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埋葬在心里的哀伤
埋葬心底的哀伤
顾君凌偶然抬头看到了沈眼里的疑惑,向她解释说,“然儿她生活在外国的时间比在中国的都多,所以思想和生活方式都跟西方比较像……不要见怪……”说着他给夹了一块鱼送到顾君然面前的盘子里,“尝尝这个,你从小就爱吃的,原汁原味的,这个在日本可吃不到……”
“谢谢哥,好久没吃到了,日本虽然也可以吃到一些中国的料理,但是却并不怎么正宗,即使正宗也不如家里坐的好吃……”顾君然说的语气自然,心里却因为哥哥的话而浮起无法消散的哀伤情绪,这样的饭菜,那个人再也没有办法吃到了,或许,父亲和哥哥,那个人也没有办法再见到了,又或许,过不了多久,那个人就要永远告别这个世界了。将近27年的两地相隔,第一次见面却已是生离死别,自己还没有来得及看到她的笑容,没有来得及牵她的手,没有来得及给她拥抱,没有甚至她还没有来得及听她的声音……这让自己如何能不心痛?
并且,这种心痛还只能埋藏在心里,表面上装的云淡风轻,任最亲近的人也觉察不出来……
顾君凌不疑有他,又给沈梦初夹了一些菜,“沈姑娘,你也吃,不要拘谨,现在你可是然儿的救命恩人,也是我们家的贵客,先前对你招待不周真是抱歉,还望姑娘不要介意……”
他这话说的轻松,一般人只当他是出于礼貌的客气,不过作为当事人的沈梦初自然明白他说抱歉为的是哪件事,幸好顾君然安然无恙的醒来,若非如此,恐怕招待自己的不是餐桌,而是囚笼了吧?“顾公子说的哪里的话,不介意,不介意……”其实介意又有什么用呢?她心里苦笑着。
吃过饭以后已经很晚了,但是天色再晚,沈梦初也不打算多逗留。
顾君然也闲着没事,打算亲自开车送她回去,她的确很感谢沈梦初,这是真心实意的,不含任何利用或者虚假在里面。
沈梦初坐在后座,俩人难能可贵的独处时光,没有外人在,聊起了各种各样的话题,顾君然也一改往日里冷清的性子,和她讨论了许多国外的经历。
“刚才你哥哥说你生活方式和西方比较像,我看你吃饭的时候也用的是刀叉,那你会用筷子吗?”
“嗯……会一点,但是不怎么熟练,很多年没用了……不过既然我回来中国了,有时间的话,会改过来的,毕竟这次回家,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就不打算离开了。”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莱瑞拉,这是你的英文名字吗?之前你说你留学欧美和日本,那你一定会说很多种外国的语言了?好厉害啊?”
“对啊,莱瑞拉是我的英文名字,是爸爸给我请的英文老师给取的,英语和日语都是会说的,德语和法语只会说一些而已。虽然有人说法语和日语是世界上最好听的语言,但很可惜,留学期间我并没有学会法语,这一直让我觉得相当遗憾……厉害也称不上,只是因为我接触的比较多,自然而然就会了,如果沈姑娘也学习这样语言,一定比我做的更好……”
“哎,是吗?我也可以吗?那会不会很难?”
“当然可以啊,若轮起难度的话,汉语还是公认的世界上最难学的语言呢,而沈姑娘还对此十分精通,我看到你书桌上的那些古籍了,随便翻了翻,除了基本白话小说可以看的懂之外,其他的那些‘文言文’,嗯,是叫这个吗?虽然看得懂文字,不过实在是太难理解了,所以我想,既然沈姑娘对这些都了如指掌的话,那学习英文应该完全没有问题呢!并且,多接触些西方的东西总是好的,不是吗?倘若中国不是故步自封而是能像日本那样,通过一系列变革……算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说了也没什么意义,不提了……前面左拐是吗?”
“嗯嗯,然后直走,可以看到一颗大槐树,停在那个巷口就行了。我自己走回去,那里倒车不太方便,就不麻烦你了……顾小姐,多谢你的建议,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也会去学习英文的。”
“沈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何必说谢谢呢,再说你们中国人不是有句古话,‘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如果这件事情我能给你提供什么帮助的话,对了,我那里还有一些英文的书籍,可以送给你,有时间我差人给你送来。是那个树吗?到了呢,原来我们两家离的还挺近的,那以后你也可以经常过来我家了。”
顾君然利索的停下车,打开门,走了下去,为沈打开了门,有些让她受宠若惊,结结巴巴的道了声谢谢,向着前面的巷子慢慢走去,到家门只有数十步的距离,车灯开着,为她指引着前行的路,她回头看了顾君然一眼,继续向前走去。
没两步,却只听得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沈梦初……”她叫出了自己的名字,沈回头,看到了站在车边对自己招手的顾君然。
怎么了,她?沈梦初走了回去。
顾君然却突然上前一步拥住了沈僵硬的身体,双手揽住了她的腰身,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你的朋友吗?她脱口而出。
不是,她摇摇头……浓浓夜色的笼罩之下,连照耀着的灯光也模糊不清,顾君然感受着她身体的温暖,眼睛直直的盯着左手边的倒车镜,那里,本应清晰的映着自己的面容,此刻却变得模糊不清,像极了那个人,她闭上了双眼,只看到一片昏暗,她突然不敢去想象那个人的结局。
这样过了许久,她才开口,却不是回答刚才沈提出的疑问,只是带着请求的语气问她,是否可以叫她一声姐姐……
这句话相当让人诧异且足够称得上莫名其妙,众所周知,顾君然没有亲生的妹妹,只有一个亲的双胞胎哥哥,这不止是沈梦初是整个大上海的人们也知道的事实。但其实,即使把有血缘的旁系亲属算起来,她也没有其他的堂妹或者表妹,只有一个表哥,这点沈不知道。
许是她想起了自己的表妹或者堂妹了吧?沈这样想着。尽管叫一个刚认识不到一日的人为姐姐是相当羞涩和难为情的,沈还是没有拒绝,或许是不忍心吧,因为她感觉到顾君然再说这句话的时候,双手又揽的紧了些。
她一定很在意的吧,虽然不知道这句称呼对她来说有什么特殊含义,沈这样想着,决定不再折磨她。
酝酿了许久,沈终于吐出了顾君然二十七年来梦寐以求的两个字符:姐~姐……
顾一瞬间握紧了手,随即趴在她的肩头轻轻啜泣,声细如蚊,沈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你怎么了?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吗?沈梦初没有将她推开,任凭她的泪水慢慢流下将自己肩头的衣服浸湿,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默。
过了一会儿,顾君然平静下来,后退一步,离开了她的身体,低着头,借助夜色的遮蔽,不让沈看到自己双眼还残留着的泪痕,尽管她心知肚明沈梦初已经知晓自己狼狈的模样。
她取下自己手腕上的白色手表,拉过沈梦初的左手,将镶着钻石的手表戴在她的手腕上,上面秀气的秒针滴滴答答的向前走着。顾君然说这是送给她礼物,虽然不是新的,可也不会出一丝一毫的差错,送给她当做谢礼,希望她不要推辞。
同样精致的手表,她还有一个,几个月前,她刻意找人定做的,价值不菲。原本是打算送给那个人的礼物,只是,她一直没有勇气也没有机会拿出来,如今那个人不在身旁,她能寻求慰藉的只有眼前这个人。
沈梦初笑笑,有些不好意思,父亲常对她说投桃报李,依照礼仪,她应该也送顾小姐一份礼物的,想了想,她取下插在发髻上的玉簪,虽然她知道送玉簪在古代有些特殊的含义,不过俩人都是女子,显然也没有什么好顾虑的。
目送着她拐进了家门,头痛欲裂的顾君然再也压抑不住,左手握着那支玉簪,右手握成拳头砸在车窗上,之后,雨点般密密麻麻的打在车窗的玻璃上,一时间“哐哐当当”的声音在整个巷口回荡,她没有什么时候比此时更痛恨自己……
懦夫!你就是一个懦夫!不折不扣的懦夫!你辜负了母亲的教导和军官对你的栽培!你侮辱了自己的军装!你使象征荣誉的勋章蒙上灰尘!你没有勇气反抗强者!你听从他们的命令和安排,做些肮脏无耻的事情!还给这件事冠以神圣的名义!你也是一个卑鄙的懦夫!你剥夺走那个人所有的一切!那个人不是别人,她身体里与你流着同样的血!你还是自欺欺人的一个懦夫!你只听过那个人对你的为数不多的呼唤,便让一个相似的陌生人来说出那个称呼来给你慰藉!!!!难道在你眼中,那两个字只是简单的称呼而已吗?哈哈哈!!!你真是又可笑又可悲!!!
等到这些完成痛苦的想法彻底从脑海里消失,才平静下来,她因为用力过猛而气喘吁吁,手指也擦破了皮肤鲜血淋漓,但或许只有这样近乎疯狂的发泄以及对自己的辱骂,才能让她压抑住内心翻滚的波澜,暂时忘记了所有的不堪与伤痛。
这些,沈梦初并不知道,她回到了家,看到一直等待着自己红着眼睛的弟弟和抽着烟袋的爹爹。细问之下她才知道,弟弟已经明白了顾君凌留着姐姐的真正含义不是客套,所以他既对自己十分自责,也十分担忧姐姐的安危,甚至,这个大男孩还因为此事不争气留下来了眼泪。
沈梦初走过去抱着他,安慰着说自己安然无恙。那一刻,沈梦初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一定要好好保护姐姐。
可能他自己也没想到,不久之后,他将为自己的誓言付出惨重的代价。
顾君然上了车,她对现在的上海有足够的了解,并且沈顾两家离的并不远,她没走弯路,很快就到家了。
快到家之前,她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感觉有些不妥,便用帕子包了一下,不让别人看出端倪。尽管这样的“伪装”显得很简陋,可是她知道,下人不会也不敢随意询问,这点规矩他们应是有的。
不过她没想到的是,迎接她的不是那些下人,而是一个她的熟人,确切的说,是她的一个日本朋友,对,表面上的身份,那个男的只是她的一个普通朋友,至于真实的情况,除了他们两个当事人之外,谁知道呢?
顾君凌站在家门口,抽着烟,等了她许久,还未看到她的车子回来。
十分钟以前,有个日本人突然来到家里拜访,他并不认识那个日本人,并且天色也很晚了,他正准备打发他走,身旁的李副官却告诉他说这个日本人是和大小姐乘坐的同一商船,看样子应该是和大小姐有关系。
李副官并不知道,这个日本人的身份即将是日本驻沪领事以及上海日本商业会社总社长,换句话说,在上海的日本人,无论是商人还是官员,都要听从她的安排,当然,这个身份和普通的中国人无关。
这个日本人来的相当不凑巧,因为顾君然前脚刚走,所以他焦急的等待了很久,也越来越担心。
顾君凌有些抱歉的对身边一直焦急的等待着顾君然的日本人说着不让他担心的话语。
可是顾君然的这个日本朋友,显然对顾君然十分上心,不仅亲自来到路口等待,而且还是拖着一副刚动完手术的身体,他腹部中了一枪,想比来说,顾君然受伤的小腿和肩膀那些皮外伤简直不值一提,可即便是这样,他也顾不得伤痛立刻出院来到顾家,可惜他并未在第一时间看到顾君然。
终于,昏暗的路灯下传来了一抹光亮,他等待了许久的人在光亮之中向她走来,这一刻,他反而挪不动步子,只呆呆地立在那里,永远挂着笑容的脸颊也显得很僵硬。他多么想上前拥抱着她,可是,他不能。
顾君然一下车,哥哥就走了过来,“然儿,秋山先生等了你许久了……”
秋山浩明差一点就直接开口叫出她真正的名字,又看到了站在一旁的顾君凌,不得不顾忌地唤她:君然。
可惜顾君然不似往日那般称呼她为秋山,而是:秋山君。
这是尊称,是敬称,是代表着疏离的称呼。
即使这样,他也没有感觉到忧伤,他认为顾君然是身不由己的,是的,她一定是身不由己的做戏。
“秋山君,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吗?”她的语气带着客气和疏离,顾君凌听了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们两个,不过是普通朋友而已。
三个人一边说着说着话一边走进了屋子。
“也没什么事,就是把你的东西送过来了,你不是也买了很多日本的东西给你爸爸和哥哥吗?还有就是你自己的私人物品,都完好无缺,我都给你带来了。还有就是……那三个人的一些……嗯……遗物,我也留着,你要不要看一下,然后决定怎么处理?”秋山微笑着,指着地毯上放着的几个大箱子。
这些顾君然当然是认识的,箱子里存放着书籍衣服首饰和几件私密的物品,如果丢了,她就有大麻烦了,看来秋山还是像原来那样贴心,处处为她考虑。
只是,那一口陌生的箱子却再一次挑起了不好的情绪。
三个人的遗物……呵呵,人都死了,留着这些物品还有什么用?装作自己是一个善人来自欺欺人?她望着秋山浩明,眼中满是嘲讽和痛苦,但其实,她心里更鄙视自己,秋山浩明是刽子手,自己就是帮凶!不折不扣的帮凶,她在心里对自己重复着。
顾君凌看到她脸上痛苦的神色,只当是她因为三个贴身的人死去而感到悲痛,走过去抱住她,安慰道,“然儿,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秋山浩明看着眼前这一切,突然开始羡慕死顾君凌来,因为他可以正大光明的抱着她,而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一个普通朋友。
顾君然摇摇头,我没事,推开了他,对下人吩咐道,“把东西送到我的房间里去吧……我整理一下,至于他们三个人的,也一并送去,我看看他们是否有未了结的心愿,替他们完成吧……秋山君,谢谢你。”她说完,打算独自一人走回了房间,秋山却快步跟了上去,“君然,我有话想问你……”
秋山浩明真的很想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对那个亲人的死可以不理不睬不管不顾,却对这些人的死这么再乎,难道这也是逢场作戏?把自己刻意伪装成一个善良的人?更接近顾君然?这不应该,这样的行为完全没有必要!自己可以肯定,她这样做,绝非是为了让自己与顾君然更相像,因为据自己所知,在大户人家长大的顾君然虽然与这些下人的关系比较好,但是也不会好到亲自处理他们的遗物,替他们完成心愿的地步,反而这样做还容易暴露呢!
那是她本性如此?以前的她的确会这样做,可是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她了,不是吗?现在的她,可是亲人的死都无动于衷的啊!无动于衷的仿佛,那个人还活着似的。
无动于衷的仿佛那个人还活着……是啊,她的种种表现,真的好像在她心里那个人还活着,会不会……秋山浩明本来只是想问她一些事情,但是却因为这脑海中突如其来的可怕猜测而突然沉默。
顾君然停住脚步,回头问道,“怎么了?”她脸上依旧笼罩着淡淡的哀伤。
秋山浩明看着她,突然因接下来要说出来的话而感到害怕,想了想,暂时还是不要说了,万一事情不是自己猜测的那样,这不是徒生事端吗?他换了话题,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嗯……没事了……你早点休息。我现在住在梧桐路11号,离你家很近,只有两条街的距离,你遇到什么事可以来找我,当然,也可以直接给我家打电话。”
“嗯……谢谢”顾君然走上了楼梯,拐进了自己的房间。
“你和我妹妹关系很不错?”顾君凌拍了一下秋山浩明的肩膀,才让他从望着顾君然的背影里回过神来。
“同学或者说是朋友……嗯……她是我的好朋友……”尽管她很想将那三个字说出口,可是理智告诉他,他不能那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