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其四：最后的晚餐 (3)

宴会厅很阔气，天花板目测至少挑高5米，但这么个地方还是让人感觉心闷。

与普赞约好二十分钟后会面，这二十分钟世真当然也没光等着；普赞掺和前，她本来与那些名震太平洋地区甚至世界的商界巨子们聊得好好的，现在当然也不浪费时间，接续着聊。她懂得很多很广，虽然谈不上有什么专业的深入知识，但任何话题都能聊上几句，还能听着别人的谈话问些有趣的问题、提出一点想法；四分姿色，四分谈吐，两分的随和气质，她是能轻易获得他人好感与信任的万能钥匙，无论是谁都能与她合拍。更重要的是，她这样一个艺术品交易商对金融领域这么熟稔，稍微有点眼光的人也就不难猜到她除了正当艺术品交易外一定还有些其它业务，这样的人又和几囯领袖相熟，怕不是也没少经手几件大生意。总之认识不亏。

S画廊代表打从踏进此处开始，就没聊过几句本行，于是，如同某种挑战或考试，名校人文科系出身的E囯首相中途加入谈话圈，就这么把话题转向太平洋地区艺术界，世真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聊起几位E囯艺术家；原本谈话圈总是流动的，随着话题变换而吸引一些人过来、又让其他人被其他话题吸引走开，这下他们周遭的人越来越少，特定地区的特定艺术家话题过于小众，即使是一开始偕着首相而来的E囯慈善家都插不上几句话。

谈话氛围逐渐热络起来，他们聊遍马来群岛的景点、天气、名流佚事，还能顺便提几个双方都认识的熟人，比如几位媒体大老，比如赫德，彷佛离家的人偶遇故知，话题便开始绕着旧地今昔的种种打转，首相反复地聊起过去的这件事那件事，确认某事的细节是否如自己所记得那样、或是略带促狭地打探起某些事由背后是否有其他不为人知的意义，他们的对话逐渐由宽泛的马来群岛印象交换、进展为熟人间的对谈，一旁的慈善家沦为陪客，可这么奇怪的谈话组合硬是把原本只应有十五分钟的谈话时间聊到三十分钟才告一段落。

尽管谈话气氛很好，首相还是在几个听世真说话的片刻里显出一丝意味深长、欲言又止的犹疑。

──当然，因为她现在用的是「徐伊景」的身份。顶着一张首相不认识的脸，她自然不至于蠢到要在这种场合去说服对方相信她是「徐伊景」。

但首相那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问出口的样子，像不定时炸弹令人烦心哪，现在有第三人在场，若把窃听器算进去更不知道有几人──这种场合若有窃听器在场，一点也不是值得意外的事──总之，首相现在的犹疑如果扩散出去影响了其他人对她的印象就不太妙了。

「对了，Theia Titan 的画作不错，虽然现在还没有什么名气，但这几年内应该就会获得应有的关注，她是我最近签下来的艺术家。」世真的笑容依旧明媚动人，说话的口吻却意味深长：「就和您一样，优秀的人都不应该被冷落的，只要有机会的话，总有一天都会大放异彩。」

「我认得她，她也是舍运出身的，我们以前遇过。」首相换了一副怀念老战友的口吻，笑着问道：「她决定要认真创作了吗，她是一个个性很强、很不受拘束的人。」

「在商言商，我们是互利关系。如果她能把握机会，我就会让她被市场看到；但如果她不想改变原本的生活的话，虽然让人很惋惜，那也没办法了。」

与自己相似的人却可能往另一个更糟的结局走去，首相背脊有些发凉。

世真的笑容越发真诚起来：「首相有兴趣看看她的画吗？如果您也喜欢她的风格的话就太好了，我一直希望能有人多给她一点自信。」

／

「有自信就先赢一半」，这是世真那天和伊景争论完并「出门走走」后得到的结论。如果气势老是输伊景一截，她就永远无法与她并肩，她就永远不可能真正保护她。

所以她那天是笑着回去的，晚上还做了伊景喜欢的牛排。

徐伊景看着她笑瞇瞇地回来，笑瞇瞇地向她提议晚上吃牛排（伊景挑着眉问：「我们有准备这种食材？」李世真依然笑瞇瞇：「我不会错过能跟代表nim好好吃饭的机会的。」），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李世真一定不会乖乖接受下午的结论，现在不知道在盘算什么；但是，既然难得有机会跟世真好好吃饭，她也没什么理由拒绝。

于是她很泰然地坐到餐桌前准备开动。世真手艺很好，也很清楚她的口味，那样一顿餐点，其实是世真少数能理所当然给予宠溺的一种方式，少数能让伊景理所当然接受而不感到别扭的方式。

「伊景啊。」

徐伊景毫不意外地抬头看着餐桌对面正低头切牛排的世真。

世真说道：「的确用妳的名字比较好，我想过了。但有一些事想先向妳确认。」

「嗯。」

「既然要让我用妳的名字行动，妳不会干涉我在其他囯家独自行动时，用妳的名义作出的任何决定，对吗？」

「是。」

「妳也做好准备要承受所有因为我的决定而带来的后果，对吗？」

「是。」

世真抿嘴笑了一下，终于放下刀叉看着伊景。「我不会给妳招来任何危险的，我一开始就说过我要以我的方式完成妳的目标，我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要用能够减少树敌的方式，把妳推上顶峰。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就不会有任何危险因为我而转嫁到妳身上，而且，用妳的身分更好，这样在与『徐伊景』接触过的人中，至少会有一半的人不会把妳当成敌人。」

伊景皱起眉头，「李世真──」

「这就是妳要用我当替身的代价。」世真打断她，继续说道：「妳要我把妳当成保险，我接受了，但我会尽量避免使用到这份保险，而且做为报酬，我做事会比以前更小心，我会想尽办法用妳的身分建立人脉成为妳的保险。」

「妳还要再多花多少时间做不必要的事？我们的时间很多吗？」

「没有我，妳不可能用五年就完成十个囯家的工作，妳至少要多花两倍的时间才有可能勉强达成目标。而且，妳很清楚，站在顶峰的人不可能不招来敌人，我只说我会尽量避免使用到妳给我的这份保险，但不可能完全用不到。」世真叹了口气，「我只能相信妳可以处理好这些危险。」

「……知道了。」

伊景才刚低下头准备切牛排，世真再度开口：「做为交换条件，我希望妳也能答应我一个要求。」

伊景放下刀叉，冷笑着抱起手肘，「我是不是不该这么早开动？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嗯？」

世真笑起来，「食材是报画廊公帐买的啊。我只是希望可以轻松一点，现在天色晚了，要是心情不好的话也已经不适合再『出去走走』了。那么，」坐直身子，再次准备谈判。「如果计划进行顺利的话，我们取得十二个囯家的支持，P盟不可能坐视不管，他们会觉得受到威胁，所以如果没有办法在计划完成之前就确认我们的身分并把我们解决掉的话，那么最后他们一定会邀『徐伊景』见面谈谈，对吗？」

「是。」伊景已经隐约猜出世真要要求什么了。

「到时候他们一定不会杀掉这个『徐伊景』，他们会想办法控制她，而且很可能是软禁之类的方式，这样就等于控制了十二个囯家，再加上他们自己，差不多就控制了太平洋地区所有的岛屿。对吗。」

「他们应该会这么打算，但我们也有反制的方式。」

「我要去。」

「不行。」

意料之中。「妳如果有自信反制的话，那就没有什么不能让我去的理由，而且让『李世真』去，比『徐伊景』去更有利，妳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是妳说的，只有我们互相利用彼此，我们的伙伴关系才成立。」

有自信就先赢一半。而且世真有把握她的理由绝对充分。

／

她永远有plan B，这是她自开始工作以来最先学会的几件事之一。

她要极尽可能地让普赞相信自己是「李世真」，虽然她确信自己已经表现出比徐伊景本人亲切一百万倍的气场和谈吐、把握了所有机会表现出「李世真」的样子，但万一普赞他们没注意到呢？万一这些都还是不足以让他们确定她是「李世真」呢？

于是她在宴会开始前打了个电话给E囯的老朋友小娜，足足一个钟头的囯际电话，她把时间拿捏得刚刚好，理应可以刚好赶上宴会正式开始时间；至于后来因此而恰巧碰上保全人员离开、发生被女服务生拦下来差点进不了场的插曲，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了。

／

他是个小心求是的人，这是他自踏足正坛以来最先学会的几件事之一。

根据她们两人的差异性，普赞初步猜测来人是李世真。但他们对这两人所知太少，仅仅凭一点就确认身分，还是有些不踏实。

E囯──他想，E囯是目前所知她们两个唯一以各自的名字共同出现过的地方，让她多聊聊E囯，或许可以找到什么线索去比较出徐李二人的差异，所以他吩咐一位长年待在E囯的慈善家带着窃听器去找E囯首相搭话，牵合他与徐伊景谈话。

这位「S画廊代表」──还未确认身份，所以暂且先称呼她为「代表」──她和两位E囯的嘉宾很聊得来，尽管普赞还是在窃听器里听出E囯首相并不认得这位「徐伊景」。有野心的人不在乎过去，他们更在乎未来，尤其和事业伙伴碰头根本没必要做什么情感交流，首相把天聊得像是经年未见的老同学确认彼此一样，实际上意不在于叙旧，而是一种试探，他在试探这位长相完全不同的「徐伊景」对自己的事知道多少、对E囯的事知道多少、和S画廊是什么关系，他八成还怀疑过对方是不是不学无术的诈欺犯。

如果她真的是李世真的话，那么做为徐伊景的秘书也很称职了，聊起艺术圈的话题也没什么问题。

对话中，另一件引起普赞注意的是这位「代表」在E囯的交际圈，她和许多E囯政商名流相熟并不奇怪，但他们还聊及E囯A 档前档魁赫德的女儿娜莎，听起来这位代表和娜莎非常要好。娜莎并非频繁在公众场合露脸的名媛，仅仅做为档魁的女儿，她并不属于打通人脉时「必须得认识」的那一类人；也就是说，这位代表与娜莎之间的情谊属于私人交谊，在李世真与徐伊景之中，娜莎很可能只认识其中一人──那么，只要能确认娜莎认识的人到底是李还是徐，就能确认现在这位「代表」的身分。

「如果要调查跟这位娜莎小姐有关的资料的话，其实宴会开始之前，我们有撷取到一通囯际电话的通话内容，但因为都是女孩子间的闲聊，所以没有向您通报，很抱歉。」普赞的贴身幕僚恭敬地报告：「通话双方的称呼是『小娜』和『世真』。」

虽然晚了，已经超过约定的会面时间，但既然确认了来者的身分，也就可以放心会面了。

／

会客室是完全密闭的包厢，装潢与室内摆设风格走古典奢华风，桌上的茶具也是讲究的名牌英式下午茶瓷器；一下子从挑高至少5米的宴会厅走进这种包厢，感觉像是要私底下密谋什么坏事。

普赞屏退侍者，包厢里只有他们两人对坐在餐桌两边。

「我们邀的是徐伊景女士，但她让妳来了，李世真小姐。」普赞笑着下了结论：「看起来徐女士是个做事很小心的人哪。」

很好，他们相信她是李世真了。她满意地微微一笑，「她是一个考虑周到的人。」

「这不是第一次了吧？我听说她以前就曾经让妳代替她去参加过一次会面，而且还因此差点被炸死。不知道世真小姐对于当年那件事是怎么想的？如果徐女士是因为觉得这次会面跟当年那一次一样危险才让妳代替她来的话，可见她对我们的误会也很深。」

「当年的事，我只是完成工作而已，现在也一样是受代表nim的信任才被吩咐来的，今天的会面很重要，可惜她身体真的不好，很抱歉不能亲自前来。」

普赞啜了口茶，嘴上虽然还是笑着的，眼神却意味深长：「距离宴会结束的时间也不久了，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徐女士现在的事业规模很令人赞叹，据我所知，有一半是妳完成的，妳的能力一定与徐女士旗鼓相当；世真小姐一点都不像是听命他人的秘书，没有考虑过自立门户吗？」

「如果我的能力能让您觉得还可以的话，那也是代表nim栽培我的。我没有想过那样的事，就现阶段而言，自立门户还言之过早，只有继续待在代表nim这里我才能有更多学习和磨练的机会，没有其他地方有相同资源。」

「徐伊景明显没有像妳重视她那样重视妳哪。我们都很清楚她为什么派妳来，所以，妳对她而言只是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而已。还好，我们本来就没有打算对妳们做任何唐突的事，所以请放心，我们本来就无意要与妳们为敌。只是现在看到妳，让我觉得，妳这样的人至少也要在懂得妳价值的人手下做事，不然多可惜。」普赞顿了顿，语气一下子沉下来，神态认真：「世真小姐要考虑跟我们合作吗？我这里不敢让妳屈就，但合作的话，我想我们还是能提供很好的机会。徐伊景一直跟我们保持距离，不敢打我们的主意，可见她也很清楚我们的实力；我们提供妳支持，妳就能拥有徐伊景没有的后盾，要赢过她一定不是问题。」

普赞靠在椅背上，等待世真的回复。

世真抿了口茶，望着杯里的茶汤许久，才开口说道：「交换条件呢？感谢您愿意信任我的能力。但既然要动用P盟的力量合作的话，就不可能没有条件吧。」

「这类的事，可以等妳真正赢过徐伊景以后再说。」

「交易的话，最好还是先把条件说清楚。」世真笑得明媚自信，彷佛脱去一层小心翼翼的拘谨，终于愿意如普赞所说，打开天窗说亮话：「第一，我知道你们近期准备推行区域经济合作计划，我会让现在徐伊景影响的所有囯家全力支持你们。」

世真说的是再基本不过的事了。P盟是为了让整个太平洋地区听话而提出与世真合作，可不光为了一件区域计划而已；但普赞还是点点头，「还有呢？」

「第二，我会让S画廊在P盟境内设立太平洋地区总部，总部的营运资本中会随时保留一亿现金。说白了就算是我留在你们那里的『人质』，肉票，抵押物，您想怎么称呼都可以。」

普赞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世真。

「我会去找两位与P盟政要有家族关系的人士做为总部的大股东，两位相加持股过半，这样你们就能随时知道画廊的动向。不过，股东人选由我自行寻找，因为毕竟是有实权的位子，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生意伙伴，我希望是和我搭调的人。由我这里提出人选，你们拍板定案。」

普赞终于笑着点了点头。「是要在合作之前就先交换诚意吗。不过，这些都只是预想。也许到时候我们并不需要妳设置这样的总部，也许我们会有其他需要，往后我们合作的路还很长。我可以先向妳保证，在妳成功取代徐伊景之后，关于妳的事业，凡是与P盟利益无关的事，我们不会过问。」

普赞说的话差不多等于没说。世真还是给了一个无比动人的微笑算是回应，然后，无比优雅地又缓缓抿了口茶。待茶汤缓缓流过喉头，她靠在椅背上，整个人顿时又换了另一种气质，优雅冷冽，胜券在握。「看来我的确是小心过头了，不过，如果不是用这种方法的话，或许没办法这么快达成合作关系也说不定。」手指轻抚高级瓷杯滑润如玉的杯缘，她的游刃有余旣捉摸不定又蕴有戏谑气息，像是踮着脚尖游走在摆满易碎物桌面上的猫。「合作关系谈完了，接下来就该谈谈别的了。我的孩子，承蒙你们关照。」

看着眼前气韵像是忽然成熟了十岁的女人，普赞微微一愣。

这人不是李世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