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
七月初,甫一跨过夏至门槛,重庆就跟大灶旺火上的蒸笼一样。临近正午时分,被炙烤得几乎泛出白亮亮油花的拼色石板人行道上,一排茂密的黄桷树也失去了活力,蜿蜒虬曲的枝节在高温下融化变形,四散瘫软横斜,全无张牙舞爪的气势,绿油闪烁的叶片纷纷软绵绵耷拉着。比起山城,方昭颖更愿意将这时候的重庆称呼为火炉。
十足的现代宅家特质,让方昭颖叹了口气,她绵软无力地沿着阴翳道路前进,浑身细汗浸泌,孱弱的身板倍感倦怠。屋里的空调冷气已蒸发殆尽,化为汗珠滚落后劲、额角,渗透了衣裳.....联想到几分钟前母亲当机立断给她下达的指令,越想越是气虚。
“小颖,在干嘛呢,去楼下给我买包鱼佐料,顺便再带几瓶饮料回来吧。”虽然母亲先问了问题,但并没有给方昭颖回答的时机,就直接下达了命令。
昭颖正沐浴在空调的舒适中看书恍了神,并未听得真切,随口问道“啥子?”
昭颖妈妈灵光一现,提高了音量张口就来:“岔子、岔子两边开。你走茅厮我走街(gai),买了草纸不给你揩。”
昭颖心里忍俊不禁,却不乐于接茬玩笑。她正值中二的年纪,但几乎未曾表现出情绪失控,将对这个世界、对周遭的矛盾转化为不可遏制的怒气,放纵发泄出来的一面。说不上逆来顺受,只是缘于她体质的单薄与性格的淡泊内敛交相作用。
比起户外活动,与同龄人游戏嬉闹,她更沉醉于个人的世界,书籍,网络——无需开口发表个人见解,竭力避免面对面语言交流,自由的信息媒介让她更轻松徜徉,哪怕一个有趣的表情符号也足够有趣。滔滔不绝早早被成长的沙漠所掩埋,沉默是金取而代之,树碑立标。不喜言辞的她,比起发表自己不成熟的看法,更愿意去倾听、思考别人来自不同视角的话语,仅此而已。
这样的性格导致她班级里理所当然没有什么朋友,自以为不受欢迎,被人当做孤僻乖戾,也满不在乎,乐得轻松。殊不知同学们对她并非出于恶意的疏远,反而类似于敬而远之的心理,背后将她视作易碎玉瓶,可远观不可触碰;一盆淡雅的文竹,娴静自得,不经风雨不近人气的姿态,才是同学们不敢与她多话结交的缘由。
昭颖默默摸了下口袋,确认带上了手机,又将习惯摆放在门口的一个环保布袋拿上,打开门,透着火辣的热气扑面而来,落差的冲击超乎想象。但是方昭颖知道自己不得不出这一趟门,一会就有客人要来家里拜访了,母亲是为了一顿丰盛到可以让客人称赞的午饭从早上开始就在忙碌。
这次尤其特别的是,来访的客人,是昭颖自己也期待见到的。对于这个懒于人事交往的孩子来说,是十分难得的。
拖着步子来到小区边便利店,未对店内各种商品小吃零食诱惑产生一丝左顾右盼,昭颖径直走向饮料货架。由上而下放置了满满四排让人眼花缭乱的饮料。类别、品牌、大小容量各异,当下时兴的无糖苏打水,标榜健康的乳酸饮品,广告宣传满足着各种人群的需求,选择太多,所以货架前已经站立了一位迟疑不定的客人。
“唉……”不轻不重,一声叹息正好落入昭颖耳中。但那似乎不是犹豫选择什么饮料的叹息,音调里的无奈,细致敏锐如昭颖,分辨得一清二楚。
刻意装作没听见,不抬头的越过那位客人,方昭颖随意选择了一瓶标明带有果肉的果汁转身往柜台走去。
打开手机上日常再熟悉不过的绿色应用程序,扫了柜台边的微信二维码付过款,昭颖等待售货员将饮料装进自带环保袋的空当,下意识回头,扫向那个在货架前徘徊犹豫的茜影,她脑后高高束起柔顺灵动的马尾,大约也就跟昭颖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吧。
刹那间,昭颖想起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句子。然而那清灵的身姿低垂着头,双肩无力的耷拉着,含苞待放的浅色桃花是经历了什么风吹雨打呢,未待绽放却显出几分谢意?昭颖对偶遇见的小小插图一边猜测,一边接过环保袋回家了。
厅中大理石台面方桌上已经摆放着各色菜肴,昭颖便将刚买的饮料并碗筷杯子一一沿四周设好。门铃正好就响了。
拉开门扇,一副宽厚的肩膀,爽朗的笑脸,山石一样拦在眼前。手里偌大的行李箱,在他提起来好像也不那么沉重了。这位额头滴淌汗液仍显精神饱满,体格比起普通体型偏矮小的川渝男子,更显魁梧的中年人,就是方昭颖母亲的弟弟,昭颖已多年不见的舅舅。
“姐姐,我们来啦!好久不见了啊,最近怎么样啊?”男子不等招呼,侧身进门,用手肘抹了抹汗,与两人自然的寒暄起来。粗大的手掌在昭颖头发上略显笨拙的揉了揉:“这是小颖?上次离开的时候还小,长这么大了,哈哈。”
昭颖腼腆的笑着点点头,动了动唇角,却挤不出一句欢迎的话。
“哎呀你们怎么才到啊!坐轻轨也不至于堵车啊,就说去机场接你们吧。”昭颖妈妈忙从厨房钻出来,手上带劲拍拍弟弟的肩膀。
两人熟稔的言语动作,如出一辙直来直去的语调,大大咧咧不做作的动作表情,让人毫不怀疑他们的血缘关系。仿佛山南海北天各一方看着的那逝去的一轮又一轮365个日夜,只在流沙滑落的朝夕之间,什么都不曾改变过。哪怕离别多久,乡音久刻入吼,乡气渗入双眼双手,亲情融于血液,再次见面,一点就沸腾起来了。
舅舅的身后,夏花般的一个女孩子跃然而现。昭颖定神凝视,正是刚才在楼下便利店嗟叹的女生。只是没有了之前花谢般的垂头丧气,只有同她爸爸一样悦然爽朗的笑意。
这个笑得清风送香的女生就是姚芷晗。也是昭颖曾经的过去离散再不能见,现时见了反如初见,略大昭颖半岁的表姐。
刚在楼下只是随意掠过两眼,昭颖这会上下打量起来。身上一件白底绣绯红色简约图纹的修身短袖棉薄衫,搭配着短款新芽嫩绿的蛋糕裙,整洁的白底绿纹网面透气运动鞋,背上是个青空碧蓝的双肩包,样式简洁却更托出着装人的清新品味。因为外头热暑的火气烧灼,脸颊泛起明艳朱晕,额尖泌出汗珠浸润了云烟似的薄薄一层留海,隐约可见底下两轮雾绡黛眉,笼着一对皦瑕朗月的瞳眸,非笑似笑,笑而弯起,飂而上扬,漾起一波清碧,朝向昭颖妈妈鞠躬道:“姑姑好。”
“哎呀芷晗,好久不见了啊,长得这么大了,比昭颖高了半个头了吧,越来越乖了。”昭颖妈妈喜露眉梢,嘴角延展出止不住的笑意,不断的摩挲着因为做菜泛油的双手,忍着没有伸出手去摸上身。
姚芷晗言笑晏晏,不因拘束而有失得体的应对了昭颖妈妈,又转而向兀自站立一旁的昭颖,略一点头,盈盈莞尔:“小颖,很久没见了。”并未问好,轻声细语如画眉鸣啭的,却仿佛已经说尽了空白几年间我的好与不好,但愿你安好。
“啊……”昭颖点了点头,笨拙地帮忙接过行李又退后两步,看似生疏,实是以她自己的方式在沟通。
昭颖习惯于观众立场,演绎者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为音符,让她兴致满满,更乐于敏锐的去感知别人演绎出与众不同的乐曲,也更懂得如何去寻觅蕴含在所见所闻细微之处的秘密。敏感细致就是她天然绷紧的琴弦,时刻颤动着与外界和音,体会暗夜里的月光,旷野幽林中的清浅风吟。
此时她游离于亲人间熟稔的欢声笑语之外,细细品味着再会的乐趣,却意想不到的,琴弦被一股奇妙气息撩拨,震颤着发出奇妙的韵律。
她发觉自己闯进了一座神秘花园,仿佛遗世独立于百折千回的尽头,遮遮掩掩不显山露水,顺味寻觅,那花园飘散的奇妙气息源于芷晗。但那并不来自于芷晗旖旎的外表,恰恰相反,芷晗的身体就像隐蔽花朵的花园高墙栅栏,使之秘藏不为人知。那股翻涌自她身体内在的气息,时时寻求着幽闭的出口,抑制不住的外溢,飘出丝丝浅香幽澹,让昭颖联想到近乎于素白色的馨香百合。
令人无法忽视的漫漶气息,比白色光亮更能炫耀心目的质感,蕴含着一种莫可名状的力量,在芷晗构筑的花园里纵情欢歌。
那歌声荟萃的能量,是小小黄莺胸中收敛的鸣啭万千,随时都能爆发出来,一鸣冲天;是雾化的熏香,沁入心脾,将感知到的人身心都包裹在烟雾缭绕在梦幻中;是不发音律,沉静的天籁;是没有轮廓没有色彩,空白的写意画;是凛冬时节飞跃北方冰原的一只孤燕,醒目孤高。
不可视不可闻,昭颖只能凭自己的敏锐去捕风捉影,越是感知越是强烈。
幼时的芷晗也有着白色的特质,那是单纯明媚的白,未若此种,高洁阔远。片刻的接触,让昭颖惊异之余,多了些好奇在意。芷晗禁锢在体内的是怎样一种气蕴?刹那间就吸引了昭颖的注意,让这个原本淡泊人事的孩子瞬间兴味盎然。
“别站着啊,赶紧把东西放下洗了手就上桌吃饭吧,来来来,边吃边说。”昭颖妈妈招呼不迭,打断了昭颖的臆想,伸手就取下芷晗的双肩包放到沙发上,又把众人拥往大桌。
总共只得四个人,昭颖妈妈凭着特有的热情丝毫不肯懈怠,做了一大桌七八个菜的飨宴。有荤素共襄盛举的大菜,也有炝炒时蔬,有适宜夏季的麻辣凉拌三丝、香卤凉鹅掌,也有熬煮至泛起奶白色的莲藕蹄花汤。桌台正中是一大盘昭颖妈妈最为拿手的糖醋排骨,浓稠似琼、亮滑如脂的糖醋汁厚实地挂满每一块排骨,以其酱褐颜色、酸甜口味包裹住骨与肉。挟一块,酸甜香气扑鼻,酱汁由排骨滴淌碗中拉出细丝,看得人垂涎三尺。
芷晗爸爸一边大啖大嚼,嘴里的还没咽下去,一边又去挟了一筷子到碗中,一边还口齿也不清的赞道:“还是姐姐做的糖醋排骨最好吃,好多年没尝到了,一直心心念念的忘不掉,终于又吃到了。”
昭颖妈妈笑咧了嘴,呸道:“乱说,老早叫你回老家来看看,让你过节回来吃个饭,也没见你这么积极。”
大人们的寒暄问候,昭颖左耳进右耳出,她只顾着拿眼瞟向那位走出自己记忆,熟悉而陌生的表姐。
芷晗仍是落落大方的态度,对父亲或者姑妈的问题应对自如,脸上含笑,答应完又颔首安静的吃自己的。要挟菜时稍一抬头,眼神与昭颖相交,昭颖避开眼神埋下脑袋,顾不得左手来不及挡头发,滑落碗边。芷晗略一怔,待要笑时用碗挡在自己嘴边。
吃过饭,昭颖妈妈就打发昭颖陪同芷晗去收拾要住的房间,两个大人在客厅说正事。两个孩子默然不语的拿了包与行李箱走向书房的方向,关上了门。
两人都心照不宣,所谓正事,总不过是关于芷晗以往的经历与以后的出路。
父爱如山母爱似水,芷晗自幼丧母,未能有缘沐浴过母亲的似水温情。单身的父亲不能时时照料,她幼年时就住在奶奶家,也就是昭颖家附近。两人年龄相近,是亲更似友,总是“小颖”“小晗”的叫,肆无忌惮的玩耍嬉闹,在相互照应的一天天中懵懂成长。
直到小学时候,奶奶也不在了,再失近亲,还来不及多加伤感,芷晗就开始随着父亲漂流在外。父亲在大型建筑企业任职技术人员,公司承建项目多在外地,常年随着工程项目东奔西跑,居无定所。一个项目断断续续总不过两三年时间,小到衣食住行,大到学校环境,对所在地好不容易刚刚熟悉起来,又要赶赴下一个地点了。虽然才15岁,已经不知转过多少次学。刚刚产生感情便要离别的不习惯,对于新环境的不适应,俨然本身也成为了一种习惯,一种迫不得已的适应,渐渐成就了她比同龄人更为洒脱开朗的个性。
幸而作为单亲的爸爸本性随性洒脱、和蔼可亲,尤其疼爱这个至亲至爱的独生女儿,从来不拘束严厉以对。爸爸关怀温暖,芷晗懂事体贴,父女情深,生活也算幸福温馨,所以芷晗也就不在乎一次又一次面对陌生的不安,情愿跟着父亲奔波,到处增长见识阅历。她随和开朗的性格,健康运动的体质,也让她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不缺少友人。
友人们玩笑打闹与常无异。不过若要深究追挖,任谁也再走不进一步这个总是面带微笑的女孩子内心。她潜藏于笑意之下,内里最真实的那一块,已遗留在最初的地方,有着她最亲近的人重要记忆的地方,尘封于黯淡的深处。
直到这次,公司委派给父亲的任职地点在遥远的北非,金色撒哈拉沙漠上对未来充满希望的阿尔及利亚。
无论如何也不方便带芷晗去到那样陌生的地方,趁此机会让芷晗安定下来,这样考虑的父亲与芷晗进行了一次认真的谈心,取得芷晗同意后就与自己的姐姐——昭颖的妈妈取得了联系。
“放心交给我吧,小晗就是我家的孩子,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的。她跟着你在外地那么多年,也应该回老家来了。”昭颖妈妈在电话里就已经满口应诺下来。
接着回乡的时间,转学的手续,生活的安排;琐碎的、必须的、繁复冗赘的、举手之劳的、一直念叨的、偶然想起的,在后续一次又一次联系中慢慢安排下来。再接着,就有了这次碰面。芷晗爸爸临出发之前把她带来昭颖家,交给自己信任的姐姐。
于是芷晗回来了,回到这个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多么特别,印刻了她多少最单纯天真的笑容,多少最难过沉重的痕迹,也是她未来要生活不知多少年的,又一个陌生,却无比熟悉的地方。
原本摆放了许多杂物的书房,早就被昭颖和妈妈腾空出来,杂物处理的处理了,搬去其他地方的搬走,剩下两个书柜弥久不变伫立原位。空出来的地方新安置了一张简约欧式现代风靠背漆樱粉色的实木单人床,一个两门内饰雨过天晴色的木衣柜。新增的家具不大,却都映照出五月艳阳明媚的色彩,可以带给人悦然心境的风格,是主人家流露的关切心思。桌椅将就书房里原有的书桌,旧是旧些,实木榫卯仍是十分结实,绛红漆面虽然失去了些光泽亮洁,也足够平整宽大。
“我东西不多,自己收拾就好了,你坐着玩吧。”芷晗笑着,明眸娥眉上弯,不像在说勉强的话。昭颖也就不多推让,用遥控器打开挂机空调后自己去书架上翻出一本书,书桌边坐了。时而心不在焉看上两句,时而望着窗外远远地面上的人和车被烈阳烤变了形,时而单手撑着脑袋歪向一边,偷瞄芷晗。
房内安静到除了芷晗来回的脚步声、收拾物品摩挲声,就只有一扇门相隔的客厅断断续续传来的模糊语句。
“……一签就三年,也太久了,到期了你……”
“……再说吧。每年假期攒起来……春节还是能……”
“……芷晗交给我们……不知道她……”
“……跟我在各地跑……转学手续已经……我明天一早就……”
“……这么急……机场送你……”
“……要先去大渡口那边总公司……统一安排……”
不甚清晰的话语,把房间内的空气洒上了涩涩的味道,贴在肌肤吸入身体,整个人都变得涩涩的不是个滋味。憋得昭颖皱起眉头,再看向芷晗,朝向衣柜背对着自己,一步不动,一言不发。
日光皎白,天然的追光,冲撞向芷晗耷拉着马尾的白色背影上,要把她也一并融化进苦涩透明的空气中一样。投向衣柜内的倒影逐渐拉长,她的背影仿佛被追光蒸发升腾,越缩越小,要被吸进柜中深处。而昭颖之前感知到的那股蕴藏于她身体的气息,混杂进了别的味道,白色被渲染为另一种颜色,仿佛要冲破她孤单的身形,汹涌而出。
良久,芷晗抬起右手,在脸上擦拭着什么。
那一定是在将心头珍惜挂念的,无可奈何留不住的,一并用手背擦拭而去。这样才能剩下一个了无牵挂的自己,剩下孤单的勇气面对明天的离别,剩下虚浮的笑容面对之后的每一天。
昭颖目不转睛凝视着那单薄背影,嘴角翕开,欲言又止。她并不是认为安慰的话没有作用,只是出于同理心的自我满足。安慰并非同情、自欺欺人,而是设身处地的温柔以待,是对彼此的体贴安抚。只是昭颖的语言都只在自己脑中盘旋,怎么也无法如愿的降落在嘴边,心里百般好言好语都变成了最笨拙的唇齿打架。
行动上的安慰更是难如登天。对着在白光中蒸发的光斑星点,昭颖怕自己上去探手一碰,那个身形就会被外泄出的白色气息冲垮,彻底涣然消散了。
弥漫不散的涩味,让时间神明品尝了也举步维艰,越发缓慢。
我知道,她在看着我,用她那双与小时候一模一样,深沉静默的眼睛在观察着我。
懵懂的六岁,童言无忌。邻里街坊顽劣男童们各种游戏都输我一截,总也不服气,不知从何处听闻了我的身世,自然不会放过聚众拿我的不幸作为取乐,孩子的天真无知是伤人的利器,划破我挂在脸上的笑意,露出愤怒的本色。而默不作声的她,就在我身后静静看着。我不得不以一敌众,面对数人,对方也作了真,丢开书包,将我围住,双方剑拔弩张,一场关乎孩童尊严的不公平打斗,一触即发。然后她旁若无人的走到我身旁,手里拿着一叠纸张,当众晃悠起来。男童们看了大吃一惊,丢在一旁的书包不知何时被她翻出作业本,拿在手里,将要撕碎。我的事被遗忘一边,男童们从她手里抢过各自本子,慌忙奔向书包,检查搜寻其他被她散落的失物。然后她拉着我不紧不慢的离开了。
活泼的七岁,出于成长的单纯意愿,想帮奶奶做事,忙上忙下汗流浃背,安静如常的她,仍是坐着看我,既不帮忙也不开口阻止。我一阵忙乱闯了祸,摔碎碗碟,又惊慌得想去拾捡,自然被锋利的裂口划伤手指,强忍住眼泪之时,她已经找来止血药粉止血贴,替我简单处理了,动作熟练得让我怀疑她是什么时候专门跟大人学过。后又自去将破碎碗碟全部收拾起来,单独用口袋包了几层。
纯真的八岁,我从同学处学来不知所谓的玩笑,便想第一个开在她身上,看她如何反应。当众叫了她来:“小颖啊,你有喜欢的人没,我看你跟同桌的男生关系挺好的啊?”周围同学与我熟稔,随我嬉笑起哄。她脸上泛起红晕,依然沉默,那深暗悠远的双眼看着我,只是看着我,仿佛看透了我每一秒的心事,每一点的举动,看得我脸红羞愧,手足无措。身旁无人知晓我的窘促不安,仍在起哄,她伸出手来拉着我,离开了喧闹之处,去到安静的地方,然后轻轻抱住我,安抚了我所有的困窘不安。
我有了最重要的宝物,藏在心中的宝箱里,无需示人,隐匿光辉,却能给予我最闪耀的信念支持。
所以自幼丧母没有关系,我轻启宝箱,看见一丝光辉足矣。失去奶奶,其时痛苦万分,我强忍住流不尽的眼泪,因为最重要的宝物就在这里,陪着我。直到那一天,爸爸要带我离开生长的地方,宝物只得被遗留在此。我期盼着终有一天来取回,只带了心中那个已然空荡荡的箱子与爸爸离开。辗转迁移,熟悉别离,我习以为常。熟悉的终将离别,招呼最后就是再见,我以笑脸面对,用亲切作陪,虚与委蛇下,再没有一件东西,可以让我放进那个空空的宝箱里,箱子遗失角落,遍布灰尘。我毫不在意,并不以此悲伤空虚,因为我知道,我会寻回最重要的宝物,只祈求那件宝物,不要改变她的形状,暗淡她的光芒,可以一如既往。
所以我知道,从进入这个家门开始,我与大人们应对寒暄的时候,吃饭的时候,现在这个时候,就在我的背后,她在看着我,因为我也在看着她。我迫不及待的想要寻回曾经遗失的宝物,以填补心里那空荡荡的箱子。
大人们沉重的话题,将要面对与爸爸的离别,自然让我悲伤。但是万千离愁别绪中,掺杂了几许异样的情丝,只有我知道,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挣脱伤心的绳索,牵扯出的别样思绪困扰的是:她像小时候一样,把我的难过不安看在眼里,但为什么不再来抱着我?她变了吗?我绝不能再遗失的宝物,不再照亮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