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1.

昨晚睡得很好，出乎意料。或许是因为下意识里放弃挣扎了吧，警察找到我只是时间问题。起床后我把船井侦探的两台手机都放进书包中，准备带去学校。

既然他们没在昨晚到我家里来把我带走，今天肯定会去学校找我。到时候我就乖乖的上交手机，把发生的事情都交代清楚。学校里还有班主任和教导主任在，肯定会帮我说话的，希望我平日不温不火的态度不会影响老师们对我的评价吧。

‘在那之前，得先应付一下山口同学她们啊。’果然，第一节下课铃声一响，山口同学就像听到信号枪的运动员，抖着蓬松的卷发冲到我面前，“早上好，山口同学。”

“纱纱！你感冒好了吗？”

“嗯，好了才来的。”

“太好啦，老师不让我们去看望你，我和其他人都很急呢。”山口同学轻轻抚摸我的手指，“如果你很累中午想休息的话就先不弄指甲啦。”

“没关系，我……”我可能在中午之前就会被带走，我想到这里，身心仿佛经历了一次失重。我这回才是真正要被从日常剥离出去，和我习以为常甚至有些反感的生活告别，事到如今才觉得有些怜惜，‘太自以为是了。’

“高二菊班*的石黑纱华，立刻到校长室来报道。”教室的广播里流出教导主任的声音，听到这样的通知后，班上同学们纷纷看向我，用眼神期待着我的反应，“重复一遍，高二菊班的石黑纱华，立刻到校长室来报道。”

（菊班：御茶高的班级每个年段分作蘭·菊·梅三个班，同样也会用来代指年段。）

‘校长室？啊，只有校长有单独的办公室来着。’我感觉手指突然被人握紧，抬起头看见山口同学害怕的神情，“怎么了？”

“纱纱你才是怎么了，为什么感冒请假会被校长叫过去啊！”

“我也不知道，我先走了。”我拿起装着船井侦探手机的手提袋，摸了摸山口同学的头。离开班级，途中和平冢同学做了和刚才几乎一模一样的寒暄之后，前往顶楼的校长室，‘班主任和教导主任会在吧，校长肯定也在，毕竟是刑警找上门了。还有，希望至少佐藤警部会来，只有男刑警的话我感觉自己会很紧张。’

我敲了敲校长室的木门，里面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说“进来吧。”我不太确定是校长还是其他人，校长的声音除了开学之外，平时并不怎么听得见。总之，获得对方的同意后我推开门，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到校长室。

室内不大，放了一张办公桌，几个文件柜，一套接客用的沙发桌子组合之后就没剩下什么空间。御茶高本身面积就很小，校长室旁边还紧挨着多媒体教室，没有多余的地方让她扩开屋子了吧。我在门口看了一圈，发现除了客人用的沙发上坐着两个陌生人之外，校长室里没有我熟悉的面孔。

先前预想的校长、教导主任、班主任一个都不在。

‘那位是佐藤警部吧。’坐在沙发左侧的女性留着浅灰色的短发，刘海拉到右边露出额头。她伸手招呼我过去，我点点头，挪动脚步，‘长得很漂亮，做了那样的梦感觉有些对不起她。而且胸部好大……山口同学比老师们发育得都要好，我还以为那已经是我能见到最夸张的尺寸了。佐藤警部跑起来追犯人的时候会很累吧。’

“石黑同学对吧，请坐。”对未成年人的我也用敬语，而且语气很温柔，我大概能理解柴田惠美当时的感受了，“我叫佐藤咲良，是警部，就职于文京区警署搜查一课。”

“你好。”即便没有必要，但她还是说了自己的全名和工作的地点。我不傻，听到她的自我介绍之后，我很清楚她们这次来，不仅仅是为了私闯民宅和拿了船井侦探手机的事情。而且还把老师们都支开，是准备了只能和我一个人说的话题，“那这位是？”

从我推开门的那一刻开始，佐藤咲良身边的那个人就一直盯着我看，虽然尽力躲开他的视线但如芒在背的感觉还是让我浑身不自在，‘头发好长，但是看不出来是男性还是女性，从腿的长度来看，个子很高。难道是伊原？怎么会……听她的声音像是更冷艳的类型才是。而且刑警也不会让私家侦探大摇大摆的走到女子高中里吧。’

“你想知道船井失踪的真相吗？”

‘是伊原！’我眨眨眼，保持冷静让思考能按平时那样进行，我没想到对方会突然直奔主题，“我——”

“伊原小姐别胡说！”佐藤咲良伸手拍了一下伊原的后脑勺，这动作再次让我感到出乎意料。若两人只是合作关系的话不会有这样的举动，这样看上去就像好友之间的打闹一样，“来之前不是说好了不提这件事的吗，怎么现在又改口了。”

“因为她很聪明啊，她手里提着的袋子里装着船井的手机，原本还攥得死死的，紧张都在写在脸上啦。坐下之后原本是想直接把袋子放到桌上，但是听完你那把意图暴露的一干二净仿佛只穿泳裤就上战场的自我介绍之后和这间半个熟人都没有的校长室之后。聪明的石黑同学就把手提袋随意的放在沙发上，准备等你主动说出真正的来意了。”

“真的不是来抓我的？”我几乎要看见和第一次出发去船井侦探住所时，在家门口看到的那束冲破乌云的阳光照在这两人身上。

“你做了什么我们必须抓捕你的事吗？”伊原微微颔首，轻声说着。

“不，没有。”我也心领神会。

“到此为止了伊原小姐，无论她有多聪明也还只是个高中生。我是绝对不会允许你把她牵连进来的。而且无关年龄资历，我认为只要是正常人都不会选择和那些事情扯上瓜葛。更何况石黑同学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伊原小姐你不能诱导她。”佐藤咲良看着我，眼里蛮是对孩子的关爱，我并不喜欢，“石黑同学，船井侦探的事你就放心交给我们吧，不要再自己一个人去调查了，很危险的。下次在被抓到的话，可能真的要对你实行一些措施。你的成绩和品行评价都很好，不要在这里徒增污点。”

“呵。”佐藤咲良充满温情的话语刚结束，就插入了一声来自伊原的冷笑。

“我说了用鼻息这样冷笑很没礼貌，忘记了吗伊原小姐？”

“佐藤，如果我不了解你的话肯定会觉得你很狡猾，是想绕着弯诱惑石黑。”伊原一语中的，“你刚才说的那些东西，对于石黑来说等于是放在蜜蜂面前，一轮盛开的花朵。除了冲上去吸个痛快没有别的选择了吧！”

“伊原小姐什么时候能改掉使用无聊的比喻这个习惯啊，有话直说。”

“佐藤警部。”我按耐不住，主动开了口，“你们已经查到他失踪的原因了吧，而且船井侦探不仅自身陷入极度危机的境地，失踪的原因背后肯定还牵扯到更多更危险的事物。比如说……他在过去的委托里目击过与毒品、军火、大规模假币制造有关的违法行为，且因为他总是把和委托相关的事情记录得很详细所以被盯上了，之类的？”

两人都没有回应我，伊原看上去不知道在想什么，佐藤咲良则是一副很困扰的表情，我有些焦急，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我还能继续往前，还想再体验绞尽脑汁后得出答案的快感，“请不要把我排除在外，我想找到船井侦探。如果他已经遇害了，我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会拖后腿的，只要共享给我你们知道的线索，我肯定能帮上忙！”

我甚至感觉自己是在乞求，让她们不要把我排除出去，我在这个名为世界的楼梯上攀爬，翻过无数座挤满同行者的平台，他们都精疲力尽决定在原地住下，对眼前的风景心满意足。但我还是坚持向上，攀爬至今终于翻上只有少数人抵达的位置，抬起头还能看到更高一层的地方伊原在那里朝我挥手。

我还不愿停下，不能在这里就被赶下去。

“佐藤警部……我很感谢你对我的行为既往不咎，但是，我真的很想再查下去，我想找到船井侦探。”

“石黑同学你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啊，你的班主任说你不太爱和人交流，但是你肯定很为他人着想吧。”佐藤咲良不知为何得出这样的结论，我只能听她继续说下去，“所以这件事你不用费心了，放心的交给我们，石黑同学和平时一样好好学习吧。”

“呵！”伊原再次用鼻息笑了一声，佐藤咲良立刻伸出手捏住伊原的鼻子，弄得她眉毛挤成一团连声道歉，“这可不能怪我，因为你刚才说的话又蠢又好笑。石黑可没你想的那么肤浅，她才不关心船井的死活，她只关心自己能不能把这解谜游戏玩到通关。而且船井碰到的情况越危险越好，越是逼近常人无法触及的领域越好。她寻求的不是安稳的日常，而是将最强烈的刺激具象，直到连那些刺激也成为日常后，继续追求更为极限的生活。”

伊原站起身，走到我面前，身高看上去超过180cm，我抬起头和她对视，心脏紧促的跳跃声打着愉快的鼓点，虽然只是初次见面，但是我能断言，伊原是我很喜欢的类型，“我承认……我并不关心船井侦探的安危。”

“废话，我知道。”伊原笑着继续说，“不过，你虽然没佐藤想的那么肤浅，但，还差得远。你这几天想必经历了人生里最特殊的一段吧，闯入船井侦探的家里，偷走手机，还躲过了警察。想办法从手机里得到宝贵的线索，跟着它找到素昧平生的柴田，用精心编造的谎言骗出自己需要的情报，最后找到了我们。而在这其中，你从察觉到船井的异样开始，洞察、行动、解谜、危机、逃脱、窥探、说谎、失落又重燃希望。你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感觉，仿佛人生所有的积淀就是为了这种时候而存在，头颅里的这颗大脑沉睡十余年终于觉醒。你从中体会到了无尽的快感。”

她的语速极快，但是我每个字都听得十分清楚，因为那都是我想过的，她只是把我心里的想法准确的复述一遍。我的呼吸好像被她的台词调动，急剧加快。

“但是。我也说了，你还差得远。”伊原坐在我身边，死死的盯着我，我不敢做任何反应，只能反射性的缩起肩膀，“你只看到了回报，却忽视一切风险。自以为享受其中，事实上一但遇到真正会伤及自身的危险便开始后悔，回想过往的日子多么美好。但是为时已晚，到那一刻你会碰上连死亡都显得那么可爱的惩罚。就算我们现在让你停止追踪船井，你人生未来的某一刻也一定会再碰上这样的事情吧，你也会再次奋不顾身的投入，所以记住我的忠告，确信自己读到一切风险后，再涉足其中。”

伊原把我当做同伴，地位相等的人看待。真心给予我她通过自己的经验得出的忠告，和把我当做未成年人来保护的佐藤咲良不一样，尽管她也是出于好意，可伊原的方法更能打动我。

不如我就这样放弃？

‘但是……但是……’

“但是，你不会就这么算了的，我知道，大脑急速运作时的快感无法割舍。”伊原再次开口，“你很聪明，不仅是在这件事上，平日的生活中也会在不经意发现自己的头脑似乎比别人快上几步，一个看上去极为简单的问题，他人却要抓耳挠腮。你内心深处有个角落在偷偷的看不起周围的人，对吧？”

“没有……我只是觉得，无聊。”

“无聊。嗯，你们这里有一个词特别适合你，叫做‘中二病。’”她竟然不是日本人吗，“但是你和其他人不同，石黑，你很聪明。你不是妄想而是真的看到了大多数人永远看不透的本质，所以你只要有一个契机，就能彻底和你觉得‘无聊’的过往一分为二。”伊原的声音突然压低，就像在深邃溶洞里作响的冷风，“当然，你也会永远回不去，就像我一样。”

什么意思，船井侦探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单纯的失踪案件她们要对我警告到如此程度。到底——

“伊原小姐！”佐藤咲良喊了一声，“别再说了，你难道想让她也知道那些事情吗？这等于是要让她的人生偏离正轨，在她还什么都不知情的时候让她做出自我毁灭的选择。伊原小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认为这是错的，获取知识没什么不好，佐藤你现在也明白吧？这个世界的本质不是我们常识里的那样，所以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石黑也有权利知道这些。而且假如没有我们的话，她未来自然而然的就会接触到那些吧。所以我不可能去阻止她，选择的机会在她自己手上。风险由她自己来判断，你和我，都没有过这种机会吧？”

“伊原小姐……”佐藤警部的气势突然减弱，她们两人不是简单的合作关系，还是共同分享某个秘密的同伴。伊原对我的态度，是希望我也能成为这样的同伴吗？“但是，石黑同学，我希望你不要到这边来。到时候真的会像伊原小姐说的那样，再也无法回头了。”

“我……”答案呼之欲出，没必要踌蹴。不仅能继续调查这件事，还能拥有伊原这样的伙伴，只能答应了吧，“我……”

但是我突然觉得害怕，伊原刚才说的话里一个具体的东西都没有，都是空泛的描述，但是……我想到了船井侦探房间里传出的奇妙声响，那究竟是什么？而且，为什么我这时候会突然想到那个？在我后来进入隔间后什么都没有发现，或许是某个人、某种东西藏起来了，躲在那隔间里看着我？就连我在那翻阅笔记竭力思考的时候也在看着我？

我抓紧沙发的皮套，不安的情绪越发高涨。放弃的话就能逃离这份不安了吗？还是说因为真相未明，我永远都会被困在这来历不明的恐惧中？“我……”

我知道了，我想解明它，只靠我一个人是做不到的，我会被恐惧压垮，但是如果有伊原这样的人在身边。我或许可以把恐惧化作保护自己的本能去利用它，就像她说的，要正视风险，否则无法在我所期望的世界里生存下去。

“我想好了。”我转过头，看着伊原，她内凹的眼眶里一对暗淡的大眼里流出的情绪这回我也能读懂，她在期待。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口，“伊原老师，我想，知道更多……真相。”

“哎？老师？”

“石黑同学！”伊原老师十分夸张的伸长手臂，揽住我的肩膀，再用另一只手指着佐藤咲良，“这下就是二比一了，佐藤！”

佐藤咲良伸手拍掉伊原老师的手指，满脸写着担心，“但是，可是……唉，既然石黑同学已经做了决定，我也不能再强迫你放弃了。但是你不能再有这样危险的举动，你还是按照平时那样上学生活，有新的线索我们会告诉你的。”

“好，谢谢。”

“还有！”伊原老师看上去非常兴奋，手舞足蹈着，“你放假的时候可以来事务所找我，跟你说些有趣的事，你一定会很喜欢的。”

“好！”周末就去！“不过，我现在有几个问题，想让伊原老师回答我。”

“嗯，问吧问吧，我就等着这时候呢。”

我把这段时间里遇到的所有问题全部倾泻给伊原老师，她一边点头听着，一边就能在我话音刚落时给出答案。佐藤咲良在一旁拿着笔记本记录着什么，她说这是被迫养成的习惯，这句话让我似乎有些明白她们俩之间的关系，同时也暗暗下了决心。

‘我也做笔记，记录些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