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其九:The Rest (2)
6.
李世真还聊了很多自己和徐伊景的事,然而这段泰恩一边聊着一边写下来的访谈笔记,事后他却发觉即使看起来是生活琐事或普通的私人经历,也都与某些大事牵动着。
他对这两人太熟悉了,但一直是以普通人的身份仰望着的,仰着头努力在卷佚浩繁的琐料中试着淘出点点星光,好描摹出她们的轮廓。她们是只存在于他儿时记忆中的神话,而后是他追索一生的谜题,在真实的旧事与虚构的传闻之间,真假交错,她们身处无人能及的巅峰,只有想象力能带领人们贴近彼岸,旁人不断为她们抹上的传奇色彩让她们成为星空中最明亮的光。
直到李世真温柔舒缓的声音轻描淡写地带他走过那些她和徐伊景的点点滴滴──以一种和刚刚谈论着世界八卦的语气同样平静的音调──过往只存在于崔泰恩的各种笔记与资料中的讯息,忽然都有了现实感与温度,这场与「独居老人」的访谈,竟也逐渐变质而像是与相识多年却不曾谋面的「老友」谈天。
在李世真说完最后一个故事后,他觉得她们也只是人而已。
7.
她们两个的身体一直都没什么大碍,但年纪大了,早都对此有心理准备,她先走,或者她先走。除了拟定生前契约时两人跟律师一起谈过身后琐事外,「死亡」这件事不曾成为她们两个认真讨论的话题。
伊景交代死后直接烧了,骨灰要选在风最大的那一天、在尽量高的山上撒出去。如果她比世真先一步离开的话,那就只要在离家最近的墓园留一个不刻字的石碑就好,碑下埋着她的那一枚结婚戒指。
世真的交代是:遗体的处理方式跟伊景一样。如果自己比伊景晚走的话,那就把自己的那一枚戒指跟伊景埋在一起,遗产全数留给慈善基金会打理。
于是伊景再补交待了一句:「如果我比世真晚走,处理方式也跟世真一样。」
那天下午,她们两个和平常一样用完午餐就一起坐在庭院廊下喝茶,她们的话题一如既往是各种世界时事,即使她们已经不参与任何计策或谋划,但依然乐于猜测人们的野心和欲望会将整个世界带到哪里去。聊到一半,世真觉得气温开始下降,便进屋拿了两条毯子,出来的时候伊景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她知道伊景再也不会醒过来。
「这样的话,毯子就不够暖了──」世真将毯子披在伊景身上,然后也给自己披上一条,走回对面的位子,坐下,啜了一口茶。已经喝不出味道了。她看着院子里尽管四季更迭、这之中一定已经历了好几代花落花开,却一直都保持着新鲜艳丽的风景;跟某人一样永远一丝不苟、神采奕奕。
「代表nim。」世真平静地看着院子,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还在韩囯的时候,金作家约她出来喝茶想劝她不要再阻碍伊景的事业,她告诉金作家自己非前进不可,因为代表nim在等着她。「我以为我终于再也不会让您等了。」眼泪滑落,世真的表情依然平静。她回过头,看着像是以前过于劳累而靠在办公椅上睡着了一样的徐伊景。
而她也还跟以前一样,是那个看着徐伊景睡脸,不知不觉会看得入迷的李世真。她从来都舍不得叫醒她,只有这次开口了:「伊景啊。」
这样,她就永远都欠她一句「世真吶」。
8.
一个星期后,记者的访谈稿赶上了李世真死讯的新闻顺风车,让杂志大卖了一期。作为一个原本就很少曝光在镁光灯下的「幕后实权者」,而且还退休了很久、早就不参与任何世事的人,其实徐伊景与李世真的死讯根本引不起什么骚动,真正引起关注的是那么多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居然同一时间纷纷发出讯息致意,而各路媒体对这样两个理应有些故事的名字居然只能含糊其词地介绍她们是:XX慈善基金会理事、XX大学荣誉博士 、XX集团荣誉理事长等等各种不着边际没有实质意义的名词。
就连历年关于她们两人的访谈也都是称不上什么深度的陪稿而已,于是这次的李世真访谈稿件让一家地区性杂志一夜之间洛阳纸贵。
记者想起那次访谈结束前,李世真叮嘱他:知道他为了这次访谈而守株待兔等了很久,但稿件要尽快写好,不要拖,有不完满之处也没关系,最好在三天内完稿、一周内曝光。
这不符合他做为一个自由记者对自己稿件水平的要求,「可以冒昧请教是为什么吗?」
他看到李世真的眼里有不符合年龄的光芒闪烁,精于计算又饶富深意的,她笑着回答:「因为我想赶快看到。」
他在那张脸上找不出一点恶意,加上对方可是目前已知最有权势的人哪,他不能违抗这样的人的嘱咐。
李世真甚至随手抽走他的记事本,翻到最后一页,提笔签下自己的名字,「要给你写句什么话吗?」
记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个,崔泰恩,我叫崔泰恩,写『给崔泰恩』就好了,非常感谢您。」
世真写下的是:「For my dearest friend 泰恩」,最后加上了日期。记者无比讶异这样一个鲜少在台面上曝光的大人物会像明星一样展露对仰慕者的亲昵,世真像是听见他的心声即时解答:「拿着这一张就可以找到我,请务必在一周内把稿子曝光上刊。」世真看着一脸茫然的记者,补了句:「最后做些有利可图的事也好,虽然跟我没什么关系。」
「呃……什么意思?」
记者错觉坐在自己对面那位意气风发的女士其实是披着老年人假面的年轻女郎,诚恳干净的眼神和语气让他想起大学校园里的学妹,好像自己才是那个该照顾人的前辈,她说出来的话让他居然有些脸红:「很高兴能跟你一起喝茶。最后还能跟这样的人说话真是太好了。」
如果不看脸的话,他刚刚是对一个年纪可以当自己妈的人心动了吗?呸呸呸。
紧接在吐槽之后的却是一瞬间的恍然大悟──很久以前他听过父亲的老上司酒后闲谈提及早年徐李二人在韩囯的活动情形,他说,她们一个是北风,一个是太阳,徐伊景作为西伯利亚寒风直接把人的衣服刮碎的手段说都说不完,李世真作为太阳的处事能力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老先生最后对李世真的评语是:「她是诚实的好人。」
那句评语成为他此后追索这二人时最大的疑问。李世真即使在与徐伊景公开伴侣关系之后,交际场合也依旧保持婚前的活跃,李世真本人对暧昧关系所持的开放态度无疑默许、且承诺了爱慕者们仍然可以在绅士限度内接近她;成人世界一向表里不一,台面上如此,谁知道台面下的限度还能宽到什么程度(注),「徐伊景的妻子」这样的标签反而阴恻恻地让她偶然抛出的任何饱含暧昧的眼神更价值连城,别有心思的男士女士在那样的短暂瞬间得以错觉自己彷佛也能与世界顶峰的那人共享特殊待遇。有人说她们二人的婚姻关系并无情感,徐伊景不过是想给自己的秘书一个好用的筹码而已,就结果论而言,李世真也确实利用得淋漓尽致。像这样一个明显将自己的个人魅力作为武器使用的人,父执辈正坛老狐狸在深思过后对她的评论居然是「诚实的好人」。
可是这一瞬间他忽然可以直接从李世真身上明白这件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9.
他最后对这份稿子最大的不满意之处,就是自己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慢慢琢磨该怎么写出他短暂一刻在世真眼里看见的光,北风与太阳的故事只说了一半,人们将难以理解冷酷而树敌无数的徐伊景怎么可能屹立神坛从不坠落,缺少了太阳如何让旅人心甘情愿自动缴械的故事,此后历史轶闻将在人云亦云之中更加夸大北风的冰冷残暴,才好填补失落的情节,将徐伊景解释成无人敢挑战的黄金女王。
现在的他也已不怀疑李世真与徐伊景之间的情感关系。有小道消息传闻李世真在她们二人宣布结婚前一天曾被绑架,徐伊景是为了保护李世真才在此事落幕后火速将秘书升级成伴侣,借此警告各路敌人切勿动她妻子的歪脑筋;小道消息的真实性没人敢保证,却很符合大众逻辑。她们的形象一刚一柔,在李世真的映衬下,人们甚至因此常常忽略徐伊景作为女性也同样拥有不输给明星的美貌和品味,各路故事无论真假也就由此决定了她们保护者与被保护者的角色──但是,如果,原本很可能被对手们群起围攻的徐伊景之所以可以安然无恙,是因为有李世真在背后斡旋的话,则争论「保护」或「被保护」也就没有意义了。
要给她们的关系做个总结的话,他认为是「彻底的互相利用关系」,她们似乎没有哪个决定不跟利益挂勾,可利益又不足以串起整个故事、当然也不足以支撑两个人相伴终老。徐李二人晚年少有的几次曝光都是一起出现,总是十指紧扣,举手投足都充满晚年爱侣的默契和相惜;在群众中总是占有压倒性多数的阴谋论者相信所有摄影镜头前发生的事都是做戏,而他现在相信那是真的。人们以为那些镜头里的画面就是她们二人的全部,因而就算一口气武断驳为「做戏」也不痛不痒,然而那其实只是长久爱情沉淀出的最后样貌而已,不再需要为自己辩护的、平淡宁静的爱情。
她们二人真正经历了动心、热恋、冷静、沉淀(、或许甚至还有背叛)的爱情过程,恐怕都与那些已知的或未知的权力斗争故事纠缠不清,以至于不可能有人能说得清楚徐伊景与李世真之间是怎么回事。记者崔泰恩觉得自己在李世真那一眼里见证了真实的历史,却没有办法与任何人分享。
虽然李世真本人大概并不在意这件事。如她自己所言,整场访谈就只是「与平辈一起舒服地喝个下午茶」而已。
记者最后靠着那张签名证明自己是「李世真女士的朋友」而得以带着完成的访谈稿见到帮世真处理后事的金元卓先生,「李女士生前说想看这份稿子,要我一个星期内写好交给她。我想我只能交给您了。」
虽然李世真本人大概并不在意这件事。「想要赶快看到稿子」的约定只不过是强迫他务必在一周内出版稿件的托词而已;多亏这次访谈搭着李世真过世的绝佳时机出版而引起轰动,给他往后的自由记者之路平添了一条镀金纪录。
金先生双手接过稿子,眼里还泛着泪,嘴边却漾起一片温柔的笑意,「世真xi又做这种多余的事情了。」
记者崔泰恩无法理解那是什么意思,但他想,金先生一定是李女士很好、很好的朋友。
10.
「世真吶。」
这次她没有回答「是,代表nim」,她笑着看着眼前的人,像年轻时的那天晚上一样,刚发现朴建宇与文室长联合隐瞒自己时的那个晚上,她在路口转角看见那人像夜里唯一的一道光。
唯一一道永远向自己张开双手的光。
毫不犹豫跑起来的时候,在光里模糊的剪影逐渐清晰,黑色的大衣、精致的蕾丝衬衫、总是一丝不苟的发线,脸也同样是记忆中熟悉的脸,在任何大人物面前都仍然冷酷骄傲到几近嚣张跋扈、面对她时却总是柔和三分的脸。
斑驳的垂垂老朽的记忆似乎就被留在她刚刚跑步的脚印里了。所有的轮廓都又锐利起来,干净利落。
她的徐伊景从来都不主动对她敞开怀抱,她的手自然而然钻过伊景插在口袋的手臂,理所当然地环住她的腰。她们每一次的拥抱都是这么开始的,徐伊景的回应总是低调却有力,一如此刻抚上世真后背的手。
世真明显感觉伊景有话要说,而且不是什么温馨感人的话;虽然她觉得现在她实在很可以理直气壮大哭一把,但还是很快收住情绪,深呼吸一大口,一口气把鼻水通通吸着吞进了肚子。只是,现在伊景的手就放在她的头上,她舍不得抬头。
「舒服吗?」
伊景带着笑意的声音低低地弥漫在她耳边。
世真点点头。
「妳想休息吗?」
世真摇摇头。「我知道妳想做什么。」
「像这样光只是存在着实在是太无聊了。」
「那妳肯定会需要我的。」世真收紧了环在伊景腰上的手。「金作家他们还好吗?」
「我还在考虑要不要找他们。他们当初是为了照顾我才来陪我,并不是真的想做什么事业。」
「妳都知道?」
「嗯。」
「我确定卓一定会想来的,他一直很喜欢以前那些工作。」
「那也要等他来了再说了。他很健康,还会活一段时间。」
「伊景啊。」
「嗯?」
世真终于离开伊景的颈窝,看着那双一如既往清澈得可以映照出自己轮廓的双眼。「这次妳最后的目标是什么?」
又是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也不知道。这个地方能爬到什么程度才算巅峰,就要爬上去才知道了。」
注:世真当然从来没有跟徐伊景以外的人有任何进一步接触过,这只是崔泰恩的臆想而已,泰恩也没有恶意。我想试着写出后人在看待一些资料不全的历史甚至传说时,常会出现的偏见和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