谙熟于心的。没有圣物可借法力,就依靠更原始的做法,用符咒向天地神明借力。
作为同一个人的对立两面,谁才是这个人更为有力,更接近本质的一面?黑与白,哪一面才是这个人心底应有的色彩?她要与谷静一以最擅长的方式,进行一场精神物化,身形化诸元气,神气物质不分的对战。
谷静一也掏出了一张符咒,上面已然书写好符文内容,随着谷静一轻轻挥出,符咒泛起一阵火光,很快堙没于黑暗中。然后谷静一的膝上,有青光乍起,星点快速闪烁,忽明忽灭。青光过后,一张形制厚重,连弧浑圆,通体髹紫漆,显得神秘深沉的古琴凭空出现,端正飘浮于谷静一面前。无需符咒、捻诀、诵经的形式,谷静一向何仙姑雕像借力使用法术的方式,就是依靠弹奏这张古琴。
“澈紫寒芸,有机会让我弹一次就感激不尽了。”高语涧语带笑意,似乎完全料想到谷静一会用出这件她经验中十分熟悉,实际上未曾真正使用过的法宝。她与谷静一一样,早已淡漠羡慕嫉妒之类心理,不会去幻想这些自己不能拥有之物,只是单纯的抒发感想。
随后她镇定自若地伸出左手,口中轻念密咒,背后巨大符幕便飞出一张,落到她左手掌上。她右手并未持笔,而是直接运气于手指,指尖泛起红光,以红光为朱砂,一边在黄符上龙飞凤舞的画着,一边发出让夏夜暑气都要凝结成雾的冰冷声音:“你的欲念罪恶铸就此番天地为桎梏,重如泰山的枷锁必当禁锢你本身,千钧之力压在你心不得摆脱,不得前行与后退,终身困顿于此。”
高语涧语毕,符咒也已画完,红光一闪,随着符咒的燃烧,数条硕大无朋的锁链由四周夜色中飞出,看似沉重却速度奇怪无比,穿破空气敲打地面,发出惊悚骇人,闻者胆怯的“哗哗”声,犹如饥渴发狂的巨蟒,径直迅猛地扑向谷静一,将她浑身紧紧缠住,动弹不得。
谷静一面无表情,丝毫没有痛苦畏惧之感,她的声音也不像高语涧那般冰冷,只是风轻云淡没有起伏:“枷锁终将为时之风锈蚀,泰山也会被日月之水贯穿。敝人为舟桨,负罪渡航,任惊涛骇浪,推行去往,随天意徜徉。”
谷静一双手均被锁链拘束,然而就像对她的声音的回应附和,面前的澈紫寒芸仿佛被无形之手拨动,琴弦自发弹奏出明净清越的泉水之音。随着悠远的音律声,渐渐有空穴起风,源流淌水。清风和潮水从谷静一身后的黑暗之中涌出,将缠绕的条条巨锁铁链浸没,锁链渐渐锈蚀腐烂,最终全部断裂脱落。风与水又涌向高语涧,将她一并淹没。她如烟如雾的黑色身影,也因为水潮的冲刷渐渐明晰起来,仿佛被水流从黑暗中捕捉住了轮廓影像。
高语涧出招即十分凶险,没有手下留情的试探,谷静一则是见招拆招,并未具有强烈的攻击性。
“匀而芳,雅而淡,逸而远。真是怀念啊,澈紫寒芸的声音。”全身被时间之风年代之水浸透,黑袍滴答往下淌水的高语涧仍在感叹古琴雅音。无论本性如何黑白分裂,观点怎样对立,对美好事物的喜好,道德善性的向往却不曾改变,两人始终如一。
“如有机会,愿将琴奉上,敝人期待洗耳恭听。”谷静一同样并非戏谑嘲弄,而是诚心诚意的邀约。毕竟,高语涧在爱好性情方面算是她最亲近的“知音”。
“但愿如此。”高语涧笑笑,再次从符幕穹窿中抽出一张,就在风与水的波动中画了起来:“岁月狂风呼啸,吹散飘摇软弱的身形,流年浪潮汹涌,吞噬掉伶仃孤影,你心虚意散神惘然,自身且难顾,何以负世间苍生,何以赎地下冤魂。”
随着符咒的燃烧,原本平缓朝向高语涧的山间之风与溪涧之水调转了方向,且霎时间扩大了数倍规模,溪水成河,成波涛,变得异常汹涌磅礴,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向谷静一。谷静一岿然不动,仍由狂风巨浪将她整齐束起的长发吹乱,青白长衫下摆翻飞飘摇。与此同时,一些隐约模糊的半透明物体从地面钻出,在翻滚的水底看不真切,只能辨出一条条的形态,数不胜数,诡异的游荡流入水中,随波逐流冲向谷静一。临近细看,竟是一个贴着一个,瘦骨嶙峋面容狰狞鬼魂,张大了黑洞洞的口鼻眼窝,扭曲着四肢穷凶极恶地伸向谷静一,以奇形怪状的骇人姿态抓扯她身体发肤,撕毁她面容和长衫。仿佛是枉死在她手下的魂灵,带着不可救赎不得轮回的执念仇恨,要拖她一同下冥府。
谷静一裸露在外的脸庞与手背被鬼魂锐利的指尖用力抓出道道伤痕,血流如注又被潮水卷走,雪白与玄青色衣衫褴褛,碎片被风刮飞。凌乱的外貌与伤痕的痛楚对谷静一丝毫没有影响,她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伸出双手放在琴弦上,声音伴随着琴音穿透潮水旋风而出:“风非啸,风伯与我共长泣,泣其吹落枯花,泣其吹皱湖面,泣其携去地下冤魂;水非澜,洛神与我舞白纻,舞去时凋敝落寞,舞来日侁侁缤纷,舞匆匆世间苍生。始尔复兴,归于平静,风水共人终安宁。”
清悠的弦音并非洪钟般响亮,却可穿透一切,无处不在无往不利,压到了所有呼啸杂乱的声响,仿佛直冲入耳中体内,无形的震动力量将骚乱躁动镇压下去。张牙舞爪的鬼魂得到安抚,凶狠发狂的动作变得迟缓柔和,外表不再狰狞可怖,奇形怪状,而是一点点更接近于人的形态,怨念瘴气从他们体内发散,他们带着平静重新躺回地下。风仍是微风,水还是静水,像拥有生命的生灵,活泼跃动,抚过谷静一脸庞,身体,她的外貌逐渐恢复原样,伤痕血迹消失无踪,破碎长衫完好如初。
不多给谷静一喘气的机会,高语涧转瞬间已经画好第三张符咒:“如你所愿,将在尘土之下坟墓之中得到自己的安宁,再不见天日,再不闻世事,唯有死亡才是永恒的平静。”
一个长方形的庞然大物轰然而降,随着落地的巨响泰山压顶般扣在谷静一身上,竟是一副硕大坚硬的石棺,其厚重,毋宁说移动半寸,连声音也无法透过,彻底将棺内与世隔绝。又有无穷无尽的流沙黄土如倾盆大雨,从黯淡半空中倾泻而下,堆埋在石棺之上,只消须臾片刻,就将偌大的石棺全部掩埋覆盖。
就在沙土倾覆势头减弱,不可动摇土堆墓葬逐渐成型之时,一株显眼的绿色植物破土而出,顶开厚重的层层障碍,并呈现急速壮大之势。随着更多绿色生命如雨后春笋冒出,清幽的琴音带着奇妙的回音,清晰的从深处传出。一并响起的还有谷静一泠然的声音:“朽木生花,枯叶沃土,百合与翠竹将在安息的身躯上成长,吸取腐旧的养分。死去的为新生的降临送上祝福,新生的为死去的高唱赞歌,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延绵不绝。”
所有尘土都已被新生的绿色树木穿破,石棺早在尘土之下四分五裂。谷静一不知何时顺着树干飞上了树冠,轻盈得不带一丝重量,不压倒一根树枝。
各种猛烈攻势都被逐一化解,哪方的话语更具有道的分量,更显出德之力?高语涧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恰恰相反,她与谷静一一样,有着谦逊的品质,清楚自己的数次主动进攻,都不过是声势浩大的纸老虎,外强中干。继续与谷静一在此纠缠,被拖延时间的是自己,虽然早设下陷阱,但不知那几人将如何应对。高语涧没了耐心,皱皱眉,决定对另一个自己痛下杀手。她这次伸出双手,一连召来几张符咒。随着她快速舞动指尖,留下龙飞凤舞的笔迹,话语声响起,符咒一张接着一张在红光闪烁中燃烧。
“藏于山隐于寺,为人修道却一叶障目,以琴掩耳,企图逃避尘世过去,遮蔽耳目鼻喉的你,不辩黼黻(1)之色,不闻鼓瑟之声,实为瞽(2)盲、聋鸣之人。何其罪过,芳腐不分,应处劓鼻;唇齿阚然,应处截舌;行路无方,应处刖足;稽颡(3)无诚,应处黥额。”
高语涧口中所述,前两者为过错,后四者均为古代严厉的刑罚,随着她手中符咒的燃尽,谷静一先是被无形的利刃砍伐掉双耳,失去听觉,又被刺入双眼,失去视觉,然后是被割去鼻梁,切断舌头,划破额头,斩掉双足。一切发生的突然而迅速,谷静一被剥夺受伤的部位瞬间血流如注,顺着她脖颈染红了肩头、前胸、下摆。失去一切感官与双脚支撑,无法维持站立平衡,她从树冠跌落地面。因法术作用,她落得轻盈,并不狼狈,却也因鲜血四溅惨不忍睹。片刻后,她无声无息地用双手撑起身体,重新盘坐好,挺直脊背,大片暗红色的白衣怵目惊心。即使她用法术闭塞血脉,疼痛感也不会减少分毫,但她只是微微皱眉,一声不吭,默默承受了一切刑罚。
然而一切还没有结束,高语涧了解谷静一,并不认为她就此失去了抵抗能力,束手无策坐以待毙。果不其然,谷静一倏忽片刻后,向前方探出一只手去,手上有熟悉的青光浮现,那是召唤澈紫寒芸的法术。刚才澈紫寒芸随着谷静一一起,从树上坠落,失去感官的谷静一不知它掉落何处,便直接使用法术召唤。然而为时已晚,澈紫寒芸此刻,已被抢先一步的高语涧召入手中。
高语涧既已决定狠下杀手,便不会再给谷静一喘息的机会。她一手控制住澈紫寒芸,另一手干脆利落地画出符咒点燃,红色的火团与冷冰冰的声音突兀地在黑夜中出现,然后逝去。
“无视,无闻,无言,无嗅,心已黯淡,要腐烂身躯又有何用,背道非德,将天谴菹醢(4),灰飞烟灭,复为天地食!”
高语涧吐出冷酷的话语,随即远处一阵诡异的“嗡嗡”声响起,比噪音更穿透人心,令人毛骨悚然。声音由远及近,逐渐变大,待反应过来是什么发出的声音之后,只剩下心惊肉跳,魂飞胆丧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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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黼黻:fǔ fú古代礼服上所绣的“黑白”“黑青”相间的华美花纹。
2、瞽:gǔ眼睛瞎
3、稽颡:屈膝下拜,以额触地,表示极度的虔诚。
4、菹醢:zū hǎi古代酷刑,把人剁成肉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