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個人的戰場(下)
靜留拎著薙刀繞過燈罩,裡頭還猶自有微弱的呼喊聲與不斷敲打燈罩的聲音,甚至還有拿槍射擊燈罩的聲音。但燈罩只是發出了金屬受到撞擊的迴響。她站在北側桌前,低頭看著希爾斯先生。
「原來如此,妳帶進來的是普通薙刀。」
「是啊。如果三年前深優沒告訴我們她身上有反高次物質劍,我也就不會準備這個東西了。」她知道希爾斯集團既然有這種科技,就沒道理不在談判的時候用來防她。也就是為了能將這把薙刀使用得與武具一樣好,她才進行每天晚上的特訓──畢竟武具基本上是HiME力量的一部份,使用起來,可以聽憑意之所向,隨心所欲;普通的武器可沒有辦法,只能靠練習。
希爾斯看著眼前的女孩衣著有些狼狽、外套甚至濺上星許血跡,面容卻清秀乾淨得彷彿沒什麼汙穢能沾得上,「我說過我很看好妳,當然我也知道妳毀掉一番地的事,但親眼看到妳殺這麼多人,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
「他們只是被我劃傷而已,我的普通薙刀上塗了藥,他們只是昏過去而已。」靜留牽起嘴角微笑的樣子充滿了禮貌性的溫婉謙和,像是平常接待學生會合作廠商一樣。她指著希爾斯先生的左手,「這個戒指,是與艾莉莎訂定契約的戒指嗎?」
「是。」
「那就交出來吧。」靜留伸出手。
希爾斯先生猛然抬頭,但他眼裡的驚異也只是一閃而逝而已。他笑了一下,脫下戒指放在桌上。「妳比我想的還要絕。居然是連這個都要啊。希爾斯集團手上有的一切關於媛星的研究成果,妳也都要,是嗎?」
「某種程度上,希爾斯先生真的是很相信我說的話呢。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靜留拿起戒指,一邊端詳,一邊說道:「那麼,希爾斯先生認為我取得媛星的權力,是要用來做什麼呢?」
「也許跟我們不太一樣,但我想妳心裡也有個對『黃金時代』的想像。」
靜留收起戒指,臉上又重新掛上了和平常一樣的微笑。「這個戒指,我是打算交給深優的。」
希爾斯先生愣住。「……她們兩個還在?所以蝕之祭規則並不是因為啟動方式不一樣而改變,而是根本就沒有變?」
「應該沒變吧。只是,既然這次HiME大戰根本沒有開始過,規則的問題,也就不可能證實了。誰知道呢。」
「……妳們是為了讓我們以為規則改變,所以沒有殺深優嗎?」
靜留想了一下,「不完全是。因為夏樹她們無論如何都不想殺深優與艾莉莎的樣子,所以擬訂計畫時,我也只好盡量以這件事為前提。說起來,你們造出來的這兩個人,比你們可愛多了。」
希爾斯先生睜大了眼望著靜留,「妳打算把戒指交給深優的話──所以……」
「我不清楚你們與深優她們之間的連結是什麼、她們這麼聽你們的話,背後是否有什麼操縱機制。但我想,把這個戒指交給她們的話,巴別塔如果也不存在的話,她們就自由了吧。」
「但我們明明看到妳們殺了艾莉莎她們,還──」
「還肢解了深優。」那都是紫子的幻術。她們甚至陪著紫子一起看了很多電影,討論深優與艾莉莎二人的「死法」──畫面愈是殘酷、她們兩個「死」得愈是徹底,才能盡可能讓希爾斯集團放棄搜尋深優她們二人的下落(至於HiME們是如何用盡手段讓不斷大喊「主啊!~~~」的紫子睜開眼睛看完那些血腥的電影畫面,則又是另一個故事了)。但靜留沒打算解釋這麼多,「你不也看過其他HiME們死過一輪了嗎?」
靜留說話的口吻平淡,說出來的話也沒什麼針鋒,希爾斯先生卻覺得靜留眼裡閃現著血光。他深吸了一口氣,平復下來,「這整個計劃,就是最終要讓妳假裝來跟我們談合作,然後把其他HiME一起帶進來,讓她們破壞巴別塔與人造媛星,對嗎?」
「是啊,沒錯。」靜留身後的大燈罩內又連續傳出了好幾聲槍響,燈罩看起來仍舊毫髮無損。「你們太心急了哪。用反高次物質科技做出的東西,雖然可以將我們的攻擊無效化,但如果面對普通的物理攻擊或普通對手的話,無論是攻擊力或防備力,都比較差,對嗎?這是由於在深優被擊敗後,太趕著做出東西對付我們的緣故。如果你們再忍個幾十年,讓技術發展成熟的話,大概就穩操勝券了吧。你們等了這麼多個三百年,為什麼現在這麼急呢?」
希爾斯先生笑了一下,「我們等太久了。這是我們覺得成功離我們最近的一次,如果我們努力了好幾個三百年的事業可以在我手上成功的話,那為什麼不呢?我沒有改變我的想法,現在我更能確認妳是最具有優勝者資格的HiME。」希爾斯先生往後靠在椅背上,臉色已不那麼陰沉,卻認真嚴肅。「妳有這麼好的才能,為什麼要浪費呢。為了那些現在在巴別塔裡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夥伴嗎?她們的行蹤敗露得這麼快,等於是將留在這裡跟我們周旋的妳,過早地推入險境,妳為什麼要為了那種人浪費自己的才能?」
「但是,你不可能沒注意到。希爾斯集團的會長現在明明在這裡遇到危險,你們的救兵卻到現在都沒有來,你認為這是為什麼呢?」靜留看著希爾斯先生面前空蕩蕩的桌面。她現在,真的很想喝茶。「而且,『那種人』是哪種人呢。她們都是可愛的人,不是你說的那種可以隨意輕視拋棄的『那種人』喔?」
「妳這樣的人,應該跟我們一起。應該有更重要的理想,更遠大的目標,而不是跟這些人一起浪費時間,妳不應該跟普通人一樣相信這些幼稚的情感或自由之類的不切實際自欺欺人的空頭話。她們這樣的普通人,就連面對十二HiME大戰的時候,都還像是在玩辦家家酒一樣,她們沒有任何一個人真正認清蝕之祭的本質並做好覺悟,只有妳有這樣的覺悟,也只有妳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妳跟她們有這樣的差異,這些軟弱又優柔寡斷的普通人,只能由我們這樣的人來為他們完成黃金時代。妳現在還是可以跟我們合作,我們可以一起創造讓每個人都幸福的黃金時代。」
「她們現在這樣很好,普通也沒關係,只要是個可愛的人就好了。她們本來就沒有打算要參與這種遊戲取得權力,所以,為什麼要改變呢?不是每個人都對你們的願望有興趣的。」
「我們是為了創造能讓每個人都幸福生活的黃金時代──」
「會說出這種話,到底是誰比較幼稚呢。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要的幸福是什麼。我要的東西,其他人是絕對不可能理解的。」
「確實呢,自從HiME大戰結束後,我們的確觀察了妳很久,但確實是,無法得知妳究竟想要什麼。不過,正是因為這樣,我確定妳的執念比任何人都深,如果跟我合作,妳就能擁有無所不能的力量,無論妳想要什麼,都可以成真。」
靜留淒然一笑:「很遺憾,我要的東西,不可能以這種方式成真。」
她要的東西,必須是真真實實來自於夏樹的心意。除此之外,都是贗品。
她等候了三年,思念滿溢,平日她與夏樹的那些玩笑與調戲成為她抒發情感的唯一出口──這份無比認真的情感卻只能以嬉笑的名義宣洩出來──夏樹甚至都已經對她的告白習以為常、不以為意了。她也不知道這樣的等待還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因為,如果真的要得到玖我夏樹,就要讓夏樹自己明白自己的心意,只有夏樹自己也確認了當年讓迪藍巨大化的那份「喜歡」是什麼,玖我夏樹才真的屬於她藤乃靜留。
又或者,只有夏樹自己也確認了那份「喜歡」是什麼,也許,也許她才能真正對夏樹死心。
「我的執念,不是你說的這種假東西可以滿足的。」
「妳果然是執念深植的修羅。如果妳的執念是要改變世界的話該有多好,當我知道妳要合作時,我非常開心,我還以為妳的執念跟我們一樣是要創造新世界──」
「我對改造世界沒有興趣,也對守護世界或守護夥伴之類的東西沒有興趣。我只為我的執念行動。再說,能在你們的黃金時代裡真正幸福的,也只有你們自己而已。既然要做個有遠大理想的人,那就不要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為自己找藉口吧。好了,談話時間結束了,總之,謝謝你的賞識。」靜留再次喚出武具,走到大門前,劈開了橫在門前的大木桌,按下旁邊的按鈕,木門滑開。
「會長小姐,妳要的,果然還是玖我夏樹,對嗎。」會長先生無聲地笑了一下,從會面開始到現在,他聲音裡不怒自威的氣勢終於褪了下來,帶著一股解開數學難題後特有的豁然輕鬆,平靜地說道:「我怎麼沒注意到呢。妳手上戴著兩條手鍊。」
靜留轉身,希爾斯先生仍然靠在他的椅子上,靜留只看見他坐著的那張椅子的椅背。那張椅子真是大,從後面看起來,像是生吞活人似地可以把希爾斯先生這樣高大的外國男人都吞沒。
「妳等了她三年,她卻什麼回應都沒有給妳。要回應的話她早就回應了,妳自己也很清楚。妳一直認為要給夏樹時間去弄清楚她自己對妳的『喜歡』是什麼,但她早在三年前就把答案給妳了,她沒有妳期待的那種感情,妳也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總有一天她會遇到她喜歡的男人結婚,到時候妳會怎麼辦呢?」
靜留沒有說話。
「妳自己心裡很清楚,玖我夏樹沒有明白拒絕妳現在的親暱和表白,只是因為她很善良而已。她三年前早就拒絕過妳了,她之所以接受妳在這之後的親暱與表白,都只是給妳一些安慰而已;某種程度上,妳們現在親密的生活,其實是妳利用了她的善良,因為她不拒絕,所以妳得寸進尺。但這樣可以維持到什麼時候?妳大學很快就會畢業,妳們兩個總有一天都會離開風華,妳還憑什麼親近她?朋友?至交?有一天她和愛她的男人結婚時,她會忙於她的家庭生活,妳用什麼身份親近她?」
「我會一直陪著她。無論她要去哪裡,要去做什麼,我都會陪著她。」
「妳不可能一直陪著她。她也不可能一直都讓妳陪著。」
「那樣的話,我也會一直注視著她。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會永遠愛她,但只要還愛她,我就會一直注視著她。」儘管只能看見椅背,靜留仍平靜地看著那個黑黑的、看不出情緒變化的椅子背影。「我心目中的黃金時代,是每個人可以自由追求自己的幸福的時代。如果夏樹要追求自己的幸福,那麼,我就會一直看著她。如果她有一天想起我們一起度過的這些時光,可以因為這些回憶而獲得向前走的勇氣或動力,那就可以了。如果我只能以這種形式給她幸福,我就會給。」
「那妳的幸福呢?妳不追求妳的幸福嗎?」
「夏樹能夠幸福的時代,就是我的黃金時代。」
「不可能。妳不可能控制得了妳的瘋狂,妳心裡有數,否則也不會有三年前的事。」
靜留笑了一聲,「誰知道呢。或許這就是長大了吧?」是啊,說起「瘋狂」,希爾斯會長一定是嗅到了自己身上有同類的氣息──就如她也在那個男人身上嗅到了相同氣息一樣。「夏樹不會希望那樣的。所以,我有多愛她,我就能控制多少瘋狂。瘋狂與理智,幸與不幸,光與暗是共生的,正因如此,即使你們真心想讓每個人都絕對幸福,那樣的黃金時代,也不可能存在。」
「不可能……我很清楚妳是什麼樣的人。妳是執念深植的修羅,妳的眼神騙不了人。」希爾斯會長站起身,對著靜留走來,臉上已經沒有了剛才的冷靜沉穩,「只有我知道妳的真面目,妳應該要跟我們合作的,我們的理想──」
靜留沒有理他,逕自走了出去,木門滑回原本的位置關上,她將那把普通薙刀貼著門板靠在門框上斜放著,薙刀的尾端正頂在木門滑動的軌道上。
希爾斯先生拍在門板上,隔著門上的玻璃張牙舞爪地看著靜留,但靜留已經聽不到他說話,耳邊只聽見自動門的機械聲不斷被觸發,門卻被斜放著的薙刀卡著而動彈不得。
自己剛剛好像講了很多聽起來冠冕堂皇很厲害的話呢──靜留看著玻璃窗口裡浸沒在黑暗中的會長先生。其實她自己也沒有把握對於那些話,她可以做到多少、堅持到什麼地步。
在上次蝕之祭夏樹說過「我果然還是沒辦法抱持妳所期望的情感」之後,這三年她們即使偶有曖昧煽情的時刻,她也會保持理智,除非夏樹明確說出來,否則那些曖昧都不能當真──對她而言,夏樹對情感的懵懵懂懂與那句話就這麼一起變成一場無限延長的審判,三年前那場災難對她而言始終沒有結束,她陰暗不可告人的心思在蝕之祭中像潘朵拉的盒子一樣被打開,當整個世界都因為蝕之祭落幕而又重新步入常軌,她卻還留在祭典的陰影中抓著僅剩的希望、自已與自己打起了沒有止境的決鬥。如果夏樹想明白了的話,她相信夏樹會和自己說清楚;或者如果夏樹最終確認她們只是朋友,她也願意一直就這麼待著。她對夏樹有多少愛,也就能有多少自制力。
──然而慾望也同時與愛共生;這不是正數與負數相加即可重歸於零的簡單數學題,即便她能用自制力抵銷慾望帶來的瘋狂,但所有掙扎與拉扯之後餘下的傷痕,都必須由她一人慢慢獨自消化。
誰能斷言自己的靈魂可以一直承受挫傷而永不扭曲?
靜留轉身離開。她沿著剛剛的走廊往電梯的方向走,一路上,安靜無聲,也沒有碰到任何人。她的腳步越來越沉重,最後,這條鋪著紅地毯的路終於硬生生斷在了不知道是炸開還是用什麼武器破壞出來的斷口──現在她知道為什麼希爾斯集團一直沒有救兵趕來救他們的會長了,電梯就近在眼前,但靜留的所在位置,與電梯之間的走廊路段卻被斷開,中間空了個大缺口,低頭往下看,連著樓下好幾樓也都在同樣的路段被斷開,可以一眼直接看到最下面巴別塔入口處的廣場。而與靜留隔著走廊斷口,距離只有幾公尺、在另一邊走廊的軍人們,卻在那裡反覆奔跑,「為什麼呢,會議室怎麼可能消失?!」
「會議室那裡已經五分鐘都沒有人回應通訊機了!」
他們走不過來,甚至沒發現走廊有斷口,大概是雪之佈了什麼結界吧。說到通訊機啊……靜留剛剛從地上拔起薙刀時,順便從附近倒臥的軍人身上撿起了這個,與會的六個人中其中一位,剛剛就是拿著這個東西給希爾斯先生看的,上面的螢幕應該是可以看到夏樹她們才對。
靜留靠在後面的牆壁上,整個人無力地滑落到地板癱坐著。她拿出通訊器,一面擺弄嘗試操作,右手則按著左腹側。
她的左腹側,血已經順著彈孔滲出了襯衫,染上外面穿著的米色外套了。
【剩餘人數:12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