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其七:地狱咫尺 (4)
这一夜像是过了很长,她又做了同样的梦,可尽管主观上她觉得自己在那家姜饼屋般甜美得过分的咖啡店里待的时间前所未有的久,梦境却比之前都短。在梦里的世真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以前,手机震动的声响为一切都画上了暂停的休止符,她向世真示意过后,接起手机,话筒里却同样传来世真清朗如孩子似的声音:「妳想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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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景在病床醒来,看见世真露出和她梦中咖啡厅看过的一样的笑容。
「好久不见。」
清朗的声音彷佛接续着梦境,伊景恍惚了一秒。「我昏迷很久吗?」
世真摇摇头,「一天。但是,总觉得前天的事像在梦里发生的一样,前天妳说话都不像以前那么有力气了。伊景妳太久没休息了,像现在这样好好睡过一觉,整个人感觉有精神多了。」
伊景拉开领口看了一眼已包扎好的肩膀,「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至少一星期。妳手头上的事我会帮妳处理好,这个星期还是好好休息吧,想看什么书我给妳带来?」
「有些文件我还是要看过的──」
「好歹我是妳的职务代理人,妳就让我这个代理人偶尔发挥一下作用吧。带梵谷(Vincent van Gogh)跟透纳(J. M. W. Turner)的画册来给妳好吗?我看到妳桌上有画展票根。妳出院后也带我去看看吧,他们下星期换安迪沃荷(Andy Warhol),我看妳办公室里也有他的画册。」
「不必,真正有代表性的作品他们都没展出来。」
「那妳带我去一次罗浮宫?好歹我是妳的职务代理人哪,可我一点都看不懂那些艺术品。」
「画廊这方面的事不是也不需要妳插手吗?」
「伊景啊,」世真拉着伊景的手抚上自己的脸,「妳很不想跟我出去吗?」
伊景安静地看着世真,某种久违了的怀念感带着无比充实的现实感随着世真脸庞的轮廓一并在她心里清晰起来。「……好,我们去吧。」
「那我们排两个星期的空档去?啊~听说罗浮宫认真逛起来可以逛整整好几天──」
世真开始像孩子一样絮絮叨叨为不久后的出游画起蓝图,伊景仍然只是安静地看着眼前有点得寸进尺的孩子,她一直觉得世真还是「孩子」,欲望和善意一起在她身上滋长起来,如未经驯化的兽,又天真又残忍,她对世真的天真束手无策,却也常惊艳于她求生时展现出的果决和胆识。世真说「没有代表nim就没有现在的我」;但直到现在,她始终觉得幸运的人是自己,她的结论仍和那晚一样:无论世真有没有遇到自己,她都可以找到机会往上爬、过她想过的生活。世真似乎很庆幸自己能成为现在的「李世真」,但如果,如果有一个机会能让李世真站在上帝视角,去选择要成为现在的「李世真」,还是另一个与现在截然不同可是更幸福的、像梦境里见到的那个「李世真」,她会选哪一个?
徐伊景没有把握在那样的选项前面,世真是否仍然会选择自己。
但是,如世真所说,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更努力为这桩交易增值,她徐伊景从来都是自信满满自己提供的交易条件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
「──代表nim,妳都没有其他意见吗?」
「该去的地方我都去过了,所以妳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就好了。」
「啊~真是,不公平啊。而且这样对妳来说不就不好玩了吗?都去过了。」
「那妳就要自己想办法让我觉得这趟旅行值得了。」
「伊景是挑衅我?」
没有回答,伊景又是那个似笑非笑的招牌表情看着世真。
「那不,我们不去罗浮宫也可以,还是找伊景没去过的地方吧」
「如果不是去罗浮宫增进妳的基本技能,那画廊要用什么理由给妳放假?」
「代表nim,我从入职到现在几乎是全年无休,而且陪过度劳累的上司出游,我觉得这个理由很充分。」
听起来像是要画廊同时给我们两个放假好让我潜规则妳?伊景挑眉,最后还是选择忽略这句槽点满满的话,「如果不是为了给下属增进基本技能,画廊也没有什么理由要给我放假。」
「好好,那些都是借口,我就想跟妳出去。」世真说话的神情没有一点戏谑,又半带着撒娇地补了句:「伊景啊,代表nim──」
伊景浅浅勾起嘴角,「好。」
世真的开心毫不掩饰地炸成烟花,快乐气息一下子感染整间病房,像阳光倾洒一室。
伊景恍惚间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世真现在笑得跟梦境里的世真一样幸福。
「世真吶。」
「是?」
「我想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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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那个在仓库被炸死的台湾人,一段时间之后,伊景终于找到机会提起。
世真像是知道伊景真正的疑问为何,疑惑地挑了下眉毛,原来伊景在意这件事在意了那么久了吗──「那是意外,我不觉得他是被我杀死的。反倒是他跟另一个人随时都会把我杀死,我没有其他选择,把罪恶感或愧疚感用在那种人身上也没有意义。这跟代表nim那时候的情形不一样,集体绑票那一次,我们没有立即性的危险,警察已经赶到了,把她交给警察处理就可以了,妳完全没有必要为了那种人杀人。要说当初那个台湾人──」世真很认真抱肘想了一下,「我已经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伊景拎起杯子啜了口花草茶,别过眼,「我没说这两件事有关。」
世真听出没说出来的下半句是:妳别擅自比较。我没有在意妳说的问题。
「是,是。」她也啜了口花草茶,眼睛简直要笑成弯的。
她好想揉揉伊景的头。像老虎一样看起来很有威严,其实是只大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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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真一个人步行到画廊附近的咖啡厅去。她和人有约,而且不能让伊景知道。
事件已落幕一个多月,伊景查出干扰他们工作长达一年的幕后黑手是莫氏集团第二代,虽然莫氏在伊景主导下,事业版图扩及大西洋地区,发展前景很好,但第二代的野心显然更大一些,他们不满必须与大西洋地区当地的百货业者分食市场,也无法理解为什么父执辈事事都要听从伊景指手画脚。他们私底下找过其他同在伊景手下的太平洋地区企业,希望能联合对抗伊景,但根据伊景历来的行事风格和过往纪录,没有人敢违抗徐伊景,即便有心也持观望态度──包括莫氏第一代也知道后辈的行动,表面虽不认同,实际上却是默许的。
最后莫氏第二代决定自己想办法对付徐伊景。他们的想法很简单:过往想除掉徐伊景的人没有一个成功,可见那些办法一点用都没有;如果外在的攻击手段没有用,那就想办法让她自己崩溃。
既然找不到徐伊景的弱点,那就利用所有人都会有的弱点。
于是就有了接下来一年画廊的遭遇。他们原本预计整个进程最多不会超过四个月就可以成功,可却一直持续将近一年,伊景越来越极端的行事风格才让他们相信已渐有成效,没有做白工;他们也算是见识到人类精神耐受力的极限了,若是一般人只怕都撑不过两个月。
伊景最终将嫌疑范围缩小到「与自己有合作关系的太平洋地区企业」和「曾为了与自己建立友好关系而拉拢世真(认为李世真忠于徐伊景)」两个条件,再加上从B帮获得的线索,便查到了莫氏第二代。她花了一个月让莫氏破产,莫氏旗下产业让她像分赃一样透过并购成为其他太平洋地区企业的囊中物,她甚至断了几位高阶主管往后在各自专业领域中继续生存的后路。
杀鸡儆猴意味浓厚,莫氏家族当然更逃不了清算。
世真没有插手伊景对莫氏的决策,这阵子她暂且放缓N囯的任务,手上忙着先把这一年内画廊延宕的各项事务处理完再说。关于莫氏,她只有一件小事与伊景的意见不同。
所以她约了莫氏第二代最小的五弟见面。
推开咖啡厅玻璃门,资料卡上那张书生气息浓厚、不属于商人的脸,已经正襟危坐等在里头。他还只是个前年才从大学艺术系毕业的年轻人而已,这次的事他也有份,甚至算是主谋──提出要用工作压力与人际孤立逼疯伊景的人是他,实务上当然主要由哥哥们操作,他只负责策展,这一整年他透过企业旗下的资源在Perinthia城策划了一系列画作展览,他从画廊交易资料猜出伊景偏好的画家和艺术风格,然后专挑其中较阴郁负面的作品展出。
这样做到底能对伊景起多少影响,其实是很令人怀疑的事,也许伊景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些展览;年轻的莫先生当初也只是觉得这是他专业领域内唯一能做到的事,尽管可有可无,也就当作是碰碰运气了,反正不无小补。
这样一个未来要继续升学、以成为学者为志的人,他出的主意居然还真的对伊景奏效了。伊景已经把这家伙的升学之路堵死,大概不会有一流学校愿意收他;但这样的人,世真想,他还那么年轻哪。
年轻的莫先生打开世真交给他的牛皮纸袋,抽出一整套全新的身分证件、登录着新名字的一流大学艺术研究所录取通知书,他怔愣地看着世真,半张着嘴想问世真要什么交易条件,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世真没在意年轻人的反应,自顾自说道:「我没有动用什么不正当关系让你录取,伊景让你的资料从这些学校的招生作业里消失,所以我也只是让你的作品集重新获得机会被这些学校看见而已,他们是认可你的实力才让你入学的,跟我没有关系。录取的名字当然不能用你原来的名字了,再过一阵子避过这次风头后,我会赶在开学前让人帮你办好更改名字的手续,到时候你就会有新的身分证件,现在这一套假的可以在逼不得已的时候凑合着用,但能不用最好还是别用。」
「……妳是要帮我吗?」
「能让伊景掉进陷阱是很了不起的事,这么年轻就玩完的话太可惜了。」世真笑了一下,「至于你们家族的产业,我帮不上忙。因为那是生意。」
年轻人已经镇静很多,喝了口咖啡,若有所思一点一点咽下,才自言自语似地挤出一句:「所以她真的掉进陷阱了……」
「如果你是想问为什么最后失败的话,那倒是不用追究了,失败是好事。」世真抱起双肘,叹了口气,「你们不了解伊景。她不会照你们希望的那样崩溃的,她会把那些情绪也视为障碍物一并除掉,最后变成真正的怪物。你们不会想要跟那样的她交手的──」
「我猜是愧疚感?」年轻人打断她。
世真一愣。
年轻人眼神奕奕,隐隐燃着狂热的火光,语气仍然带着礼貌性的克制:「我只是让她处在容易崩溃的状态,但一个人会为了什么原因崩溃却不一定。我猜是愧疚感,对吗?」
世真目光微微闪动,仍然没说话。
「她太──」大男孩顿了一下,一边挑选着词汇一边又无声夸大了将要说出口的形容词:「──无懈可击,不自卑、不怯战、没有社交困扰、没有血缘牵绊,一般人有的弱点她都没有,她的身家背景、成长经历,该怎么说呢,一个人对这世界该有的留恋──也可以说是累赘──她都没有。唯一能想得到的就只有愧疚感了,因为没有人可以永远战胜欲望与诱惑、没有人能确定自己做的所有决定都是正确的。」
他像是蹲了很久实验室而终于蹲出结果的研究员,劈里啪啦说起了这样那样的概念或假想、准备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彷若洪流倾泻而出的自白串起世真脑子里那些毫无逻辑可言的怪事,伊景说的话、她们在办公室的对峙、而最终记忆带领着她钻进层层叠叠的时光间隙里直到她听见朴武一会长急救那晚,伊景清冷的声音说:
是愧疚感,再强大的人,只要被戳到那一点,都会倒下。
她一直单纯认为揪出了幕后黑手,也就揪出了前段时间让伊景不像伊景的原因,她没有想过他们虽然是引起灾祸的纵火者,然而堆存着的各种可燃物易燃物,都是早就积在那的──关于她原本有可能「成为一个快乐的普通人」这件事,伊景究竟想了多久?
──「在她最脆弱的时候,首先从她的脑子里浮出来击败她的念头,就是她的弱点。」
世真的思绪与面前这位疯狂研究员的结语一并收尾,对方正睁大眼睛等着她的回应。此刻她的任何负面情绪大概会成为他实验成功的战利品,或者她即使只是平静理性地描述伊景那段时间的状况,大概也一样会成为他实验成功的佐证。
她不讨厌这个人。那种没把所谓道德良知放在眼里、仅仅只是专注在目标上的狂热眼神,她原本就不陌生。
伊景也常有那样的眼神。
「我很期待你以后在艺术或其他方面的表现。」
世真平淡温暖地笑着,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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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咖啡厅后,世真自己步行没多久就遇到开车经过的伊景叫她上车。
伊景:「妳要回办公室了吗?」
世真:「嗯。」
「那上车吧。」
「妳从哪里回来的?」
「去见下一届的热门候选人。」
世真没有接话,随意点个头,看着窗外觉得今天阳光真好啊──
伊景瞥了世真一眼。「如果妳要在O囯待一段时间的话,候选人这条线接下来就交给妳跟进?」
「好。」世真转过头来看着伊景。「伊景啊。」
「嗯?」伊景仍然直视前方路况。
「一旦拥有最好的东西,就再也不可能屈就于其他次等水平的东西了,妳知道的。」
「嗯。」伊景看了一眼玻璃倒影里的世真。
「我已经拥有妳了。所以对我而言,别的人都不行。」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世真皮皮地笑起来,望向窗外,半是无辜又半是耍赖地耸耸肩,「我现在就想说。现在最好的东西都在我手里了,妳要想抢走还是收回去,我就跟妳拚命。」
世真一边说完一边忍不住偷眼觑着伊景,年上特有的宠溺笑容溢出嘴角,看来没打算再追究年下心血来潮的疯言疯语。车外的街景让午后阳光照映得暖洋洋的,车里暖洋洋的,心里也暖洋洋的。前方路面洒满温和的金晕,让人看得想哼歌,要是能一直这么沿着走下去就好了──「我们很久没有出去吃饭了。」
「那就今晚吧。」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