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思念,飄散之時(下)
夏樹與靜留就這麼一直冷戰到靜留出院。只是,靜留出院後,兩個人一起住在同一個房間,整天不說半句話也就顯得太刻意了,夏樹沒那麼絕,普通的生活對話和偶爾的玩笑還是有,靜留的料理她也照單全收,但她不和靜留聊天,總是早早上床睡覺。
她不是故意要冷戰的。儘管一想到靜留那天在巴別塔可以因為蝕之祭結束而「放心去死」──那麼放心地留下她一個人──她還是沒辦法不生氣;但比起生氣,現在的她已經足夠冷靜去考慮更重要的事:在這整件事之後,她忽然不太確定自己的存在之於靜留究竟是好是壞。或者說,她忽然想起自己從未考慮過自己之於靜留的意義是什麼。
這一年和靜留住在一起的日子,回想起來,幸福得不真實。回宿舍的時候,知道有人正等著;在宿舍裡的時候,也知道有人會期待進門時能看見自己在家裡。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都能讓她想起各種好的不好的回憶,她們一起住的那間宿舍房間,彷彿才是玖我夏樹這十幾年生活中唯一所屬的地方,前此十幾年所積攢下來的陰鬱孤單,好像不知不覺便在平淡生活中逐漸消散,她終於能看著前方決定自己要去的地方。
只要有靜留在,她就安心不已。擁有那樣的牽絆,就能擁有勇氣去相信人與人之間有更多美好的可能。
那些像夢一樣的日子。靜留的茶香,靜留的打字聲,玩笑,考試前的複習,偶爾的哼歌聲,生病時的特製料理,脆弱時的擁抱,還有美乃滋點心。還有那些頻繁得幾乎要跟空氣一樣理所當然的「我喜歡妳」。無論她在哪裡,她知道靜留都會一直注視著她。
她知道靜留會用盡所有可能的方式將所有能給的東西都給她。
──而她也是。夏樹也希望自己在靜留生活裡留下來的事物都能是美好的。
如果有一天,倘若靜留認為自己的存在將成為夏樹的負擔,靜留大概會毫不考慮地永遠從夏樹面前消失吧?
──而她也是。
如果她們無法一起承擔未來,如果她會成為靜留的負擔,那麼,在一起就沒有意義了。
在想清楚這件事之前,她希望兩人暫時保持「室友」或「朋友」的距離就好。
這一天,回到宿舍,夏樹遠遠地就在女宿門口看到大批人聚集在一起不知道看什麼熱鬧。她踮著腳尖好不容易才從人群鑽動之中偷到一點空隙,看見人群包圍中心的靜留,一位男學生拿著吉他在她身前自彈自唱,用自己填的詞祝賀靜留生日快樂。
果然不出所料,明天是靜留的生日,這個時候能在這裡引起這種騷動,八成是又有人對這位學生會長大人獻殷勤。
夏樹沒忘記靜留的生日,只是,現在兩個人這樣,她也不知道要怎樣慶祝。
那名男學生的外表很出眾,應該是平常就頗有人氣的萬人迷吧?靜留被人群包圍,卻仍舊笑得從容優雅,看起來很專心地在聽男學生的自彈自唱。眼前這幅畫面,靜留是人們的目光焦點,以她為中心,整個場面的氣氛和諧又歡樂,閃亮耀眼的星星及其周圍的陪襯者們,恍惚間,夏樹覺得那整幅畫面本身就豐盈得容不下其他了,可以多添幾顆陪襯的星星,但不添也無所謂。其他人看到的畫面一定也是這樣吧?所以大家都認定神崎黎人與靜留是一對,因為只有同樣耀眼的星星,才配得上另外一顆耀眼的星星。
她可以想像,在遙遠遙遠的未來某一天──或者可能也不用很遠,靜留升職、或是成功地完成了什麼事、或是結婚,都一樣會是現在這樣的場面,靜留將會一直是人們目光聚焦的對象,而夏樹自己或許也會站在同樣的人群之中,一次,兩次,幾次之後,逐漸消沒在人群之中,她與靜留的事都將會是她們學生時代的美好回憶,但或許也就僅止於此了。靜留會遇到更好的人。她們兩個原本就不屬於同一個世界。好久以前她就問過靜留,為什麼會來接近自己這樣的人呢……
這樣看著看著,夏樹竟然覺得有點迷惘,靜留的愛慕者眾,其中條件好的追求者多的是,靜留怎麼會選擇自己呢──她知道靜留深愛著自己,但就是,此時此景,忍不住這麼想。
靜留像是感覺到了夏樹的視線,往夏樹這裡看過來,與夏樹對上眼。靜留臉上的微笑少了些許客套,變得溫柔,像是專對她一個人笑的。圍觀者開始沿著靜留的視線注意到與之對視的夏樹,夏樹有些窘迫,想要離開,靜留又恰到好處地將目光轉回那名男學生身上,彷彿剛剛只是偶然往這邊看了一下而已。
「是那個玖我夏樹……」
僅僅只是這樣短暫得不超過五秒鐘的插曲,夏樹的名字也已經在人群中的竊竊私語裡散開了。她沒有忘記自己是受歡迎的校園美女,她每次出現在學校都要像這樣被看一整天;但在靜留的粉絲群中受到同樣的待遇,感覺還是挺奇怪的。某種程度上,她應該算是這群粉絲的情敵吧?雖然粉絲們自己大概並不知道就是了。
夏樹還站在原地等著,而靜留始終沒有再往這裡看一眼。只是,她莫名覺得,靜留是希望自己在此等候她的。所以她沒有離開,就那樣站在那裡,在歡樂的人群中安靜地等著,即使與周圍格格不入,她也覺得自己理直氣壯,正站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就連此時此刻對眼前表演的不感興趣與冷淡,都冷淡得理直氣壯。
不過,冷淡歸冷淡,雖則夏樹對樂器並不在行,她也得承認那人彈的吉他確實好聽,他不光是身上揹了一把,面前還橫架著一把,一手彈身上的那把、一手彈面前的那把,間中還有餘裕用指節或手掌在吉他音箱上敲出節奏,幾乎稱得上是有半特技性質的一人樂團表演。沒有過多樂器混雜的乾淨旋律,聽起來非常舒服,那人的歌聲也還可以。老實說,夏樹覺得這人就是氣場輸了點。果然沒有比黎人更能與靜留相配的人了哪。
自彈自唱的表演結束,「靜留同學,生日快樂!」
周圍響起掌聲,靜留笑著等待掌聲結束,才對男學生表達了謝意:「填的詞很好,我很喜歡。我會一直記得這個禮物的。」
「謝謝!」男學生背著吉他笑得無比燦爛,隨即又用無敵陽光的標準帥哥笑容說道:「不知道明天能不能跟妳一起吃個晚餐?」
周圍爆出了比剛才更熱烈的掌聲,甚至還帶著歡呼與喝采,靜留同樣微笑著等人群的鬨鬧聲稍稍平靜,才說道:「真不巧,我明天已經有約了哪。」
「沒、沒關係!」
「謝謝你的表演。期待以後在學校的其他場合看見你的表演。」
「好、好的!」
夏樹想,靜留真的很有大小姐的樣子,教養氣度都非常出眾──這樣的人,如果真的想要往上爬,追求權力什麼的,也不會有人表示意見的吧?想起來,如果要想像一個「靜留未來可能會身處的世界」,那麼無論她怎麼想,都覺得那個世界實在離自己很遙遠。不過,話說回來,其實她自己也想像不到未來的自己是什麼樣子、會身處在什麼樣的世界就是了。
「夏樹。」
夏樹回神,才看到靜留已經穿過人群,站在自己面前。她看了兩旁的人群一眼,這些迷弟迷妹都沒有要散去的意思,她有些發窘──每次站在靜留的這些崇拜者面前,她就有點心虛,有一種「偷偷摸摸地佔有了別人夢寐以求的東西」的罪惡感。「我……我們去兜風吧?」
「好。」靜留笑得燦爛動人。不知道是不是夏樹的虛榮心作祟,從剛剛到現在,她一直覺得靜留給自己的笑容,比起給別人的,都開心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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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特別想去哪裡嗎?」
「去我們之前去過的那裡看夕陽,好嗎?」
夏樹把安全帽遞給靜留,「啊,我也想去那裡。」
上了車,感覺著車後座的重量,熟悉的溫度貼上自己的背,那雙手一如往常地環抱著自己的腰。不知道是不是夏樹多心,她總覺得抱得不夠紮實。在上路以前,夏樹握起貼在自己腰間的手腕,調整位置,抱得再緊些。
「欸?」
「弄丟妳的話,我會很困擾的。」
像以前一樣,騎上相同的路,往相同的方向,一樣的風和一樣的景色,她一個人的時候也常常這樣騎,閉上眼睛她都能在自己的腦子裡勾勒出一趟這樣的路程。騎著騎著,好像就能乘著這樣的速度,離開現實,離開地球表面;但她現在感受到的、身後的重量,彷彿加深了她與世界的聯繫,她能清楚意識到自己的重量原來不如想像中那麼輕,因而這是一趟旅程,而不再是輕飄飄的流浪。
明明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線,夏樹卻覺得久違了,久違了的寧靜風景,寧靜的山寧靜的海,不必特別想著非去哪裡不可,光是這樣一直往前進,就能讓人覺得踏實、幸福。
她們一樣到了那塊路邊的小空地,像以前那樣靠著欄杆看夕陽。夏樹偷偷瞄了靜留幾眼,靜留什麼都沒說,還真的就只是安靜地站在一邊看夕陽;夏樹可沒辦法像她那麼冷靜。剛剛騎車時,她還頗能享受風景,但現在與靜留並肩站著,她就滿腦子都是剛剛的事。「那個,妳說妳明天有約……」
「嗯?」
「是……誰?」
「咦,夏樹沒有打算要跟人家共度生日嗎?夏樹是打算拋棄人家了嗎?」靜留做出一副楚楚可憐泫然欲泣的樣子;即使明知道靜留又在捉弄自己,夏樹仍然立刻紅了臉,「我沒這麼說!」
「啊啦,那就是約好囉?明天夏樹會送我什麼禮物呢?如果沒有準備的話,把妳自己打包好送給我,我很樂意接受喔?」
夏樹的臉更紅了:「靜留!」
靜留輕笑了一聲,隨即淡淡地說:「我一直忘了跟妳說,這學期開始,我就不是學生會長了喔。」
「咦?靜留沒競選嗎?」說起來,雖然自己也是大二學生了,但對這類事務一直不怎麼關心,而且,她其實很習慣「藤乃靜留是學生會長」這件事了──有誰不是呢。「不對啊,學生會長不是一年選一次嗎?妳應該要當到畢業的。所以是妳辭掉了?」
「蝕之祭結束了,就沒有什麼意外狀況需要我處理了。比如說──」靜留望著夕陽,想了想,「HiME跟孤獸對決後的殘局、還有一些意外被HiME的力量弄壞的東西、拍到HiME對戰的監視器畫面,這些都要另外想辦法處理掉,而且這些工作還都不能隨便分配出去,有點麻煩哪。總之,蝕之祭結束了,二三小姐也回來了,所以趁著之前住院的時候,我就順勢把學生會長的工作交棒給小遙了,現在她是代理學生會長了。」
「……所以,這就是妳之前那麼忙的原因?」
「啊啦,妳是懷疑我背著妳做別的事嗎?人家才不是那麼隨便的人哪。」
夏樹挑眉,「妳也的確瞞著我做了很多事沒錯吧。不過,為什麼要辭掉呢?妳不是因為想當學生會長所以才競選的嗎?」
靜留笑著搖搖頭,「學生會長很麻煩哪。其實是兩年前受二三小姐所託,她想對學園事務做一些變革,所以希望我幫她一些忙。她說,她希望能增加對像舞衣這樣的學生的幫助。」靜留頓了頓,看夏樹還在等著自己說更多,又繼續說道:「舞衣這樣的學生哪,讓人很難不去想,是不是能做些什麼呢。當然,不是可憐,而是想要肯定他們。不過,這種不賺錢的事,股東那邊當然很難應付,所以說是當一年的學生會長,其實,主要也只是幫忙她這件事而已,學生會大部分的事務都還是仰仗小遙。至於後來的這些……剛好遇到這次蝕之祭,而我又剛好在這個位子上能稍微幫忙處理學園的事務,也就是巧合了。二三小姐可以放心讓我暫代一些職務,趁著假死的時候出國保護巧海同學他們──」
靜留說著說著,發覺夏樹的眼睛泛出了淚光。「夏樹……」
「這些事……我都不知道。」夏樹的語氣平穩卻落寞:「我很害怕,妳又像三年前那次蝕之祭一樣,不知道要為了我去做什麼、去什麼地方。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想跟妳一起啊……」
靜留側轉過身,面對夏樹,同樣平靜,卻溫柔地說道:「妳還記得看到藍色星星的那一天,我們說過什麼嗎?」
夏樹也轉過頭,看著靜留。
「我們約定好,這次不管去哪裡,妳都跟我在一起。所以,我不會做出跟上次一樣的決定。因為這一次,夏樹在我身邊,因為有夏樹在,所以,我不會成為那樣的人。」
我之所以沒有變成那樣的人,是因為有妳在。
恍惚間,夏樹有一種自己聽自己講話的錯覺──她也曾這麼和靜留說過。她甚至一瞬間懷疑過靜留是不是故意在學自己說話,但看著靜留溫柔平靜的眼神,那雙眼裡燒得文文的溫暖火焰又回來了。她知道靜留是認真的。
夏樹被靜留那麼認真地看著看著,臉又紅了起來,話也結巴起來。「那個……我們明天,去吃什麼呢?」
靜留決定稍微放過夏樹,便轉換了語氣,說道:「去年吃的那間餐廳怎麼樣?還是夏樹要下廚?可是人家看夏樹做菜的樣子,沒有辦法忍住不戲弄妳呢……」
「靜留!」
「那就一樣吃那間餐廳吧。」
【剩餘人數:12+】
註:「芋棒」似乎是官方設定靜留最愛的食物。根據網路上找到的解釋,好像是將蝦芋和北海道乾鱈魚一起燉煮成的一種京都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