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传统与现代
第六章 传统的与现代的
沈梦初感觉在屋内等了许久,她并没有闲着,整理了一下床铺,换上新的被单。又出去熬了些稀粥端来放在桌上,接着取来“中西结合”的特质药箱,里面有一些简单的药品和包扎的工具。也有用来针灸的粗细不一的银针和熬制的药膏。
做好这一切,她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淡雅的白色旗袍,衣柜里没有纯正的西式服装,当然不会有和顾君然身上类似的女士衬衣和长裤,想了想,她又取了一套崭新的内衣裤,迭好。又取出一条没有用过的毛巾,等着那人叫自己过去。
“沈姑娘……我……”里面传来一阵声音,应该是她无疑。沈梦初拿着东西走了进去,递过去毛巾,扭开头,尽量不去注视眼前人修长完美的酮体。
顾君然快速擦干身子,穿好内衣,却不急于罩上那件旗袍。
怎么了,不合身吗?旗袍能将女性凹凸有致的身材衬托出来,沈梦初看着她和自己身材差不多,想来应该是可以的,但是看她样子,怕是不合身,这可不好办了。
顾君然却不是因为衣服不合身,她的肩上,那颗妄图取她性命的子弹还卡在那里。她背对着沈梦初走到床边,趴在上面,“麻烦沈姑娘再帮我一下,我肩上的伤口里卡着一枚子弹,我自己取不出来,你能不能……”
取子弹???她到底是什么人?沈梦初不会取子弹,当然也完全没有类似的经验,在她眼里,这种事情应该是药铺里的大夫和医院里的医生才能做的,自己没有这个能力,“我也想帮你……可是,可是我不会……”虽然她手里提着医药箱,里面也有足够的工具,可是,她还是显得很为难。
“很简单……你只要用刀将伤口附近的肉清理一下,然后用镊子将深处的小东西取出就行……”尽管用“小东西”形容那颗子弹使她语气说的相当轻松,沈梦初却感觉不到轻松,“我可以送你去西式的医院……那里的医师水平很高……”
医院,那怎么可能?自己只要到了医院,就会被任人宰割,她这么理所当然的想着。
无奈,顾君然起身,接过她手上的箱子,从里面取出酒精灯点燃,将小小的,闪着银光的小刀和镊子在火上烤了一会儿,递给她,“现在可以了吗?”说完她继续趴了下去。
此时近距离的观察,沈梦初在她左肩的伤口之下还看到了特别的东西,好像是天然而成的红色胎记,又似乎是刻意纹上去某种花的图案的纹身,除此之外,她后背上还有很多疤痕,只是颜色很浅,应该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还有什么问题吗??”她有些着急的催促到,春天还是有些冷的,尤其是一个刚沐浴完赤裸着的人。难不成还是因为没有经验而不敢?不过没有经验的话,该害怕的是自己好吗?
“马上……马上……”颤颤巍巍的接过来,用小刀划开伤口,清除一些被打的稀烂却还残留着的血肉,然后刀片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她咬咬牙拿起镊子,剥开软肉,将子弹夹了出来扔到了铁盘上。做完这一切她才想起了一件事,“那个……你不用打麻药的吗……”
“……”都做完了才问已经晚了吧?
“没事,我忍的住,快包扎吧……”她将弯曲的食指从口中取出,上面两侧印着清晰的牙印,沈梦初不算一个好“医生”,颤抖的双手更是加剧了自己的痛苦,她不得不咬住食指来转移疼痛,所幸,手指和肩头疼痛让她的脑袋更加清醒。
沈梦初利索的为她包扎好,她起身穿起那件旗袍,系好结扣,将绷带掩藏在衣服里面,然后自己将小腿处的伤口进行包扎,下床时,沈梦初的递来一双白色的女士皮鞋,她摇摇头笑了笑,拿起来穿上。
大小竟然正合适,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经意间随口说道,“我们的脚大小竟然相差不大?沈小姐,你们中国传统的女子不是都会裹脚的吗?据说那样的三寸金莲才显得好看?”
这句话顾君然用的是“你们”,仿佛她不是中国人似的……不过沈梦初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破绽,她此时的注意力全被裹脚这个话题吸引住了,她正思索着怎么向她解释这个问题。
其实裹脚这个臭名昭著的封建糟粕历史由来已久,自从李后主提倡和夸赞了小脚女子的一双玉足何等精巧和美妙之后,小脚渐渐成了一种风尚,不断受到男人们的推波助澜。
后来在封建社会的没落时期竟然成了女子一出生就必须要做的事情,准备一条长长的白布,然后将没有发育好的脚掌骨从中间整个折断,强行掰到脚底,在脚面放一些打碎的瓷器碎片等利器来割破骨肉使之更好的融为一体,最后缠上白布,很长时间都不会拆开一次,直到血肉模糊的双脚重新长成新的形状。
很多女子不知道反抗更是无力反抗,有的甚至以为这理所当然,并且以自己的“三寸金莲”为荣!反而是那些理应受到称赞的人,比如与众不同的“马皇后”,却是受到的嘲讽更多,即使她贵为位高权重的皇后,也因一双大脚在男人书写的史书上留下了一个“露马脚”的典故……整个社会扭曲畸形的审美竟达到如此,而这个习俗又毒害了多少无辜的女子!!!
这些道理,幼时的沈梦初当然不知,她之所以没有缠脚的原因是……她怕疼痛,出生不久的她本来也面对这样的问题。幸好,她有一个敢于反抗传统的母亲。
纵然她母亲心疼,也从小接受传统的教条和思想束缚了几十年,可是她并没有像其他妇女一样也坚信着“不裹脚的女子是嫁不出去的”这种谬论。更可况裹脚当时的痛,她不想让女儿也经历一次,所以她不顾那些年长的婆婆的提议,没有让沈梦初受到这种苦楚。
不过后来,她母亲却“突然生了一场大病”,生下了他弟弟之后撒手人寰,那一年她七岁多,弟弟沈梦轩刚出生不久。她太小了,脑海里根本没有什么记忆,直到多年以后和爹爹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她才知道自己那时把母亲的“怀孕”当成“生病”,把“坐月子”当成了“卧病在床”。所以幼时一直以为母亲是病死的沈梦初有些痛恨那些所谓的中医。其实说她母亲是病死的也差不多,因为她母亲是在坐月子时发生了感染,一种很常见的情况却要了她的命。
她母亲死后不久,这时她才发现,裹脚这件事一直被沈梦初的奶奶惦记着,并且,这件事上也没人护着她了,谁知,这个时候奶奶的身体也不行了,不久驾鹤西去。她的衣食起居开始由张妈照顾,俩人虽是亲如母女却终究身份有别,张妈自然也不能勉强自己裹脚,这件事再也没人提了。
等到她十岁时,辛亥之役推到了封建帝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剪辫子和废除女子裹脚陋习的浪潮席卷全国,她便再也不用担心了。
因此,当她的私塾老师以及一些学识渊博受尽传统教育熏陶的大家因感伤清朝的灭亡,执意不肯剪了辫子,还写下“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这样的诗句,投湖自尽做了顽固的满清遗老时,她怎么也不理解。
沈梦初将来龙去脉对她诉说了一番,末了还不望补充一句,“总之这件事还得要感谢孙先生,若不是她,不知道还有多少女子摆脱不了缠足的命运呢……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我姓沈的呢?”
“桌子上放着一本书,我刚刚看到了,上面写着‘沈梦初’三字,我想,大约是你的名字罢。”她拿起桌上的那本书,线装的,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相当精致,青蓝色的书皮散发着墨香,右边靠近上侧的地方贴着白色的宣纸,三个繁体的宋体字印在上面:红楼梦。三字左侧不远处是五行楷体小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清] 曹雪芹。至于“沈梦初”三字,书名则在旁边的最左侧,清秀的蝇头小楷显示写下它的人的用心。
“是这样啊……”沈梦初接过那本《红楼梦》翻了翻,无聊时用来打发时光的书籍陪她度过了许多日日夜夜,“那你知晓了我的名字,可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呢?并且……你不是也没有和那些传统的女子一样缠足?”
“我叫……”她停顿了一下,想了想,终究没有说出来,“我名字没什么特别的,还是不要告诉你的好,免得你因为我而遭遇些不好的事……我和你们不太一样,从小接受的是西方教育,没有学习这些传统礼仪,也不怎么了解中国传统的文化。十多岁我就去了美国,以后是欧洲,在那里呆了六年,三年前,又去了日本,这次就是我从日本回来,商船出了些意外才受伤了,并且,袭击的人是训练有素的军队,我分不清他们是不是和搜查的人是一路的,所以……那个时候,我也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那样做只是怕你突然叫出声来的本能反应,希望没给你带来困扰才好……”她没有撒谎,顾君然的履历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也没必要隐瞒,真正该隐瞒的东西,她半点也没透露,“现在外面搜查的已经风声过去,我立马就会离开,只是在离开之前还需要给我找辆车来,会不会很麻烦?”
“不不不,没什么麻烦的……只是,你马上就要走了吗?不吃点东西吗?我给你熬了些粥……”
“熬粥??让沈姑娘这样的大小姐给我熬粥还真是……受之有愧,沈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要再不平安回去的话,爸爸和哥哥一定很着急了……说不定他们现在已经开始寻找我了……”顾君然整理了一下衣服,突然一阵头晕目眩,这次比刚才更加严重,她按着太阳穴,闭上眼睛,定了好一会。
“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从刚才,她就发现了她的这个小动作,只是她没说,她也没问,不过这一次,她的情况显然比想象的更严重,沈梦初上前一步,拥住了她。
“我想,我大概,暂时走不了了……”她说完这句话,又晕倒了过去,依旧是倒在沈的怀中,也直到这时,沈才注意到怀中的人不一样的体温,以及面上渐渐泛起的红色,她触了一下额头,呀!怎么突然发起烧来?
慌忙将她安置在床上,将毛巾蘸水然后拧干保持微微湿润,覆在她的额头。她出了房间,走到后厨,唤来了一直被支开的玉儿,吩咐她去买一些药来,还一直叮嘱她注意一下不要被人发现,不过这件事,她一直瞒着爹爹和其他人,独自在房间里看着她。
后来她不得不离开处理一些琐碎的杂事,当送走松田司彦一行人后,爹爹也要去商会谈事情,她才得了空,回到房间。此时,顾君然还在房间躺着,服了汤药,不见好转多少。
无奈,她起身,看来还是需要把她送到医院才行,她这样想着,尽管医院有可能在那些军队的掌控之中,她迟迟不肯送她去的原因也在于此。
“姐,姐,我有个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沈梦轩手里拿着两份报纸,火急火燎的推开沈的房门,却没在这房间里看到姐姐,只看到了那个躺在床上的陌生女子,“哎,你是谁?我姐姐呢?”话音未落,沈梦初出现在门口,她刚去取了父亲专用的一辆车子停在门口,在这个空隙,沈梦轩回来了。
床上还躺着一个女子,弟弟却贸然闯了进来……她急忙将沈梦轩从里屋推出去,“你今天回来的怎么比平时早?”
“学校发生了点事,上午的时候,几个纱厂的工人要求提高工资而举行了小型的集会,我们学校的几个学生也参与了,后来来了一些英国人包围了学校教务处,校长无奈,提前放学了……”他显得相当自然,仿佛这些事情已经习以为常似的。
“工人争取工资的集会和你们学生有什么关系?”沈梦初拿过他手里的报纸开始看了起来,她以为这份加急的报纸上登了应该就是这样的消息。
“姐~~~~”他凑过去,坐在旁边的木头椅子上,准备了一番大道理说服姐姐接受自己的新思想,“工人和我们学生怎么会没有关系,我的一个信奉马克思主义的工人党好朋友说,我们都是无产阶级,应该统一战线,才能打倒那些压榨工人血汗的资本家,然后我们还要打败那些大军阀和地主,赶走压迫中国人八十多年的帝国主义侵略者,拯救中国……”
“行行行……”沈梦初不想打击弟弟的热情,不过还是委婉的提醒他一下不要忘记自己的立场和身份,“只是到时候还麻烦你们这些‘无产阶级’对我们自己家手下留情点,毕竟我们沈家也是你口中的‘地主’,不是吗?”沈梦初不怎么相信手里没有军队的“无产阶级”能打败封建军阀和美英日那些帝国主义,相反,她把希望寄托于孙先生等人创立的推翻了封建帝制的国民党军队。
“啊,我们家是地主不是无产阶级啊?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将来要是我们无产阶级取得胜利的时候,我会向他们求求情的……”沈梦轩挠挠头,原来自己虽然是学生,也不是无产阶级啊,家族和自己理想的矛盾冲突他第一次觉察到。
沈梦初只当他说的是玩笑,拍拍他脑袋,笑笑说,“说什么傻话……”继续翻着报纸,当翻到第二份,看到一篇“今夜凌晨码头附近发生枪击”的新闻时,她锁上了眉头,问到,“这是什么?”她每天也有阅读报纸的习惯,只是这份临时赶出来的报纸她无缘看到,除了对那个事件的介绍,报纸上还登了一些顾小姐的消息和照片。
沈梦轩还递过来另一份,“你再看看这个‘寻人启事’,顾家真是财大气粗,仅仅提供线索的就直接给100大洋,发现顾小姐的更有重谢,你说我要是骗一下他们,随便告诉他们我见过顾小姐,不就到手100大洋了……”
“你敢!!!”
沈梦轩吐了吐舌头,“不敢不敢,姐,我开玩笑的,别生气啊!”
沈梦初却盯着报纸一言不发,报纸上,那张黑白照片上女子,好像,似乎,和此刻躺在床上的人很像。又仔细看了看寻人启事,上面“年龄27岁”,“受了伤”,“跳海逃生”的字眼和自己看到的一致。并且,报纸上顾小姐的履历旁清楚的印着“早年留学欧美,三年前去了日本”和她自己描述的一致,现在,她完全可以确定,自己救的人就是那位顾小姐。
本来自己将车开过来是送她去医院的,现在看来不必了,直接把她送到顾家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