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1.

宇贺神藤的房间位于水晶尚宁号的最高层，跟航海室只有一个过道的距离。我以想正式拜访他，感谢他的配合让我们有机会登船为理由打了电话。对方欣然应允，还说现在临近十一点，是吃夜宵的好时机，会给我们准备美味的料理。

虽然怀疑了一下是否会下毒之类的，但是没必要在电话里提及，反正到时候也会因为刚见过两具过于诡异的尸体而无法下咽吧。

于是我和伊原小姐在房间里等到了给我们带路的员工，他身上穿着与食尸鬼的西装不同的制服，应该是人类吧，伊原小姐也没和他多说什么。不过那人似乎把我们当做了要由这艘豪华邮轮的所有者亲自接待的贵客，一路上都在用日语不停的给我们介绍各种设施能提供的各类服务。

伊原小姐当然理都不理他，而我倒是十分感兴趣。暗暗记下几个不错的项目，比如按摩，皮肤护理，美发护理之类的。还有以前就很想尝试的英国料理，一直很好奇它是否真的那么独具一格。如果能顺利解决事件并逛上几圈就是最好了。

‘到时候叫上纱华、果林、还有松井医生一起吧。伊原小姐的话…干脆让她在房间里呆着好了。反正也只会煞风景。’我偷偷笑着，抬起头看见从最高的第十三层通往游客禁入区域的大门，‘快到了。’

带路人推开门后，指着正前方有两个身穿西装的男子把守的房间，告诉我们那里就是宇贺神藤的房间。

“伊原小姐，那两个是人吗？”我下意识拉了一下背在身上的剑袋。

“不知道，看上去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伊原小姐就好像没看见那两人似的，径直要推门而入，果不其然他们被拦下，“怎么，你们要帮我开门吗？”

“身上有携带危险物品的话，必须交给我们才能进入。比如你腰上的枪，还有她背着的东西。”站在左边的大汉说完，露出轻蔑的笑脸，是在炫耀自己洞察力敏锐，看穿了我们的想法吧。这样看还真跟人类没什么区别。

“原来如此。”伊原小姐突然提高了音量，“既然不让进，那我们就回去了。”然后转身跟我说，“走吧，佐藤。”

“好的。”

“等，等一下。”那人没想到我们会这么果断吧，他推开门把身子探进去，然后点了点头，“你们可以进去了，东西带着也没关系。”

“嗯，真乖。”

伊原小姐还偏要多嘴一句，害我注意到那两人的双拳紧握，袖子都被手臂上的肌肉撑紧了。不过，就和伊原小姐说的一样，现在真正害怕的是他们，不仅不会为害于我们，还会尽量满足要求。但是如果她再这样废话下去就难说了，之后得警告她一下。

我跟上伊原小姐，身后的人帮我们轻轻关上门。

“啊，辛苦二位这么晚还来我这里了。”房间内侧一个来着的小门里传出一个男性的说话声。字正腔圆，就像听力考试里那种不紧不慢，每个词都说清楚的声音。不过有点怪，我记得宇贺神藤已经六十岁了，这声音实在是太过年轻，“二位请先入座，我马上准备好最后一道料理。”

房间中央有一个方形桌，铺着米黄色的桌布，折角处还有绯红与黄金两种颜色的纹路。有着天蓝色镶边的餐具压在上面，跟桌子中央的银色树状蜡烛架相当合拍，虽然那上面并没有点着蜡烛，但是打上房间吊灯的光芒后，餐具的反光异常迷人。

我和伊原小姐坐在同一侧，我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餐盘的边沿，竟传来了宝石的触感，‘这上面是蓝宝石吗？’

“让二位久等了。”随着轮子在地毯上滚动的沉闷声响，铺着与餐桌相同布料的餐车渐渐从厨房里现身，而推着它的，是一位头发有些泛白，还戴着围裙的男子，“我给二位准备了一份神户菲力牛排，脂肪量很少，两位女士不用担心夜晚进食会影响身体的美态了。”

“宇贺神藤……先生？”

“是的，伊原侦探，佐藤警部，你们好我是宇贺神藤。”

我立刻转头看伊原小姐作何反应，虽然她不像我这般动摇，但明显也没想到来者会是这样一个人。

对于宇贺神藤的异常，要一言蔽之的话，就是过于年轻了。

不只是长得年轻或是勤于锻炼、保养这么简单。宇贺神藤看上去还像是个略显成熟的大学生，或者说是刚毕业入职精英行业的年轻人。从身体的角度上来说，他的眼窝周边皮肤光滑，头发浓密，脸颊微微鼓起，脖子上的皮肤没有斑纹和褶皱。这些记录在教科书里用来判断五十五至六十五岁男性特征的关键点，在他身上得不到一丝证明。甚至连相貌都像是为出演年轻有为的帅气角色而生。

气质更不用说，我只有从这里才能感受到些许岁月的痕迹，应该说是历练更为贴切。沉着冷静，游刃有余，虽然安朱名小姐已经是出类拔萃，但是跟她的父亲比起来真是高下立判。

“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宇贺神藤苦笑着，把装有牛排的餐盘放到我们面前，打开钟型的盖子后，牛肉的香气铺面而来，“如二位所知，我已经这么大岁数，可还是改不了挑食的毛病。一但要外出，必然自带食材，亲自料理。否则只能仅为消除饥饿感随意吃些东西，不能称之为享受美食。”

牛排切得很薄，而且没有肉油流出，餐盘右侧还佐以青绿色的芦笋。明明是牛排，却给人意外的清爽。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敢动刀。偷偷摸摸的观察伊原小姐的动向。

“不知二位是否好奇我为何要从水晶邮轮公司手中买入这艘水晶尚宁号。”宇贺神藤脱下围裙，挂在椅子上，自己也入座和我们对视。他的那块牛排显然要厚许多，而且肉质跟我们也不太一样，相对更加油腻，“请允许我以这个故事作为我们今晚相会的开幕，如果能成为二位到港后，与朋友聊天时的席间消遣，就是我最大的荣耀了。”

我姑且点头回应，但是听他说话就好像在阅读与我专业无关的枯燥技术文件，但在用词上却极为礼貌谦卑。让我非常不舒服。

“我想二位也能猜到，水晶尚宁号几乎无法给我提供收益。花20亿美金购入此船，又要从水晶邮轮公司雇佣专业员工。港口租借费用、维护工厂租借费用、跨国航行费用、这些都由我自己承担。船票与船上商店的加盟、消费，水晶邮轮公司也要分成。扣掉邮轮日常必备的开销后，在不出任何事故的前提下，再运营五年，才能回收所有成本。”宇贺神藤并没有催促我们，而是自己开始一边切肉一边说，“但是我实在是太喜欢大海了，海风，浪声，些许刺鼻的腥味，二十年前我初登邮轮的时候就下定决心要拥有自己的邮轮。在自己设计好，且最中意的环境下欣赏大海，是我认为享受海洋风光最好的方式。”

宇贺神藤将肉全部切好后，吃下一块，随后伸长脖子抬起头，闭着眼回味片刻，“失礼了，面对这样的美味我不得不停下。让我继续吧。现在互联网技术如此发达，我几乎不需要再回到本部去处理公司事务。无论是会议，还是签署合同，都能在远程完成。若有紧急事务，船上也有停机坪供我坐直升飞机前往。要想和重要人物见面，便可以邀请对方共同享受邮轮生活，再讨论要事。只不过有时候要像二位这样，让某些顾客被迫退票了。”

虽然先前一直在回避这个想法，但果然还是有人因为我和伊原小姐要登船的缘故蒙受损失，“请告诉我被迫退票的顾客的详细信息，等下船后我必须登门道歉。”

“原则上顾客的信息应该保密的，但……明白了，你有心意又是出色的刑警，我之后会让人把信息发送到你登船时记下的手机号。”

“多谢。”话毕，伊原小姐突然拿起刀叉，切下一块肉。难道她没听过一句话叫做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吗！“伊原小姐？”

“宇贺神，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如果能成为你们茶余饭后……呵呵，大概不会了。因为你们就是这故事的主角。”伊原小姐用叉子叉起肉，但没有送入口中，“人类相食的故事自古以来就随处可见，现代也有杀人犯为了吃人而行凶。即便如此，就算排除掉极端情况，排除掉杀人的过程，人们终究还是会觉得吃人是变态的、是不合伦理的。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共情吧，与其说是吃人这个行为本身有违伦理，不如说是能将同类吃下去的生物，令人恐惧。”宇贺神藤说完吃人的话题后，叉起一块牛排美美的吃了下去，“在极端环境下，人们会为了生存而吃人，但明白这么做是错误的，仅仅是为了活下去才进行食人的行为。就算罪恶感被磨灭，也不会开口说自己做的事与吃家畜并无分别。若是为了享乐而吃人的，才是最可怕的。”

“对，即便是现今仍然存在的食人部落，他们也不是注重与吃本身，而是吃死者背后象征的意义。”伊原小姐转着叉子，牛肉在餐盘上左右旋转，“不过，有趣的事情就从这里开始了。十九世纪后，发达国家派往落后地区的考察队数不胜数，南美洲、非洲、亚洲的某些丛林，都有他们的足迹。其中与食人部落相会，建立关系的也不在少数。而这些队伍都会碰上同一件事，食人部落的人会带着病人前来，祈求现代力量的帮助。他们说病人被魔鬼缠身，变得疯疯癫癫还会咬人。像极了烂大街的恐怖电影，调查过后，无一例外，这些疯子都长期食用人类的内脏。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呢，宇贺神？”

“肯定是来自主的惩罚吧。”宇贺神藤放下刀叉，“不仅同类相残，还吃下了污秽的内脏，无异于与魔鬼为伍。”

“哈哈哈，你还真不会讲笑话啊。”我觉得伊原小姐应该没资格笑人家，“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原因，又是吃人，又是变得疯癫，这样吸睛度极高的内容早就被无聊的媒体放在标题上科普过无数次。更何况英国喂食牛以牛的内脏，导致疯牛病蔓延的事情人尽皆知。”

伊原小姐放下叉子，起身走到宇贺神藤身边。我把手握在剑袋上，我想现在就是伊原小姐所说的，对方无法用枪的时机吧。

“告诉我，为什么你吃了那么多人类的内脏还安然无恙？”

我的手比刚才握得更紧，眼睛忍不住要去瞄面前的牛排，同时脑子里已经开始回忆那具被切得残缺不全的尸体。

“伊原侦探，你在说什么？你是指我吃了人？”

“对，但是我有些地方想不通。人肉可以永保年轻这种事不可能发生，但是让食尸鬼维持生命的气息或许并非天方夜谭，尽管我很难理解为何这能赋予他们足以和人类交流的智慧。而且，我猜你脑子也没少吃，既然不吃腹部的肉还切开它，就是为了拿到内脏并吃掉它们吧。但是你看上去倒是很正常，状态好得过分，脘病毒也被你一起吃下去了？”伊原小姐冷笑一声，“那可不是附在内脏上的什么脏东西，是你下咽后在你体内产生的病毒。最后会破坏你的中枢神经，让你和疯子一样胡言乱语，攻击他人。除非……”

伊原小姐装作双手交叉在胸前的样子，我看到她的左手伸进了大衣里，那里放着我给她的手枪。见她这样我也偷偷解开剑袋的绳子，原本想着靠挥舞着用刀鞘打击就能解决问题，看来需要它出鞘了。

“除非，对你来说吃人类，不算同类相食。”

宇贺神藤没什么反应，但也放下了刀叉。他抬起头看着伊原小姐，片刻过后看向我，‘他在想什么。’接着他举起手，我立刻握紧刀把随时准备出手。宇贺神藤的手指向伊原小姐的座位。

“你先坐下吧。”他微微探出身子，拿走我和伊原小姐的餐盘，把肉倒进自己的盘子里。开口说，“还想着你们也吃一口之后，自然会明白它的美味之处。”

我不禁双目圆睁，“你——把人肉摆在我们面前，想骗我们吃下去吗？”

“不过你们的警惕心不仅仅是提防一个陌生人而已，是知道了些什么吧。”宇贺神藤现在说话的语气变得正常许多，但比刚才更可怕，“我能理解你们对吃掉同类肉体的排斥，虽然，我不可能感受到。”

“宇贺神藤……你……”

“对，伊原侦探真是了不起。”宇贺神藤的餐刀开始优雅的切割刚才放在我们餐盘里的肉，他就和这慢条斯理的动作一样，不紧不慢的说，“我的确不是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