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其四：最后的晚餐 (4)

「选挙之神」有两个人。虽说这是P盟亟尽所能搜罗各种数据才确认的结论，实际上却也不是什么值得意外的事，毕竟是规模那样浩大的事业，就算是性质接近都市传说的谣言，也有传闻他们是两个人或者三四个人，更怪力乱神的版本甚至说是双胞胎、多胞胎，就差没干脆说是会施展分身术的女巫了。他们真正耗费时间想在调查过程中确认的，是这两人中谁是真正的主使者？或是主使者另有其人？在他们终于确认画廊并不受其余外人操纵后，他们基本确定徐李二人的实质关系应是上下属，因为根据常理，两个地位平等又具有相同野心的人不太可能合作无间。

然而说是上下属关系，她们二人的合作模式却又没有明确的主导者，她们似乎只是很单纯地分配好各自负责的区域，然后各自分头进行，必要的时候就用手头的资源彼此配合或救援对方──无论她们究竟是平起平坐的合伙关系、还是上下级关系，她们二人的分头协作都堪称奇葩，值得管理学作家写上几笔。

他们当然不相信这种如童话般的完美合作关系能真的存在。人的野心会随着能力与成就一起增长，徐李二人终究会有为了贪欲而分道扬镳甚至相互竞争的一天──而发现徐伊景有私生女，更让他们确信这一点。

徐伊景也算个狠人，把私生女放在孤儿院里，整个孤儿院没人知道这女孩跟每个月资助院方的最大金主有血缘关系，连小女孩自己都不知道，每个月与徐伊景的通信都只称呼她「姐姐」；画廊同样没人知道这件事。而徐伊景要对这件事保密到家的理由，很可能是为了避免被李世真抓住把柄──就如同他们这次为了邀徐伊景到场所做的一样──小孩的人身安全容易沦为威胁恐吓的目标，小孩的身世大概也是她急欲保护的秘密，这样一个弱点，她没有动用画廊的资源保护，宁可分隔两地掩人耳目，显见她也防着画廊的人，尤其最有可能防着李世真，因为她是能力与野心都足以与徐伊景自己匹敌的人。

徐伊景暗地里这样防着李世真，李世真又是怎么看徐伊景的呢。

所以，他们原先打算软禁并控制徐伊景，但在发现来人是李世真之后，便改变策略决定拉拢她，这样，他们拉拢一个「选挙之神」打败另一个「选挙之神」，还能顺势藉由控制李世真，一并将控制十二个囯家的大权接收到手，没有比这更完美的落幕方式了。

他们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可以说服李世真合作。毕竟谁能抗拒得了一口气吃下全部事业的诱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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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李世真也是这样说服徐伊景的。

「『徐伊景』对他们而言是具有威胁性的敌人，如果是『徐伊景』去，那么这场会面就会是敌对双方的谈判，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控制妳；但如果是『李世真』去，他们不会把我当成敌人，他们会想拉拢我做他们的同伙，利用我把妳斗掉，这样对他们更有利。」

餐桌对面的徐伊景没有说话，带着审视意味的锐利目光直直盯着世真。

世真继续说道：「对我们而言，会面的目标是要让他们放弃追杀我们。如果是面对『徐伊景』的话，他们的态度会比较强硬，但如果是对『李世真』，为了拉拢我，他们的合作条件会比较宽松，甚至优待，所以利益上，明显是我去的优势更大，谈成的机会更高。而且，我全身而退的机率也比妳大得多，因为他们把妳当敌人，但会把我当同伙。」

「我说过我已经想好反制他们的办法，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

「所以如果我去的话，加上妳准备好的反制办法，不就更能百分之百保证我可以安全回来了吗？妳很清楚如果是妳去的话，妳几乎不可能谈成和我一样的结果，妳要面对的安全风险也更高。」

「就算是妳去，也不是完全没有风险──」

「但我面对的风险一定比妳更低，妳知道的。」世真的目光直直对上伊景，「就算妳认为我处理危急情况的能力比不上妳，但我这一趟很可能根本就不必面对什么危急情况，毕竟没有人会伤害有利用价值的同伙。所以，妳的顾虑完全没有必要。」

伊景冷笑，「妳可以顶替『徐伊景』的名字出席，我也一样可以用『李世真』的身分跟他们谈判，反正他们一样搞不清楚。这完全不构成妳要自己出席的必要性。」

「如果真的出事的话，对画廊而言，失去『徐伊景』和失去『李世真』的意义完全不同，如果单纯作为股东的话，妳会宁愿画廊失去『徐伊景』还是失去『李世真』，答案不是很清楚吗？合伙做事业的风险评估本来就该如此，妳应该很清楚。」

伊景没有立刻回话，依然是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的神情。目光无声交会，没有较劲或交火，只是时间久得刚好足够让世真看清她眼里的担忧，足够让伊景看清她眼里的倔强。

最终她还是平静地开口：「我从来不认为妳处理危急情况的能力比我差，一开始就是因为妳有这样的能力，所以才让妳在我身边工作。一般人就算有十条命都不够在我这里做一年。」

伊景看起来已经把话说完，但世真知道那样并不算是同意。

「我倒是确定有一种能力我一定比妳差。」世真放软了语气，「如果是我被带走的话，妳会像现在一样什么表情都没有、冷静地指挥作家还有理事跟卓他们，动用所有妳能动用的关系把我带出来。我因为爆炸案被带去警局那一次，妳就是这么带我出来的。但如果是妳被带走的话，这些事我没有办法做得像妳一样好。伊景啊，」身体微微前倾，此刻餐桌的距离竟然让她觉得有些遥远。「妳就是我最后的保险。」

对面的西伯利亚冰雪女王依然没有表情，但风雪已消停。伊景淡淡叹了口气，重新执起刀叉，「牛排要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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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局势骤变，普赞原本以为谈的是同盟协议，结果协议议成才发现会谈的对象不是同盟，是原本打算与同盟共同打击的敌人，徐伊景。

「我希望我们刚刚建立的伙伴关系还是有效，我会按照约定在你们选好的地址设置S画廊的太平洋地区总部，你们什么时候选好位置，我这里随时都可以开始进行。」

餐桌对面的女人笑容可掬，话语听起来也诚心诚意，普赞还是在那双眼里看到寒气，体面又散发着贵族文明气息的外表下，掩盖着未知。

普赞的表情线条一下子硬得能刚成锋刃，慈眉善目的老太爷形象褪得一乾二净，「……现在的后辈真是越来越不知道分寸。」

伊景垂下目光笑了一下。「这房间里的窃听器现在都被噪声掩盖，他们能听见的最后一句清楚的话，是您刚刚说『以后不会过问与P盟利益无关的事』。接下来的谈话，我想您也不会希望被其他人听到。」

伊景开始细数普赞家族与亲信牵涉到的所有关系事业与连带的利益关系。她在P盟境内虽然没有任何涉入正治或媒体操控的行动，却透过赵理事操刀、并辅以她拥有的各囯关系网络在P盟境内建立了一定的商业力量基础，在三年前普赞当选P盟总理后，便开始渗透与其亲族心腹有关连的企业或机关，这些牵连巨大利益的事业又往往将资金或核心安置在囯外，给了伊景扼住喉管的机会；她没有打算对抗P盟，也不打算与P盟总理对决，但普赞在「P盟总理」身分之外，也只是个人而已。

这就是她早已想好并筹划已久的反制方式。

普赞全程面无表情地听完伊景说的话，同样平静无波的声音一字一字说道：「妳今天是作为一个母亲，为了保护女儿所以带着这些武器来的吗？」

「母亲？」伊景挑眉，「你们拍照的那个孩子，只是我定期捐款认养的孩子而已，和我没有血缘关系。总是会有一些想要寻找我的弱点的人，所以才认养她。孤儿院的孩子本来就无依无靠，要伪造文件制造我跟她之间的联系也很容易；现在她作为消耗品的价值已经用完了，跟我没有关系。」

「妳以为妳这样说我会相信？」

「我可以提供DNA检体。妳们都能拍到她照片了，要拿到她的检体应该也不难，你们自己验验看就知道了。」

普赞笑了起来，「就算没有血缘关系，情感上的联系也是骗不了人的，妳每个月跟孩子通两次信，内容可是让我这个已经当爷爷的都很感动。我原本以为妳是忍耐着认亲的冲动写下那些信的，但如果没有血缘关系还能写出那些内容，那可是很深刻的情感牵绊哪。」

「要让人对我和孩子之间的联系信以为真的话，那些信件也只是很基本的布署而已，连文件都是假造的，您怎么确定信件会是我亲笔写的？」伊景勾起唇角，像魔术师看着被戏法懵得惶惑不已的观众，「您看过电影吗，拍电影的时候要顾虑很多细节，连东西怎么摆放安排都必须考虑有没有不合理之处。更高明一点的导演，可以利用这些细节影响观众。看起来我做得不错，你们也都好好按照我的剧本走了。」

普赞瞇着眼打量了伊景一会儿，往后靠上椅背，脸上复又舒展出轻松的笑容，「我们一开始就是预期妳会来的，现在这里的所有准备都是为了妳而准备，没有我的命令，妳其实是走不出这里的。我刚刚还以为这些都用不到了，但现在看起来还是可以派上用场。」

「所以是不打算顾及您的家人和亲友了吗，能坐到这个位子的人，果然都很不容易。」

「事业没了可以重新再来过，没有什么是不能过得去的。」

「真是豁达。」伊景笑着叹了口气。「那么您正在囯外留学攻读博士的小儿子呢？欧林达街102号？住在湖边别墅的大儿子一家人？我原本以为这些也用不到的，看来是太轻敌了。」

「徐伊景──」老人颤抖着唇开了口，却没有再说什么。

伊景没有再等下去，「刚刚我已经用『李世真』的身分和您谈完了合作，这些应该都透过窃听器传达给P盟和其他相关的权力机构了，您对P盟已经有了交代了，我也会按照刚刚谈好的内容行动，不会给您带来麻烦，整个P盟机关都会认为李世真正在与你们合作除掉徐伊景。而现在的谈话内容只有我们两个知道：我只是想要向您要一个保证，对您而言也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就是在您任期之内，不会对我和我手下的团队进行任何追杀活动。而为了让这个保证能够延长期限，我可以帮忙您下一次的总理大选，为您的连任尽一份心力。」

普赞已经沉静很多，手不再颤抖，他拿下老花眼镜，啜了口茶，才悠悠道：「是这样啊，如果一开始以『徐伊景』的身分谈判，妳知道我们会要求妳合作，但妳不打算乖乖听话，所以才以『李世真』的身分来谈。李世真只是下属，我们当然不可能用同样的标准要求她，我们得先帮助她除掉妳，然后在帮助她除掉妳的过程中，透过一次一次交换条件，让她日后听命于我们。但妳在谈完之后，承认自己是徐伊景，那么刚刚谈好的交换条件就不存在了，妳没有需要斗掉的上司，我们没有付出支持的机会，交易关系就不存在了，刚刚都只是为了应付P盟的一场戏而已，让我回去有个交代。到头来只是妳利用这个场合来见我，以我个人的家族为要挟，换取妳往后的人身安全。以结果而言，妳是用S画廊的太平洋地区总部作为抵押，就能换取妳们的安全，而且不需要臣服于我们。」

「用这么唐突的方式很抱歉，但我知道您也有您的立场，所以用这次机会，创造我们双方合作的空间。有了刚刚的对话，您对P盟已经交代得过去了，有太平洋地区总部作为抵押，P盟也应该会对我放心一点。您之后只要利用职务之便在这方面替我稍作推托，应该很容易就能搪塞过去了。我确实无意与P盟为敌，但也没有兴趣听命于人。」伊景挺直腰杆，即使是面对面平视，眼神也显出俯视的神气。「您只要答应这点举手之劳，就能换取下一任的连任机会，不是很划算吗？您家族亲信的事业也可以因此获得我这里的协助而有更好的发展。」

「……能够做到这一步的人，我其实并不相信妳的太平洋地区总部就只是乖乖放在我们这里做抵押而已。至于协助我的家族亲信，是为了作为护身符、避免我对妳动手，毕竟如果妳有事的话，妳和我家族事业的关系就会浮上台面，我一样会有麻烦。」

伊景敛下目光，不置可否。「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毕竟合作的话，您就是我的伙伴了。」

看着眼前的女子笑得明艳动人，一点也不输给他见过的那些电影明星，普赞莫名开始计算起自己的年龄，六十一岁又两个月，他还有几年可活呢？徐伊景和他大概至少差二十岁，她还有很长的发展之路可走，那副贵族外表下蛰伏的东西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想，他大概是没机会见识了。

「那位李世真，跟妳是一样的人吗？」

在伊景将要离开餐桌时，普赞没头没脑地抛出了问题。

「您想问什么？」

「我记得李世真比妳小十岁？如果她跟妳是一样的人，总有一天会取代妳，因为她时间比妳长。」

伊景淡淡一笑：「不可能。对了，我稍晚还有事，待会儿会直接离开，就先在这里跟您告辞了，期待下次能以伙伴的身分跟您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