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留白(下)
事情總是接二連三發生的,讓人措手不及。如果用隕石雨來比喻的話,那麼,她們才剛討論完要怎麼應付蝕之祭,隔天就又有另一顆堪稱行星撞地球等級的消息朝她們正面砸來:鴇羽巧海死了。
HiME們只聽說是移植的器官和身體產生排斥什麼的,昨天晚上醫院宣佈急救無效,巧海死亡。舞衣一大早就搭飛機趕到美國去了,要一個月後才回來。接下來這段時間,HiME們都陷入無可救藥的低潮裡,舞衣平時的熱心和好人緣反而因她此時的缺席而更被突顯出來──HiME之間,雖然稱不上有小圈圈,但難免有特別談得來的、交情較好的、關係也較親近的幾對好朋友,如命與詩帆與奈緒的「高中部三人組」;然後是舞衣和命、然後是舞衣和小茜、然後是舞衣和夏樹、然後是夏樹和靜留──舞衣其實是聯繫起這些HiME們的重要中介人。
舞衣不在,命像孤魂野鬼一樣整天神出鬼沒又總是失魂落魄。詩帆雖然如願多出了一些能和楯獨處的時間,但少了一個能耍任性兼搗蛋的對象,就算是事事如意的日子,也活得很沒勁。小茜更是乾脆一頭栽進只有打工和戀愛的生活裡去。
至於夏樹,她下午出院時,舞衣已經在往美國的飛機上了;此後這幾天,她也沒聯絡到舞衣,發出去的訊息總是未讀,或許是國外用網路不方便吧?總之,那些安慰的話,夏樹也只能等舞衣回來再說──雖則夏樹其實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逝去的是舞衣一直相依為命的寶貝弟弟巧海,是她的最後一個家人,無論說什麼安慰的話,在那樣的悲傷面前,似乎都是多餘的。
或許她們現在聯繫不上舞衣,對舞衣來說,反而是好事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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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大草原,太陽照得翠綠的草皮像是會反光,綠得更喧囂張揚,就算都只是雜草小花,風吹時也還是有一種萬頭鑽動的熱鬧,草地在童話故事裡總是有精靈居住。即使僅僅只有草而已,也已經足以成為迷人的風景。但大太陽下的草原可沒幾個人受得了,中午根本不會有人來這裡──不過,對深優與艾莉莎而言,這樣就再好也不過了。
深優每天中午都會拎著做好的便當,帶艾莉莎到大草原旁的樹林邊,就著林蔭陪她吃飯。兩個人雖然一個在高中部、一個在小學部,各自有不一樣的校園生活,卻都沒有建立各自的交際圈,深優獨來獨往,而艾莉莎雖受歡迎,但和其他人都談不上是朋友。即使踏入學校後不得不進入人群,她們的生活依然只有彼此而已,彷彿她們兩個的時間就一直定格在艾莉莎小時候那樣,在郊區別墅裡,想堆雪人就堆雪人、想看書就看書,或者兩個人就只是坐在一起,什麼都不做。
大草原的寧靜時光,其實是她們兩個在艾莉莎幼年時的美好記憶的一種延續。
深優不需要吃東西。艾莉莎吃便當的時候,深優就只是看著她吃。艾莉莎小時候,深優得要照顧她的進食,「保母」也是她作為大小姐護衛的一部份職責;現在艾莉莎當然不用她那樣注意著了,但或許是職業病作祟,只要看著她好好地吃飯,深優就無比安心。
不過,對艾莉莎而言,吃飯就是吃飯而已。和深優獨處的時光當然很開心,但吃飯就是吃飯而已,她很習慣深優會看著她吃,但她可不會一邊吃飯一邊看著深優。艾莉莎兩腿伸直坐在草地上,後背靠著樹,一邊吃一邊出神地盯著大草原看,兩隻腳掌無意識地左右搖晃,就像被風吹動的草一樣。「深優,聽說鴇羽舞衣的弟弟過世了。」
「聽說了。」
艾莉莎低下頭,拿著一支握柄上有可愛兔子頭的湯匙,把飯盒裡最後剩下的米飯集中刮起來。「我還以為她們會來找我們……」
「為什麼?那跟大小姐沒有關係吧?」
「是跟我沒關係。但是不是跟希爾斯集團有關係,我還真的不確定。」將飯粒集合成最後一口,便張口吃掉。艾莉莎其實沒有什麼「粒粒皆辛苦」之類的家教,她這麼珍惜地把飯吃完,只是不想浪費深優的心意。
「大小姐的心思越來越細了。」深優像是讚嘆自己的孩子長大似地笑了一下,「那是下面那些人的事,和我們沒有關係。如果來找上我們,那也無所謂,反正也不會改變任何事。」
「說的也是,應該好好珍惜現在和深優妳相處的時光才對呢……」
深優動手幫艾莉莎收好便當盒,艾莉莎就枕在深優的腿上,望著天空,哼著自己亂編的曲調,兩腳依然無意識地隨節拍左右晃動。
直到遠方草地出現騷動,她們兩人才起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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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另一邊,靠近風華大學這一端,一群人正簇擁著武田將士,眾人把他抬起來,彼此輪流傳接著他,讓他看起來就像是「漂浮」在人群舉起來歡呼的雙手之中「流動」,沿著順時鐘方向,在人群上方巡遊了一圈又一圈。大學聯合劍道大賽才剛落幕,武田現在是新科劍道冠軍。拿著冠軍盃、乘著人們的祝賀,意氣風發的劍道冠軍今天下午揪集了劍道的同伴和其他崇拜者們,準備要將這個冠軍獻給他喜歡了好多年的人。
人群集結完畢,一夥人將近百位,浩浩蕩蕩往宿舍進發,一路上像遊行一樣,沿路傳播著歡樂得近乎囂張的氣息,且走且玩鬧的行進方式,仿佛遊客進入風景區,且走且停;路上還又順便吸引了看熱鬧的人加入,整個隊伍如灰塵球般滾著滾著四處沾惹,最後變成好大一坨。
──真的是好大一坨。夏樹回到宿舍,一看到門口人潮正將武田拋在半空中歡呼,她立刻就像看到不乾淨的東西一樣,皺起了眉頭。
「啊啊是玖我夏樹!」
人群中有人大喊,隨即百人響應,人潮向她蜂湧而上;這群迅速朝著自己飛來的蒼蠅,讓夏樹跟著自厭起來。她不懂自己到底哪一點吸引人了。她知道自己是美女,但僅僅是漂亮,就足夠讓人狂熱到這個程度了嗎?
人群很快便轉移陣地、以夏樹為中心,武田被同伴一直歡呼簇擁著抬到夏樹面前才被放下,完成了一個在崇拜者心目中的「英雄式降臨」。
但這個英雄今天在她面前,依然臉紅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那……那個……玖玖玖玖我……」
「有什麼事嗎。」夏樹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我、我──」武田緊閉著眼睛低下頭靜了一下,然後才下定決心似地深吸了口氣,說出了他認識夏樹以來,第一句不結巴的話:「我拿到劍道冠軍了!」
武田話才說完,周圍立刻爆出一陣歡呼和掌聲,持續了好一會兒──足夠漫長得讓夏樹徹底將不耐煩顯露在臉上──才有人指揮其他人安靜下來,將發言權交還給武田和夏樹。
雖則夏樹其實不想發言就是了,可是現在有一百多雙眼睛都催促她給武田回應。「那恭喜你了。」夏樹別過眼,努力讓目光從眾人的夾縫中逃出人群、看向遠方,心裡倒數這場鬧劇要什麼時候才結束。
「那麼!」武田忽然伸手向夏樹舉起冠軍獎盃,大聲說道:「請讓我把這個獎盃獻給妳!」
夏樹愣了一愣,同時人群再度爆出熱烈的歡呼;對夏樹而言,此時的歡慶氣氛簡直將場面推到尷尬的極點,她已經窘迫得漲紅了臉,氣急敗壞地回應:「你送我這個做什麼啦!」
「我喜歡妳!」
周圍的歡呼聲比剛剛又再更熱烈一倍──真是沒有最尷尬、只有更尷尬,夏樹已經極度不耐煩,可是她的反應在某些人眼中看來卻是「因為害羞而鬧彆扭」──如此,則武田追夏樹有望,人群又起鬨得更起勁了。
夏樹抑制著直接發脾氣然後轉身走人的衝動,然而不發脾氣的話,她也實在不知道這種場面該說什麼才好。
然後,她就看到了不遠處一棵樹下,靜留一手拎著書包,一手將被風吹起的頭髮壓在耳後,紅色的眼睛裡像平常一樣燃燒著溫溫的火光,安靜地看著她。
「武田,」夏樹一出聲,人群便靜下來等候著;她看了武田一眼,用盡量平靜的語氣說道:「不要再來找我了,很難看。」
夏樹這句話才真正終結了人群的躁動,陷入尷尬的沈默;她也沒多停留一刻,話一說完便立刻排開人群──但並不是走向宿舍。在眾人的目光中,她走向了靜留;人群中有些靜留的崇拜者立刻驚呼出「會長大人」的稱呼,浮躁又好事的人群再次沸騰起來。靜留對於人群焦點忽然轉移到自己身上,並沒有什麼反應,她就那麼一直站在那裡,直到夏樹牽起她的手:「陪我去兜風。」
靜留一邊被牽著遠離了宿舍門前的騷動場面,一邊問道:「啊啦,夏樹不管武田同學嗎?」
「煩死了不要囉嗦。」夏樹頭也不回地帶著靜留直往宿舍大門前不遠的機車停放處走去。
機車是二手的。舊的那台讓山田騎走後,也算是還給他了──山田兩年前蝕之祭的「售後服務」也讓她騎走了一輛車,這下他們算是扯平了。至於她現在騎的車,她總覺得現在是非常時期,發生什麼意外都不奇怪,還是別買太好的車,免得打了水漂。
「妳有想去的地方嗎?」
靜留認真地托腮想了兩秒鐘,「沒有什麼特別想去的地方哪……」
「那好。」夏樹聳聳肩,將安全帽遞給靜留,「我們隨便騎。」
這不是夏樹第一次騎車載靜留兜風了,夏樹甚至為此特地在後座加裝了坐墊。她們兩個從夏樹初中時就認識,靜留會主動管夏樹的閒事,夏樹也很習慣被靜留管閒事了,習慣靜留會來指導她功課、偶爾下廚做菜和她一起吃,靜留與舞衣是唯二用過夏樹家廚房的人;某種程度上而言,靜留幾乎是和家人一樣的存在。和這樣的人一起出去兜風,似乎也不是什麼需要特別被標記的事,好像自然而然地,靜留就已經是那個最了解自己的個性、自己的飲食偏好和大小生活習慣、而自己也很自然地與她分享興趣的那個人。
靜留從來不會拒絕她的兜風邀請,也從來不會有什麼特別想去的地方;只是夏樹也很習慣每次都要問。如果真的偶然碰上一次,難得靜留說想去哪裡的話,她很樂意載她去。
而如果靜留的回答依然是「沒有」,那她就沿著公路隨便騎。反正本來就是出來兜風而已。
關於她們兩個第一次出來兜風,夏樹唯一還記得的事,是靜留坐上車時,兩隻手放在後面扳著車後座,勉強算是一個可以穩住身體的施力點。但騎重型機車兜風,速度快起來不是開玩笑的,夏樹沒有多想,「這樣很危險,妳抱著我好了。」她看靜留還猶豫了一下,再補了句:「這樣也可以讓我確認妳的安全啊,要是騎到一半弄丟妳就麻煩了。」
夏樹曾想過,也許是她載靜留兜風被人看到過,所以學校裡才開始有那些傳聞;不過,她自己也不是很在意那些流言就是了。她一向獨來獨往,又何需在意別人的眼光。至於靜留,還好她也不是很在意的樣子。
夏樹專注地盯著眼前的路。要是人生也像騎車這麼單純就好了,一直盯著眼前、專心往前走,自然就會到達目的地了,直來直往不拐彎抹角。夏樹依然像平常騎車時一樣,享受自己的車、自己的路、自己的風景,整個世界寧靜得讓她甚至可以感覺到後背傳來的呼吸起伏──要說兩個人騎車和平常有什麼不一樣的話,大概就是這個了吧。雖然兩個人沒有交談,但心裡都很清楚,只要一點小動作就能獲得彼此的回應,這樣的相處方式讓夏樹自在、且安心。
她真的是已經很習慣和靜留相處了。
一離開風華學園,夏樹便往山上騎;說是往「山上」,其實有一大段路程都還是沿著海岸走的,要真的騎到山裡去,得要騎很長一段路。而通常她們會在公路真正進入山區以前就停下,找個路邊稍微寬闊一些的小空地,一起聊天看風景。
在車子騎到她們常去的那塊空地時,已經是傍晚,遠方夕陽即將沒入海平面。
「夏樹好浪漫啊,帶人家來看夕陽──」
夏樹沒想到靜留下車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這個,一下子就臉紅撇過頭。她原本以為靜留會問起剛剛宿舍門前的事的。「剛剛……還好有看到妳,不然我站在那邊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不在的話,妳也一樣可以直接離開吧?」
「也許吧,但場面應該會更難看。剛剛那樣雖然也沒好到哪裡去,不過至少我沒有當眾對武田發脾氣。」夏樹趴在欄杆上,單手支著下巴,盯著夕陽靜了半响,才幽幽地說道:「我說啊,為什麼武田會喜歡我這樣的人呢。比我好的人還多著不是嗎。」
靜留笑了一下,「我的話,只喜歡夏樹一個人喔。」
「說什麼呢……」
「因為夏樹太可愛了呀。一定有很多很好的人喜歡著夏樹的。」
夏樹本來消退了的紅臉頰又紅了起來:「那、那樣的事,我根本不在乎。」
靜留轉過身,雙手抱肘靠在欄杆上,饒有興味地看著夏樹,「那麼夏樹在乎的事,是什麼呢?只要是夏樹的選擇,我都會支持的。如果夏樹覺得武田同學不錯的話──」
「靜留。」夏樹打斷靜留,「我其實對不起武田同學吧,剛剛那樣讓他下不了台,但我實在不知道要回應什麼才好。最近的心情都是這樣,有太多事要煩了,沒有耐性好好回應他,至少可以讓他不要那麼難看的……但誰叫他要那樣啊,為什麼不去找別的女生呢,也許有別的女孩子會被他的劍道冠軍感動吧。總之,還好妳出現了,我啊……」夏樹嘆了口氣,百無聊賴地繼續盯著前方的夕陽,「我想就這樣,一直跟靜留相處就好。」
「所以,」靜留走到夏樹後面,輕輕環住她的腰,在她耳邊低語:「夏樹現在該不會是在向人家求婚吧?」
夏樹的臉一瞬間又像剛剛在宿舍門口那樣炸紅,聲音支支吾吾,「妳妳妳妳」了半天,直到看到靜留比平常還要更開心的微笑,才懦懦地說:「戲弄我真的有這麼好玩嗎?」
「這不是戲弄,」靜留在夏樹耳邊輕吹了口氣:「叫調情。」
夏樹臉一撇,索性不說話了。她現在輕蹙著眉,蒼翠的眼睛被發紅的臉頰襯托得更清澈,臉上的表情像小孩子一樣那麼直白地就把情緒都寫在臉上。靜留像是欣賞自己親手完成的傑作,盯著夏樹窘迫的側臉好一會兒,才說道:「夏樹。」
「幹嘛。」
「可以吻妳嗎?」靜留的聲音低沉溫柔。
夏樹靜了半响,一開口又是支支吾吾:「我、我……我……」
「夏樹真的很容易害羞哪。」
夏樹聽見靜留在自己耳邊輕笑一聲,似乎就要將原本圈在自己腰間的手抽走;她很快轉過身,撥開靜留臉頰兩側的髮絲,便吻了上去。
像三年前那次一樣,就是毫無技巧的嘴唇貼嘴唇而已。夏樹仍然臉紅著緊閉著眼睛,靜留倒是始終都看著夏樹,那雙紅色的眼睛在夕霞照映下,眼裡便閃著明滅不定的光。
這一吻就差不多讓夏樹用光全身的力氣了。雖然純粹就感官體驗而言是舒服的──畢竟是那麼柔軟的嘴唇哪──可是才剛一碰上,夏樹就害羞得想要立刻結束,但她怕靜留以為自己排斥,所以硬是讓自己多停留了一下。三年前那一次,反正吻完就要死了,害羞什麼都是多餘的;而且,那只是半實驗性質的一吻,那時候的她心想,或許吻下去就能知道自己對靜留是什麼情感了,戀人不都是這樣吻的嗎?吻下去看看是什麼感覺,就能知道自己對靜留是什麼感覺了。結果,她只記得當時自己「不討厭」與靜留接吻,僅此而已。但人的情感果然是很麻煩的東西哪,僅僅是「不討厭」,其實也已包含了太多可能性。
這次可不一樣,吻完了,她們照樣回宿舍每天生活在一起,光想到她就窘迫得頭頂都要冒煙了。如果撇去「喜歡」這件事不論,則靜留對她而言,是近乎家人一般的存在;但一旦意識到、並確實將靜留定位為「喜歡的人」,心動的感覺就幾乎淹沒她且要讓她窒息。
如果能大大方方說出來就好了。偏偏她現在能給的,最多也就是一個吻而已。她們現在都背負著另一個人的命,如果確立了關係,加深靜留對她的重視程度,那必然意味著更多的付出與犧牲──她無法想像比三年前蝕之祭更加極端決絕的靜留會是什麼樣子。
對現在的她們而言,愛是一件無比沈重的事。
夏樹離開靜留的唇,睜開眼睛看到靜留和平常一樣平靜溫潤的眼神,紅著臉撇過頭去,把她剛剛支支吾吾沒來得及說完的話說完:「我其實,在妳生日那天,本來就打算這麼做了。」
「嗯?所以夏樹那天其實是打算把自己打包好送給我嗎?」靜留托著腮,看起來很苦惱的樣子:「啊啦,早知道那天不要喝什麼酒了,錯過好東西了哪──」
「靜留!」
什麼尷尬、心動、窒息、害羞之類的東西,原來都是自己多慮了,她都忘了靜留平常就是工口大魔王,無論是多麼尷尬的氣氛,都能在那些玩笑裡,無比輕巧地消解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