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 
第23章 站起来！中国人！(三)
站起来！中国人！！(三)
5月30日这天，对整个上海的学生来说都是是一个不平静的日子，沈家姐弟两人感觉亦是如此，不，确切的说，整个五月份，对沈家来说，都是不太平的日子。
不久之前，沈老爷在与松田司彦的对峙中，选择了弃车保帅的做法，牺牲了自己，守护住了沈家世代传承的技艺和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秘密。
之后，工人学生与租界里的英国人矛盾冲突愈演愈烈。沈梦初还好，没切身参与到其中，自国立女子大学被迫因外部原因而集体休假后，她几乎没在走出过大门。
从小陪伴着自己的爹爹竟突然离开，这对她是个不小的打击，偏偏连最后一面也没好好说上几句话，更让她觉得遗憾伤心。
当时像发疯了一般，精神差点崩溃，关键时刻还是靠弟弟点醒自己这个姐姐，亦让她难受愧疚。
现在沈家只剩他们两个相依为命，而她是姐姐，照顾好弟弟是她幼时就被灌输的理念和思想，也是支撑着她处理大小事宜的根本动力。
而弟弟，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她不希望他再受到任何伤害，她希望他一辈子安然无恙。
所以，29日的晚间，在得知弟弟和其他学生将在明天一早，继续不顾一切的参加活动时，她第一次和沈梦轩发生了强烈的争吵。
记忆中，自沈梦轩懂事以来，俩人还从来没有再发生过如此激烈的冲突。
沈梦初阻止他去参加的理由很充分，这些学生也好，工人也罢，数量虽多，但和那些手里有武器的巡捕相比，始终处于弱势，自己可是很清楚的记得，就在前不久的一次活动中，学生仅仅是从租界那里经过，那些巡捕就以扰乱治安为名殴打了很多学生还逮捕了四个人，这些自己亲眼目睹，不是道听途说耸人听闻。
而这次，这些学生直接浩浩荡荡的去公共租界举行活动，不是明目张胆和那些英国人起冲突吗？难道他们当真以为那些巡捕都是所谓的绅士不会下重手吗？
爹爹已经没了，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你懂不懂？！你明不明白？！
这一番话语并没有动摇沈梦轩的决心，相反的，反而让他对姐姐有这样的想法感觉到失望，“你要我放弃？在这紧要的关头你要阻止我去参加活动？姐，你变了，前几日我还清清楚楚的记得，你和小梅姐姐一起去参加活动，那个时候你不是也没有害怕吗？还有，你曾经不是还告诉我说，你想为学生工人，也为我们自己争取一些应有的权利吗？那些话我还历历在目，你已全然忘却？”
“我……”沈梦初沉默不语，内心却百感交集，那些话我当然没有忘记，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或许曾经的我有满腔热忱，但是已经随着爹爹的死化为乌有。现在的我，懦弱而又胆怯，我担心，我害怕，我惶恐不安，我担心你们这次的活动徒劳无功，我害怕租界里的巡捕让你们受伤。你说我不明事理也好，说我胆小自私也罢，我不会去辩驳，我只是，希望你这次，不，是你以后，都不要参加这样的活动。
我们两个人，都要好好的！这个世界上，我们最亲近的人就只有彼此了……想着想着，她竟然流下了泪水。
看她这样，知道她又想起了父亲，沈梦轩也鼻头一酸，也红了眼睛。“姐……”他也泣不成声，走过去抱住了沈梦初，任凭流下的泪水沾湿她肩头的衣襟。
这场争吵以无声的拥抱宣告结束，却不代表着双方的妥协。一个为了信仰，一个因为亲情，俩人都知道，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所以一个执意要出去，一个执意挽留。
沈梦初可以挽住他的胳膊，却挽不住他倔强的心。
一番挣扎，沈梦初终于不再勉强，这个“叛逆”的弟弟，早晚都要脱离她的光环或者阴影，这是第一件他和她完全意见相左的事情，却不会是最后一件。
沈梦初将脖子里从幼时便携带着的红绳取下，上面串着一颗珠子，散发着微微的香味。据说它是给庙里的高僧开过光的，带着，永远会平安无事。
她不迷信，却也保留着这颗木珠直到现在，每个人都有向往美好的想法，这和是否迷信无关。
“带着它……你会平安无事的……”
沈梦轩无奈笑了笑，笑姐姐的多心和过度关怀，一个学生举行的活动，能有什么危险呢？“姐，只是参加一个普通的惦念活动而已，没事的，那些英国巡捕就算再猖狂，也不可能开枪杀人的……”
只是普通的活动，没事的，是自己多心了……沈梦初也这样安慰自己，却只是安慰而已，她的心头，有隐隐的担心怎么也挥之不去。
又是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
吹了灯，陪伴着她的，只有无尽的黑暗与寂静。
第二天她起来的很早，沈梦轩却出去的比她还早。她走到他的房间，推开门，他的书桌凌乱不堪，匆忙离开的他还没有来得及整理。
沈梦初走过去帮他整理东西，她想，昨晚弟弟一定睡的很晚，应该是在忙着制作这些东西的，标语，红底白字的横幅，旗帜，纸质的传单，还有顾正红的黑白照片，桌子上残留着这些因为破损而被遗弃的东西。
看着这些东西，她右眼皮跳的厉害，心里咯噔一下，该不会那些学生，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吧？
她一方面不断宽慰自己，又不可避免的想入非非，不安的度过了几个小时，直到确切的消息传来。
有时候不得不说，女人的直觉是很准的，而她的直觉更是准的可怕。
在一些学生慌慌张张的跑到沈家，告知她南京路发生的事情之时，即使她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却还是在听到沈梦轩受重伤的消息之后，差点软了身子瘫坐椅上，多亏旁边人搀扶一把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爹爹尸骨未寒，沈梦轩如果再出事情，现在的她真的承受不住。
躺在医院里的沈梦轩还未醒来，他脸颊上细小的伤口里镶嵌着的泥沙和血迹被清理干净，包扎着的额头缠着干净的纱布，只是左侧眉脚上方那里渗出的鲜血，形成了一个火红的“小太阳”。
医生的诊断报告显示，他全身上下多处骨折，有两颗子弹，不过已经取出。左胳膊脱臼，更可怕的是，头部除了那一个伤口之外，还受到强烈的重击，有可能淤积成血块……
而像他这样的，还是幸运的人，因为他虽然受伤严重，却没有生命危险。医生这样安慰着沈梦初，可在她听来，心里又是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这个下午，到底是经历了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沈梦初这个问题，因为切实经历的那些人，冲在最前面的非死即伤，侥幸逃过一劫的，都不愿意再提起。
唯一可能开口对自己讲述这些的人，此时正躺在病床上，眉头紧锁，他是又回忆起了下午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吗？
她想替他拂平紧皱的眉头，去拂不去他内心的创伤。
能切实体会他肉体经历过什么的，只有他自己的灵魂。他的肉体此时被困在病床上，而他的灵魂脱离肉体，飞出窗台，穿越街道，来到那一群人聚集的广场，来到了事情还未走向极端的那个时候。
南京路上，永安公司门口，“他”听到了一个被围在人群中的青年的演讲，站在高高的台子上，穿着黑色的衣服，并不是学生装，那人手中举着宣传页，振臂高呼，发表着“自由”“平等”之类的言论。旁边围着的学生和工人也义愤填膺，震耳欲聋的声波一圈圈不断扩散开来。
“被奴役被驱使被压迫剥削的工人同胞，站起来啊！人人生而平等，凭什么我们这些中国工人要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伟大的马克思先生在他的著作中说，资本主义来到这个世界上，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而现在，我们竟然就面对这样的事实，资本家榨取工人的剩余价值，来创造利润，而且还剥削我们应有的权利，凭什么？我们要求提高工人待遇！！！保障工人权利！！！”
提高工人待遇！！！保障工人权利！！！
“他”看到人群中的学生和工人也高高举起了手臂，握紧了拳头，其中包括他自己，他情绪高涨，站在学生前列，跟在尹景伊的身后。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想去阻止，哪怕只挽救一个人也好，可是，“他”可以开口，却无法发出半点声音，“他”可以伸手，却无法去触碰他们的身体。
“他”什么也改变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看着他们，一步步，走向命运为他们安排好的道路。
“他”只能这样。
“他”静静立在那里，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也是一个过来人的身份。
许久之后，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来。
“他”眼睁睁的看着这群人在短暂的交头接耳以后便向南京路老闸巡捕房走去，不，应该是，往地狱走去。
其实，大多数人以为，这场悼念活动原本只是一次普通的聚会。学生们聚集起来，向租界里的人散发宣传单，然后演讲，解散，仅此而已。
至于流血牺牲，是他们暂时还未考虑过的沉重话题。
他们这些学生在前一天晚上已经在校园里举行过会议，商量相关的事宜。在30日的清晨时分，学生们在操场集合，与一些参加活动的工人汇合，之后，在学校主要负责人的带领下，乘车来到公共租界。
在租界里又与部分赶来的工人汇合，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着南京路进发，来到永安公司门口，在附近的空地上，尹景伊第一个发表了演讲。
与此同时，不止南京路这里，租界内的各条马路之上，都是由学生和工人以及爱国人士组成的队伍在散发传单，宣传活动。
可是，在中午时分，这些活动却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被迫暂时终止。
在公共租界的南京路上，一部分举行正常悼念活动的学生突然老闸巡捕房的人逮捕。
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在此之前的一次活动中，学生们仅仅是路过租界，就被逮捕了四人。
而这次更加变本加厉，学生们有的还在宣传，有的还在演讲，谁也不曾想到，老闸巡捕房在这时开始抓人，而且不是一两个，整整10名，他们逮捕了整整10名在演讲的学生。
“他”看到了人群在听到这个消息时透露出的慌乱，包括他自己。演讲学生被逮捕的消息迅速在他们中间蔓延，有震惊，有害怕，有担忧，但大多数人更多的是气愤。
这一大批学生和工人经过短暂的商量之后，在没有任何思想和武装准备的前提下，涌到了老闸巡捕房的门口。
因为他们之中的人，谁也不会料到那些人在之后会有如此的所为。
随后，收到消息后的学生从四面八方，不断地向老闸巡捕房前赶过来，一些学生代表开始试图与巡捕进行交涉，希望他们可以释放那些被逮捕的无辜学生，可惜，学生们据理力争的话语，在那些巡捕看来简直就是可笑的无稽之谈，没有半点威慑力。
当然，这也与学生本身的身份有关。如果同他们交涉的代表北洋军阀的政府官员，他们说不定会考虑一下，至于这些没有任何职位不足为惧的学生，他们会乖乖听话放人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不仅如此，他们更肆意妄为，继续以“莫须有”的罪名逮捕一些正在演讲的，不“安分”的学生。
这时候，聚集在老闸巡捕房前的已经不仅仅是演讲队伍的学生了，一些工人，租店铺里的店员和中小学的老师等人也成为他们的一员，他们一起聚集在巡捕房前面，要求那些人立刻释放被捕学生。
可惜，事情并未如他们所愿，反而愈演愈烈，巡捕不但不放人，反而变本加厉。
而这场最初以悼念为主要目的的活动，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根本性变化。
巡捕房蛮横无理的态度以及拒不放人还继续逮捕无辜学生的丑恶嘴脸彻底激起学生埋在心中的愤怒。
这片本属于中国的土地，凭什么让你们来指手画脚？凭什么你们在中国的土地上作威作福，来压榨剥削中国同胞？
跪倒在鸦片战争里的中国人，在饱受了屈辱和压迫之后，终于，既无数次抗争之后，再一次选择了反抗。
他们要的已经不仅仅提高工人的待遇，保障工人的条件等这些本来就应该有的东西，他们想的是将这些统治者租界的人从这里驱逐出去，让他们回到原本的地方。
队伍中一些人开始高举着横幅，上面写着“打倒帝国主义”的标语，直接到南京路进行游行，而这支游行的队伍，在不断扩大，因为有很多人看到游行队伍而自愿加入其中，这些人除了学生工人之外，还有普通的市民和群众，无一例外，所有人都是手无寸铁的无辜之人。
“他”立在队伍面前，看到无数人从自己身上穿过，握紧拳头，喊着响亮的口号。而被捕的学生在挣扎着，“他”不知道，此时已经有100多人被逮捕，关进了相当于监狱一样的巡捕房。
后来想想，当时被逮捕的人，说不定也是一种幸运呢，因为谁知道外面那些人，将会面临什么样悲惨的命运。而他们本人在敲着门窗，锤着墙壁，大声叫嚷的时候，一定想不到，外面的很多人，其实连挣扎的余地和机会都没有。
在老闸巡捕房前，“他”又看到了尹景伊和自己，两张熟悉的面孔。他们相继走在队伍的前列，身后跟着上万名的人。
离12点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阳光不怎么强烈，只是斜斜的照着。
“他”看到成千上万的群众聚集在巡捕房前，将其围得水泄不通。而震耳欲聋的口号响彻在拥挤不堪的人群中。
“打倒帝国主义！”
“释放被捕国人！”
“中国同胞团结一致！”
“中国人！！！站起来！！！”
外面的巡捕们一时间被这队伍如虹的气势吓到了，尽管他们之前还猖狂的逮捕学生。他们突然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这些本来不堪一击的人民群众此刻团结起来的话，竟然会有如此大的阵仗，他们乱了。
而且之前被逮捕的学生也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尽管他们被关了起来，可是他们挣扎着，反抗着，一时间老闸巡捕房“内忧外患”，人心惶惶。
捕头爱伏生知道了以后仍旧保持着镇定，他轻蔑地看了一眼不远处躁动不安的学生，以“学生可能发动武装暴动，巡捕房需要维护治安”为名，立即从各处调来二十多名巡捕，这些巡捕却并不是为了防御或者保护巡捕房，他们直接朝着学生架起了机枪。
只须一声令下，他们就直接开枪对手无寸铁的群众进行扫射。
似是威胁，似是恐吓。
可惜，这并不能阻止群众们的愤怒和热情，此时，面对“敌人”架起来的的枪口，他们并不畏惧。甚至继续往前，他们势必要为被无缘无故逮捕的同胞讨一个说法。
这一点让那些巡捕也没有想到，其实今天整个事件一直出乎他们的预料。他们殴打逮捕学生，想让这些学生害怕而退缩。没想到学生不但没有退缩，还亲自向他们来要人。他们架起机枪来恐吓学生，反而让学生同仇敌忾。
两方对峙谁也不肯妥协，最终，一个无耻到让人愤怒的做法终结了这种平静的局面。
英国捕头爱伏生再没有任何说明或者警告的前提下，突然对已经架枪的巡捕下达了一个命令。
“准备！瞄准！射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