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其三：冷战 (4)

说是意料之外，却也是世真希望等来的结果：小娜告诉她，自己有忧郁症。

而忧郁症的导火线是因为儿时发现父亲出轨。当然，为了父母婚姻和谐，她没有告诉母亲，也没有让父亲知道自己发现这件事。

获得信任当然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可她也犹疑着要如何承接那样的信任。她想开导小娜，只是，既然都为此忧郁症多年了，开导大概也不会有什么用。再说，她也不想武断评判或揣测他人的心理与想法，在战争中揣测敌人的想法是必要的，但面对他人的伤痕，那样却显得自以为是。于是她就那么听着，暂时关掉电视机，安静地听着小娜在电话另一端一股脑倒出各种灰暗的情绪。

就像为陈年伤口挤出烂脓，世真抱着一点连自己也知道过于理想的希望，希望她也许这么多说几次，忧郁症可以好转起来。然后好好活着。

她几天没和小娜出去了，直到刚才为止都开着电视机紧盯着新闻台，连睡觉都是听着主播念稿睡去的。她还来不及为A dang想出脱离风暴的对策，B帮与B dang的利益关系今天已经被炸上了新闻──这表示A dang最终还是与伊景合作了，伊景手里的武器最终还是扔出了手。她想打电话给赫德，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连如何摆脱这次困境都还提不出具体方向，她要拿什么来谈？

B dang目前还没有任何回应，想来他们也很震惊吧，原来江湖传闻本档和B帮有勾结是真的？如世真所担心的，虽然实际上B帮与B dang根本没有私下接触，但一个靠暴力逼迫平民贱价卖地为生、一个又主张积极修法加快都市更新，这两件事被同时拿出来说，要人们相信这双方之间没什么，比要他们相信男女盖棉被纯聊天还难。尤其B帮居然还透过旗下几个合法注册的公司给B dang捐过款，B dang根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想起来，说不定B帮给B dang捐款其实是伊景运作的结果也说不定？否则好端端的黑帮没事给正档捐钱做什么，难道还真是公名意识开窍不成。

现状目前看起来是这样的：伊景同时与A、B两档都有合作关系（当然两档都不可能知道对方也与徐伊景有合作），如果世真想得没错，代表nim已经改变原本想与A dang合作的计划，她现在想要同时弄垮两档，说服几个新生代与中生代正治明星另组正档，现在两档的形象都烂得彻底，他们正好顺理成章以壮士断腕、不同流合污之势宣布出走。

伊景几乎已经取得A、B两档争斗的主控权，在他们找伊景合作的同时，也就把自主权给交易出去了，无论伊景写出什么剧本，他们都会一路摧枯拉朽往既定的结局奔去。世真其实不在意伊景要怎么处置那两档──那是她们两个共同执行的登顶计划的一部份──她一开始就只是为了阻止A、B两帮大战才从F囯赶来这里，拉拢A dang只是为了避免伊景与A dang结盟后出手攻击B帮；而现在走到这一步，伊景已经将可能引发两帮战局的引信扔了出去，比起两档，现在世真更该考虑的是A、B两帮本身。她该考虑的是去哪里找到可介入两帮斗争的施力点。

去哪里找呢。

「对不起啊，世真。」不知道说了多久，电话那头的声音终于平静下来，「跟妳说这些不开心的事。」

「哎，啧，『对不起』这个字不是这样用的。我才对不起，最近比较忙，不然这种事就是应该出去一边痛痛快快喝啤酒一边说才对。」

「我听父亲说，妳很厉害，年纪轻轻就在大公司做大老板的秘书了。」

「我出社会早啊，而且运气好吧。我不够争气，不然就聘妳当我的秘书。」

「真会往脸上贴金，谁要做妳秘书。」

通话氛围逐渐轻松，世真再次打开电视新闻，一边看着那些上个时段已播报过了的消息，嘴上一边说学逗唱又主持起世真脱口秀。这么说着说着，终于让她等来一则新消息：警方宣布积极侦办目前被接露的几件B帮胁迫平民卖地的暴力事件，已收押了几个B帮重要的干部和好几个涉案成员，目前到案的、以及已通知但未到案的名单列出来足足有33人，看得世真头皮发麻──根据她记得的E囯重要人物资料，帮派B至少一半的核心成员都在屏幕上的名单中，连首领也没能侥幸，帮派B现在差不多等同于半无政府状态，要糟。B dang大概是急着要撇清跟B帮的关系，这一波大动作看着是要逼死B帮。

帮派B的小弟们不知道会不会在失去管束的状况下闹事，帮派A也不知道会不会趁这时找帮派B寻仇，而不管是哪一种，光想象都让世真觉得自己快要恐慌症并发中风。

「小娜，妳父亲现在在家吗？」

／

阅人无数的金作家经手过很多很多人的资料，自从代表nim跟世真失踪那两个月回来，宣布了那听着像天方夜谭（但又没有理由怀疑她们做不到）的登顶蓝图后，她就着手从太平洋地区开始建立详细政商人物资料库，反正她们两个每到一个新地方都是要背这个东西的，不如提早趁闲暇时一点一点准备好。

这类查询身家背景的工作都极其枯燥又没有挑战性，只能自己想办法从中找点乐子。比如赫德的状况，就很适合演一段家庭伦理肥皂剧，是剧情不特别好看、但很适合一边配饭一边指指点点批评两句的那种。

大抵而言，他们夫妻俩关系和睦。早年赫德驻外岛，夫人长年身体不好所以一直待在城市，两人聚少离多，这段期间赫德有过好几段婚外情，断断续续大概有个十几年，夫人也知情，赫德求得原谅后，两人的婚姻一直稳定到如今，尤其赫德自军职退休后，夫妻算是恩爱。女儿小娜今年22岁，有忧郁症，夫妻两人很忧心，小娜倒是贴心，需要合家出席的应酬场合，她一样会到场，外界并不知道她有忧郁症。

「我记得赫德是八年前退休的？」

作家低头确认资料，「是。」

伊景隐隐知道为什么那天赫德听人说小娜长得像自己，会露出那种尴尬的表情了──她脑中浮出了八点档家庭狗血剧的剧情──但就算狗血，现在看起来很可能是真的。

「妳能查到小娜出生时，医院的文件或纪录之类的东西吗？」

「欸？应该是可以……有需要另外查其他东西吗？只要跟她出生有关的资料就可以了吗？」

「先把这个查清楚再说吧。」

金作家挑了挑眉毛，点点头，资料收一收下楼去了。既然有其他要进一步查清楚的东西，她觉得也许就要对赫德的故事重新评价了。

伊景没注意金作家的小反应，她还忙着要继续指示赵理事下一步：向帮派B放消息，让他们以为此次暴力事件被揭露，是帮派A找A dang帮忙的结果；另外也向帮派A放消息，网络上那些现身说法的受害者们都是被B帮唆使出来的。她要让两帮之间的火烧得再烈一点，最后留下来的，她会让它成为凤凰重生；若是最后只剩下灰烬，其后也还有很多小帮派等着上位，总归不愁没有可收编的有用对象。

其次，经过这段时间的舆论渲染，帮派A、B有任何负面动作，都会牵连着A、B两档的形象一起崩坏，那更有利于她的工作。

至于卓。

「保护世真。」伊景想了想，「不要让她发现。」她不希望世真觉得被监视。

「欸？世真xi惹了什么麻烦吗？」

「只是以防万一。还有，除了和她人身安全有关的问题，不需要特别跟我汇报她的行踪。这两天你就跟着她，有事我会联络你。」

「……是。」

／

伊景现在准备做什么呢，世真想。

伊景一定也知道眼下A、B两帮的恐怖平衡局势已被警方这一手打得直接从表面的文明交际时代退回实棒实打的石器时代，互看不顺眼的世仇怎么可能放过这个踏平对家的好机会；而徐伊景──或者说，假如换作是她李世真的话──在不考虑人员伤亡之类的前提下，她会再添点柴火，让两帮斗得更烈一些，像练蛊一样，最后直接收编存活下来的一帮，作为未来控制正治台面下其他势力的着力点。

商人要做的事，就是利用所有的局势，将自身利益最大化。所以，自己能想到的，伊景一定也能想到；但她会因为考虑两帮斗争造成的人员折损而选择其他方式，伊景却不会。对伊景而言，所有参与斗争的人无论出于何种理由，都是自愿投身于此，不需要替自愿者操心。

可世真就是无法忍受眼睁睁看着那样的事发生，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伊景跟这么多人命牵扯上关系。

没能成功阻止伊景扔出导火线，那就要阻止导火线被点燃；她现在要面对的已不是她与伊景的对峙，而是「两帮争斗」这件事本身。

世真找了赫德帮忙，他毕竟主动经营过与帮派A的关系，是真正与A帮首领有交谊的人，让他向A首领施压或许会有用。赫德一听世真的提议便显露难色，以A dang目前的情势，舆论正在风口浪尖上，人们又对「黑帮」之类的消息敏感得很，他根本不希望再和帮派A有任何牵扯；这一大把燎原之火这两天好不容易又烧回B dang那里，A dang应当消停些，现在诸事不宜，忌刷存在感。

「就是因为现在最好什么都不要做，要安静等这次风波过去才对；但帮派A非常有可能趁这次帮派B无政府状态的时候去闹事，现在大家都认为A dang跟帮派A有勾结，如果放任他们去找帮派B的麻烦而造成混乱，这把火就又会烧到你们身上了，所以，现在应该要让帮派A尽可能低调甚至停止活动。」世真压着心里的急切，尽量让声气显得平静些，这才是谈生意该有的样子，「顺利的话，这件事即使曝光，我也可以让它成为你们的正面新闻，毕竟您本来做这件事就是为了救人的。任何事交由媒体加工，都会成为耸动的负面坏事，但换一套解读方式，同样的新闻内容可以给人完全不一样的印象，关键在于由谁操作这件事；如果您愿意阻止A帮主不要和帮派B开战的话，这是一个可以操作的施力点，我可以救回A dang这段时间失去的声势。」

老成持重的退休将领兼正档领袖没有立刻回应，世真都能听见老先生脑子里的算盘打得啪啪响；这不应该是需要犹豫那么久的事，除非伊景已向他提供其他方案、或是警告过他不要接受其他人帮忙──但是──世真也在心里盘算，赫德对伊景有一定程度的防备，而且，她可以提供伊景无法提供的东西。

「如果您怀疑这件事是不是真的能扭转A dang的形象，只要想象一下小娜的反应就可以了。」

老人的眼里显出困惑。

「小娜有忧郁症，而且很担心她的病如果被其他人知道的话，会不会影响您的事业，所以她其实非常关注跟您、还有A dang有关的消息，现在A dang声势低落，她一直多心是不是因为她被人发现不对劲，而且对您的事感到遗憾。如果我猜得没错，她最近的病情应该不太稳定。」

「她告诉妳这些事吗？」

「我们当然都知道是她多虑了，但您放心，我不会和她说那样的风凉话。我真正想说的是，如果能让她那样善良单纯的人觉得您做的这件事是好事的话，其他人没有道理不相信您，我会让小娜和其他人都重拾对A dang的信任，救人的事没有不做的道理，而您做了，我们就有宣传的材料，我会用这件事重新取回A dang应得的信任。」

赫德现在的神情五味杂陈，看不出是心动多一些，还是犹疑多一些。「妳是在利用小娜来说服我吗？」

「她是您可以信得过的一把尺，她跟您档部里那些擅长分析的专家不一样，她是想法最接近普通人、而又绝对对您诚实的人。您只要想象一下，如果让小娜知道您做了这样的事，能让她认同您的话，其他的普通人也一样没有理由反对您。这样的事，对A dang的形象当然是有正面作用的。」

老先生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世真的双眼，像讨要承诺的恋人那样不屈不挠。「……世真小姐做这件事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呢？」

我就是这种喜欢做毫无意义的事的人呢──这样的问题，伊景已懒于问出口，因为不管问几次，也都只会得到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的答案而已。世真在心里对着那个每次都皱眉看着自己的徐伊景回答了一次，然后回答赫德：「贵档能在这次大选中胜选，对我们集团而言，就是最好的结果。」

赫德就这么被她说服去找A帮首领了，为确保一切顺利，世真以档部成员的身分跟了去。A帮首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年轻人那股血气方刚的气质也还未完全从他身上褪去，明明和赫德只差了十岁，两人站在一起却愣是像差了整整一个辈分，就连应答时也带着面对父执辈的客气。看着这两人互动还是挺有趣的，世真猜想赫德早年带兵的经历，大概让他面对黑道份子这类人很吃得开，该有的气势绝不输人、该软该硬的时机也拿捏得很好；世真看惯了他身为A dang档魁的温和可亲，这时才看到他做为高级将领的那一面，哪怕这里是帮派A的地盘，这间会客厅里的老大也毫无疑问是赫德。

赫德也并不全然以威严施压，他和A帮首领还是颇有些交情，说了些先避避风头、为了局势也为了大家好之类的话，A帮首领答应至少一个月内会将帮派活动的频率减少一半，也不会主动找B帮麻烦。「但是──」中年男人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又有些犹疑地看看世真，直到赫德示意世真是可以信任的人，他才说道：「我们底下有个堂主今天要带人去司法大楼装炸弹，他们打算把B帮核心成员全部炸死。」

／

今天是要针对B帮首领教唆手下暴力胁迫卖地的案件开庭，于是帮派B目前被捉拿到案的成员们全部齐聚司法大楼，准备作为「被教唆的手下们」出庭。

这的确是寻仇的最佳时机，多种愿望一次满足，通通打包带走，那可是将近一半的帮派B核心成员，要是真的全炸死了，帮派B气数也去了一半。带炸弹进大楼的方法也很简单：他们干脆让好几个人各自带一部份零件，通过安检进了大楼后再组。

赫德和世真立刻驱车赶往机关大楼，世真在车上原本想打电话报警，还是赫德提醒世真她一通电话过去说有炸弹，接电话的不把她当恶作剧才怪，但他堂堂一个A dang档魁打电话就不一样了，而且还不打报案电话，要打就打给警界高层，整件事也就不需要查核真伪了，他们一定立刻处理。

赫德拿手机拨号码时，世真还怔楞着。赫德的确是在履行救人的承诺，但世真没有想到会发展到这一步：他们原本只需要说服A帮首领，在他答应减少帮派活动时，整个任务就算是完成了。他们这一整路后头其实都有媒体暗中跟踪，世真盘算到时侯这件事爆上新闻，先让舆论烧一段时间，见猎心喜的媒体一定会疯狂追打这条消息，差不多烧个三天，各种难听的故事都被编派得差不多了，就以帮派B底层成员的名义在网络放消息「无意间从A帮成员那里听说A帮主下令不要在B帮陷于多事之秋时趁人之危」，再绘声绘影地声称看过赫德与B帮首领接触过；首先A帮成员应该会先被传闻影响，跟着出来说话，而赫德要求A帮首领收敛本来也是事实，接着B帮成员应该也会被这波半真半假的舆论影响，两帮的关系应该可以缓和一些。最后，再让赫德发出声明，说明自己收到民众请愿，故出面调停两帮的关系。她预计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将风向导向媒体捕风捉影自编故事、用零碎的画面片段误导大众并抹黑赫德，顺利的话，连之前A dang的负面新闻都能一并算进这次的帐里，一次洗白。

──世真原先是这么打算的。

现在赫德这一通电话过去，虽然只是声称「自己收到匿名通知将会有人在司法大楼安装炸弹」，然而他们无法控制这件事会以什么面貌、以什么方式从警方那里被传出去，更别说赫德报警的事一旦被外界知道，那么他刚刚才去见A帮首领、随后又出现在司法大楼现场……光想到这三件事会怎样被媒体串起来，世真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总之，整件事的不安定因素越多，就越复杂，對赫德與A黨都未必有利。

世真当然很高兴赫德愿意做到这一步，可她没想到他会愿意做到这一步。

就连要赶去大楼现场也是赫德提出来的，他希望有自己在那里坐镇，或许在场的帮派A成员愿意低调、收敛些；至于她自己，出于某种战友情谊，赫德都愿意做到这一步，她觉得自己当然也应该陪着去。到场的时候，大楼周遭已管制只出不进，连附近住商也都在撤离中，封锁线外最近的一所高中操场已挤满了疏散出来的人群、以及各路待命的警护人员。世真他们在操场下车，赫德只和现场指挥官点点头打个招呼，便远远站在一旁看着，但也就这么一点头，猎狗般敏锐的记者已注意到赫德的到来，大批麦克风纷纷抢到他面前，「只是来关心下午的审判，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不多话，带着公众人物标准沉痛严肃脸简单交代完便只剩下一句：「请大家继续为现场的救难人员打气。」不再回应任何问题。

能被媒体注意到就够了，所有人都知道赫德在现场，帮派A成员也一定都知道了。

连B dang档魁穆锡南也知道了。

早该想到他会在这里的，人群里的穆锡南先生正朝向他们走来，但世真和赫德的目光都在另一个人身上──走在穆锡南旁边的，徐伊景。

穆锡南挂着礼貌微笑介绍徐伊景「这是我们重要的合作伙伴」时，世真明显感觉旁边的赫德气场一滞；她撑着微笑看向穆锡南，将注意力放在穆锡南脸上，努力让自己不去注意眼角余光里正直勾勾打量着自己的徐伊景。

世真不觉得在这里看到伊景纯属巧合，徐伊景做的所有事都是有用意的，包括现在跟着穆锡南来与赫德打招呼，包括像现在这样与自己碰上。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

清冷的声音浇熄两大档魁寒暄的假笑，世真不得不看向伊景。那个微笑太好看，好看到让她心里一下子毛了起来，不妙。

伊景一边那样笑着，一边向她走了过来，与微笑相衬的温和声音像春风一样柔柔地拂过每个人的耳畔──

「她是我的秘书，李世真。」

──然后直接砸进世真腦子里轰了个巨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