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站起来!中国人!(二)
站起来!中国人!(二)
公共租界的繁华与先进是上海其他地方无法比拟的,甚至拿它和世界上最先进的城市伦敦做比较,也并没有逊色多少。而这时中国的其他地方,十分落后不说,还因为军阀的混战而战火纷飞,满目疮痍。
这样想来,很多人竟然觉得,因为鸦片战争战败而签订《南京条约》,将上海作为通商口岸也并非是一件坏事,至少上海在经济方面,它成了全中国乃至亚洲以及世界最为领先的城市之一。
更有人在分析与对比了被其他国家占领或统治的地方与中国其他地方的经济发展之后,得出了十分荒谬的结论:外国人统治的地方在经济方面远远领先与本国的其他地方,这说明,由外国人统治可以给经济带来飞速的发展,既然如此,我们本国政府不应该争取收回那些被割让的土地,甚至应该将一些地方拱手相让,长期租借给那些欧美帝国。
这个可笑的论调看似无法反驳,实际上却不堪一击,因为它忽略了一个最为严重的问题,便是主权。经济方面是有很大提升不假,但是却是以牺牲政治,牺牲主权为前提而得到的。
在那些地方,统治者是外国人,受益人永远是外国人,而中国人自己,除了少部分与外国人关系密切的,大多数人其实处于被压迫被剥削的最底层。
换句话说,你愿意在一个一般的家庭当家做主,还是在一个富裕家庭当牛做马,低眉顺眼,卑躬屈膝?
而且,如果选择了后者,没有人能保障你的一切人权。
就比如此时的公共租界,工部局明知日本人虐死童工,开枪打死工人党员顾正红是多么无耻而又卑鄙的事情,但是他们却并不追究日本人的责任,一再包庇,不仅不去伸张正义修改条款提升工人们的待遇,反而刻意针对参加活动的学生和工人,对他们一再施压刁难,还打伤和逮捕了一些无辜的学生。
而5月30日这天,来到租界里想寻找医院治疗或者暂时缓解自己头痛症的顾君然,也敏锐的觉察到了公共租界里嘈杂纷乱和剑拔弩张的可怕气息。
阳光并不那么刺眼,衬的天色也昏暗不明。宽阔的街道上,一辆辆汽车疾驰而过,引起的风将一份份散落在地面上的传单飘起来,然后慢慢旋转,像是秋天的落叶,渐渐飘落下去。
而类似的传单,有的张贴在路灯高高的漆黑柱子上,有的则贴在建筑物的墙壁上,甚至连低矮的垃圾桶和路旁停放的小汽车上,也零零落落,不可避免的贴上了一些。总之,一切人们的目光可能注视的地方,都贴着这些宣传标语和传单之类的东西。而一些学生还三五成群,继续向其他地方进发,偶尔也散发给路过的行人。
而十几米外的小型广场中心,聚集了更多的人,熙熙攘攘。鲜艳的红色横幅悬挂着,上面白色的大字很引人注目,不过因为距离太远,顾君然并不看得真切,只是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和几个惦念的词语。
顾君然刚将车停在医院大门不远处,有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儿就从人群中走出来,她手臂的衣服上缠着黑色的布条,胸口佩戴着黑色的花,这是祭奠死者常有的装束。
她扶了扶自己的黑框眼镜,从手里厚厚的传单中抽出一份,塞到了顾君然的手中。顾君然没有拒绝,双手接了过来,也并不像大多数的人那样对比嗤之以鼻,走到垃圾桶旁边直接当着学生的面扔掉。甚至她还本着礼仪的原则,向那女生说了声谢谢。
她简单浏览了一下上面所写的部分内容,这并非是她想参与其中或者有身体力行帮助这些学生的打算,因为她自认为她并非是一个善人,从很久之前就不是了,她只是好奇,好奇这些学生到底是因为什么会暂时搁置学业,参与这场与学生本身的利益无关紧要的活动中去。
散发着油墨味道的浅黄色宣传单是很小的一页,正反两面,上面黑色的字迹并不怎么清晰,还配上了一张黑白的的照片,旁边写着:顾正红。她对这个名字印象很深,因为最近短短的几日,她经常听人提起,刚才远处的横幅上也写着这三个字。
除了把顾正红的生平简介和他的事迹大致介绍了一下,还特别指出的他的死亡原因以及生前如何带领工人和学生与纱厂不屈抗争等。
其次也列举了上海日本纱厂很多非人道的行为,比如在今年年初,发生在日本纱厂里,一名童工被虐待致死;以及这个月中旬,一个纱厂为了不给工人工资采取一个随意的借口关闭工厂。
她对这些事也有所耳闻,那个被虐待的童工身上发现多处伤痕,此事在当时也算是沸沸扬扬,经常与学生接触的她自然也是了解一点的。
其实此时的日本纱厂,雇佣童工的比例还是比较小的,因为那些未成年的孩子虽然大多数没有思想,像是一台机器一样不会反抗,但是他们的体力和技术却不如一般的成年人做得好,因此这个时候,纱厂里使用的童工很少。不过,这种情况似乎正在发生着改变,尤其是在工人频繁的“闹事”之后,很多纱厂的老板渐渐觉出了工人的思想意识并因此而害怕苦恼,在思索着让思想不成熟的童工逐步代替他们。而这些童工,大多是出身贫苦家庭的乡下孩子,他们的父母在一些“好心的”中介的撺掇之下,收了几个大洋便轻而易举签订协议让孩子来城里打工,其实,他们的孩子基本再也回不去了。那份协议等同于卖身契,那些父母要么不识字,要么是因为女孩子不怎么在意,总之,签了卖身契的那些孩子到了城里之后,生活过的猪狗不如,也拿不到一分钱。幸好,这个时候,雇佣这种童工的比例虽然在缓慢上升,总体却不太大,不过将来是否会激增,谁又知道呢?
这份传单终究没有动摇顾君然,毕竟她本身的经历比那些人还要痛苦且已习以为常,对这样的事更是见怪不怪。并且,她没有插手的立场!她对那女生简单说了些祝愿他们成功之类的话语,便独自迈向了医院的大门。话语有些违心,因为她很清楚,这样势单力薄的学生,很难取得成功,甚至,还可能付出一些惨痛的代价。
排队,挂号……等终于轮到她的时候,不知又过了多少时间,看来,效率低是所有医院的通病。进口的先进设备对头部作了一番全面细微的检查之后,却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她询问医生自己最近经常有突然头痛的症状,却被告知可能是压力过大等等的缘故,总之,引起头痛的原因很多,但是根据报告上显示,她的头部没有任何病变或者受伤。她还想在询问什么,却被医生嘲讽地说道,“你真的没病,如果你还怀疑机器的检查和我本人的诊断,我建议你应该去三楼那里看看……”
她觉得相当尴尬,因为她刚才在上楼时注视到了医院墙壁上的指示牌,三楼……是精神科。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她嘴角僵硬的抽了抽,起身,不再停留。
医生的这种态度实在是太正常了,因为他觉得眼前这个人分明就是无理取闹,明明头部没有什么毛病,偏偏说自己有问题,后面还有那么多患者等着诊断呢。
他这种想法顾君然听不到,他的行为在顾君然眼里成了消极怠工的代名词。这让自从来到顾家就备受各种人照顾和关心的她不太适应,转念一想,这位医生的态度也属正常,这里是租界,英国人的地盘,不是上海县城,而他也并不认识了解自己。
原来,脱去顾小姐身份这个华丽的外衣,自己终究还只是一名隐藏身份执行任务的特工,受到的待遇和一个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这一趟没有什么收获,走到三楼楼梯口的她这么想着,但是在望见写着“精神科”的木制牌子时,突然就停住了脚步。大胆的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频繁的头痛,会是精神方面的问题吗?不,不不,不会的,不可能的,她发了疯一般的快步逃离,仿佛再停留一会儿,头就会更痛了一般。
走出医院,发现街道上比来时更加混乱,穿着学生服装的人少了很多,不过她没在意,许是他们的活动结束了?
不料一些人奔走疾呼的话语却一字不落的传到了她的耳朵里:离这里仅隔几条街道的南京路,老闸巡捕房的英国捕头爱活生,与前去要求释放被捕学生和工人的群众发生激烈冲突,并当场下令巡捕开枪打枪了数十人,场面极度混乱。
顾君然已经料到学生此番悼念的举动定会惹出些许事端,却怎么也不会想到事情会走到了这一步。
此时的南京路,过去宁静繁华的样子已经截然不同,拥挤的人群混乱嘈杂,红底白字的横幅只有一端仍旧高高的悬挂着,另一端已经破损拖到地上。
风,冷冷的吹着。
地上散落着传单,仿佛硝烟还未散去,人群中仍然弥漫着鲜血的腥气,咄咄逼人,被无辜牵连而受到惊吓的人抱着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另一些也完全乱了阵脚,挣扎着沿着街道逃去,只想快点离开这个人间地狱。当然,这些只是一部分,很多人在明知道巡捕会开枪杀人的情况下,仍旧镇定自若团结一致,在尽力挽救伤者的同时还与巡捕据理力争,妄图与那些“魔鬼”协商,让他们释放那些擅自逮捕的人。
周围不断有一些从别的地方闻风赶来的人,穿越熙熙攘攘的人群,争先恐后的聚集过来。路旁用木板支起的小摊被撞倒,几个散乱的苹果沾着泥土,滚到了马路的中间,被乱作一团的队伍踩得稀巴烂,这个时候,谁也不会注意这些,因为所有人都被巡捕开枪残忍杀害群众的无耻之举而震惊到了。
顾君然不得不从车里下来,因为在这样的场景之下,她根本就没办法继续往前半步,慌乱的人群也不顾危险,向她的车直接冲过来。这个时候,即使再团结的队伍,面对只需扣动扳机就可以取走性命的武器,也立刻溃不成军,况且,他们原本就只是一些手无寸铁又没有接受训练的普通人。
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好奇吗?说到底,这些人的生死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想离开,却被突如其来的学生撞到而趔趄了一下身子,扶住车身才不至于让自己摔倒。再看撞自己的那个人,是个学生,他慌慌张张的说了声对不起就继续背起伤者,和几个人一起,想把他送到最近的医院救治。
顾君然匆忙中看了伤者一眼,便呼吸一滞,因为她很清楚,那个人与其说是伤者,不如称他为死者更为合适。他睁大了眼睛,然而凸出的眼球已经不会再翻动一下,似乎是不甘,又似乎是解脱,不过他死前一定很痛苦。粘稠的鲜血顺着额头的弹孔流了下来,染上了干净的脸颊和眉毛,细碎的短发粘连在一起,头部应该还有一个伤口,还有几滴鲜血沿着手臂簌簌的落下来,种种迹象表明,他已经死了,可这些人还不知道,又或许是知道了却不愿意放弃。
天真?可怜?
而像那个死者一样被杀死的人,在老闸巡捕房前还有很多,学生,工人,党员,群众和无辜受到牵连的路人,仅当场死亡的就达十三人,更不必说那些受重伤和被逮捕的人了。
她白色的衣服上沾染了几滴黑红的血迹,显得触目惊心。倘若是一般的大小姐,见到这样的流血死人的场面,即使不感觉到恶心反胃,也必定会难受一阵子,她却像是没有看到似的,无动于衷,拿出纸巾将衣服上的血渍擦干,眉头也没有皱一下,看着那些人急匆匆背着这个已经死去的人去附近医院的背影,她竟还觉出了几分可笑的意味来,她笑那些人的天真和可怜,一如几个月前的自己。
不远处的吵闹与喧嚣还在持续,这场肆无忌惮的杀戮并不会因为几个人的死亡而画上终止符。
顾君然整理好衣服,再一次萌发了独善其身赶紧离开的念头,自己向来都不是什么善人,更不是圣人,甚至,对于这片土地上的人来说,她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掠夺者,连一个好人都称不上。
单不说这场混乱的活动的起因和经过是什么,就算是那些英国人滥杀无辜,可这些学生亦或是工人路人,和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既然是这样,又何必掺和进来呢?况且,万一被那些英国人无端冠以一些罪名,对自己,对属于北洋军阀的顾家,都不是有利的事情。
没有过多的犹豫,她上车离开了这里,明知这里有很多学生或者是工人被打伤,被逮捕,她也无动于衷。
这个冷漠的举动,让她多年之后追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