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城/一元cp】White way

第32章 其九:The Rest (1)

欲望既没有止尽,故事也就永无休止。


1.


记者崔泰恩是念大学时才移居囯外的韩囯人。作为一个养活自己就等于养活全家人的自(wu)由(ye)记(you)者(min),他与父亲就只差没断绝父子关系了,好处是他每年可以省下很多返乡的机票钱,可以真正把每一分血汗钱用在刀口上,比如说,每个月买一瓶中等价位的威士忌去和守墓人打好关系。


自从打听到这小墓园立了一个没刻字的墓碑,他就租房子住在这附近了,立墓碑的时间就在徐女士过世后没多久,地缘上,这里也的确应该离她家不远,守墓的老伯说,立墓碑的那天来没多少人,但两位家属的气质都很好,他以守墓五十年阅人无数的资历担保,「他们不是普通人,可是除了两个工人,没有多带人;我想墓里的人也不简单,可是没看到棺木、墓碑又没刻字。想不记得都难。」


老伯说,那两个「家属」,一男一女,看起来像姐弟。记者点点头确认这就是他要找的人没错,如今虽然他要找的两个人已经没了一个,至少他确定另一个日后总是会来墓园看看的。


他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六年,就连托私家侦探打听到他行踪的父亲都怀疑他是不是闯下什么大祸才会在这小地方躲了六年。


他那中年走运飞黄腾达的父亲一定想不到,自己才是那个扔出狗骨头、让儿子追索至今而成为记者的人。


记者崔泰恩直到现在都记得父亲某次酒后说:「那时候要是办成这件大案子,我应该可以更早、爬到更高的位子吧。我就想不懂朴先生临时撤手、孙社长反悔是怎么回事。」


父亲说,那刚好是他出生那一年的事,当时为了忙着与朴先生那些人商讨各种事宜,甚至都没能在他刚出生时赶到医院来抱抱他。


「泰恩吶,你看过想把整个世界都吞掉的怪物是什么样子吗?」


2.


她们两个的名字在父执辈那一代的上流交际圈知名度不算低,但人们对她们的认识不会比一张名片上印刷的信息要多多少。他对她们两个的印象多半来自父亲与老同事老上司们的聚会闲嗑牙。「徐伊景」、「李世真」这两个名字在这些老人口中犹如一个徒赖先民流传的神话,无人知晓开头、也没有结尾,能被确实叙述出来的事迹并不多,却都影影绰绰地仿佛和这件事那件事都有些什么关系,而且两人活动的时间不长,只有老一辈的政商大老知道她们。统整起来的大概印象就是:其中一个在差不多可以吞掉韩囯的时候突然收掉事业去日本发展了,另一个紧接着在韩囯崛起,最后发现她们两个原来是分进并击,没有人知道她们究竟想往上爬到多高的地方去。「但是,」父执辈们那里关于徐李二人的最后消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两个好像消失了,无论是正坛还是企业界都没有再听说任何跟她们有关的事。」


这两个人也就像神话一样,与其他听说来的各种故事浅浅淡淡无足轻重地成为他童年印象的一部份。


大学阶段他与父亲家庭革命大战半年,排除万难到囯外念考古学系,梦想成为考古学家的年轻男孩镇日与砖块书为伍,连图书馆的地缚灵都考虑要让位给他。某天他坐在惯常坐的位子翻阅埃及金字塔挖掘工作背后的正治协调秘辛,一张照片里站着五男二女,照片批注:「该次挖掘工作在民间文教组织与学术界大力奔走下终于引起埃及正甫重视」,照片里两位亚洲女性面孔引起他的好奇,特意再次转回目光在照片批注上仔细看了人员名单:「摄于2034年,左起依序为XX基金会Lee Se-jin、Seo Yi-kyung……」后面的名单他看不下去了。


照片拍摄日期在五年前,她们两个的名字忽地就走出了耆老神话,成为当代史的一部份。崔泰恩猛然意识到她们两人很可能真的,爬到了那个没有人能知道确切位置的,巅峰。


3.


他想知道她们两个究竟在多高的地方,他想知道究竟人类最高可以爬到什么地方,人的欲望可以大到什么程度,人可以被野心驱使到什么地步,人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被拽出故纸堆了的考古系学生紧紧抓住偶然从天上垂降在自己眼前的绳索,攀沿探寻,他发觉自己对于现世的兴趣已远大于过去──如果徐李二人真的到达过去未曾有人到过的地方,那么能带他见识这些问题的答案的人就不是历任的太阳神之子们,而是野心大得无边无际且现在很可能也还未停下脚步的,两个怪物。


要串起她们的故事并不容易。她们在上流社会交际圈的知名度很高,但多数人最多只知道她们是资金雄厚的资本家而已,如一汪深潭水,水深到一个程度就都是深色的了,谁也不知道那底下究竟可以通到多深的地方去。关于她们两个的事,真真假假的各种可证实的不可证实的消息全部混在一起,也才能勉强拼凑出个大概的轮廓,作为一个考古学系毕业的自由记者,无论是学术素养或专业要求上,当然都难以接受,但当信息少到一个程度的时候,即使是空穴来风也都得认真看待。一直到崔泰恩选择自由记者之路写过很多这些那些有的没的报导、逐渐累积出历练者的眼光、他终于也从热血新鲜人成为一个有自己的故事、甚至偶尔还会成为受访者的人以后,他才总算能对故事的脉络有点把握:她们一开始的策略就是以资金和人脉为武器,然后找机会直接控制关键人士,人们通常愿意牺牲次要的东西以保住重要的东西,她们二人就这样极尽利用手中所有的资源操作各种杠杆,经过一次次交易稳稳地一步步往上爬,所以她们都曾打入过这个或那个交际圈,随着身价水涨船高就又淡出原本的地盘而往他处迈进。


徐伊景和李世真当年之所以从韩囯正坛淡出、韩囯逐渐不再有人和她们打过交道,是因为她们已经在更高的地方。公众视野之下没有她们的名字,她们也因此省却许多麻烦,不需要挺在风口浪尖上,却是幕后真正的主人。


崔泰恩一开始觉得自己调查的也许是最可怕的怪物,但后来他发觉或许自己与她们两个也许没有什么不同──他以为可怕的是她们那种无边无际的欲望,可在他搜遍她们留下的所有踪迹、几次为她们的故事拍案叫绝的时候,他开始意识到真正令人沉溺的也许不是那些有形无形的回报,而是,那样的过程本身就令人着迷。


或许自己跟她们两个没什么不同。或许她们只是跟他一样想知道,人究竟可以做到什么程度、走到什么地方去。


4.


徐伊景死后,虽然在墓园里留了不刻字的墓碑,李世真却只在墓碑建好的那天去过一次,后来也不曾再去过;直到她有预感自己即将离世,才想着去最后一次,而这一次遇到了记者崔泰恩。世真答应跟记者一起喝下午茶,唯一的条件是「当作是跟一个无聊的独居老人聊天就可以,韩囯那套尊上卑下的礼节就免了,不要太小心翼翼,否则聊起来没意思」。


记者问她为什么从来不去墓园,世真说:「你相信人死后会有灵魂留下来吗?」


「相信。」


「如果人死后真的有灵魂留下来的话,伊景是不会在这里无所事事的。就算真的无所事事,她也不会留在这里,她会在我家里。」就像以前在画廊看着监控、看着我一样。世真彷佛都能看到伊景用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安静地望着屏幕。


「我一直很好奇,徐女士为什么要留一个不刻字的墓碑在这里?」


「这是留给我的。如果有一天我还是需要一个象征性的东西当作是她的话,那么她至少还在这里专门为我留了一个位置。我本来以为我不会需要的,但现在还是来了。」


「那是什么改变了您的想法吗?我的意思是,您已经好几年都没有来过了,今天来是想要散散心吗?」


因为我要告诉她我很快就会到她身边了。这么重要的事,还是要慎重地说一下才好;她在走进墓园、走近墓碑时,居然有一种踏着画廊楼梯走向那间办公室的熟悉感,穿越时空而来的归属感让她更相信自己的直觉,她一直沿着时间之河踽踽独行的路途,终于也要踏上岸了。


伊景是个事先就会做好万全准备的人,就算什么都不说,也会准备好承接住她;但她终究是忍不住想要亲自告诉伊景这件事。


墓碑不需要刻字,因为她知道伊景会怎么回应。


──「我想来看看她。」她说。


记者识趣地决定不再追究这个问题。「无意冒犯,但我看过很多关于二位的资料和访谈,我一直以为您跟徐女士不会相信『灵魂』这类事物的存在,我记得二位应该没有宗教信仰?」


世真:「我的确不相信。但我现在希望这件事是真的。」


记者表示无法理解:「如果您真的觉得没有的话……那也不会因为您希望,所以就变成真的了啊?」


「不。」世真笑着摇摇头:「希望的事就会是真的。以前也没有人能想象『巅峰』是怎么回事,但伊景相信有那样的地方,后来也的确上去了。或者应该说,并不是原本就有『巅峰』等着伊景上去,是伊景创造了『巅峰』,那就像是一个不断等着人去刷新的世界纪录。是因为先抱有那样的渴望,所以才会是真的。」


记者沉默了一下,才说道:「目前已知最有权势的两个人,我以为您们是不屑谈『希望』这种字眼的。」


「因为『希望』这个词有歧义吧,更贴切地说是『想要』才对。想要的事,才有可能变成真的。」


记者又沉默了一下,然后带着试探与礼貌性的歉意开口:「我可以问,您跟徐女士是怎么认识的吗?」


世真说了很多很多,从拍卖会开始,一路说到她们最后一次一起喝的花草茶。


5.


「如果我问的问题有冒犯到您的话,就不好意思了。」


「可以告诉你的我会告诉你,这个就交给我判断吧。想问什么就问什么。」


在这段打恭作揖似的对话过后,他们的对话才算是进入正题。崔泰恩当然问了很多问题,或者对于传闻的求证、或是新闻内容的再确认,他积攒多年的问题与材料,能在这时候问出口的都是沙里淘金的结果,可无论他问出怎样的正治经济囯际情势等等问题,世真全都答成了家常话题,这些曾在某个时间点像核弹一样惊扰了人们生活的事件,在世真眼里都因为得以见证它们由星星之火逐步燎原的过程,而显得不那么耸动,聊起来稀松平常;事件永远都与她认识的某人的邻居的二婶婆的大姨妈的外祖父的侄子以及其他的其他的其他有关,故事总是从某个人或某群人开始的,然后如湖面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出去,「你知道,那天的天气刚好很不错,他们的王储觉得难得的好日子是适合决定好事的时候,他们的大臣在那天开的会议里偏偏把这件压了很久的问题提出来谈,又建议他不能再拖下去,所以他立刻就决定组织特别委员会来处理这件事。那天下午的接见活动他不是还把手链脱下来送给围观民众的孩子吗,有传闻说那条链子根本不值钱、也有人说那条链子很重要,两种说法都对,那是他小时候的保母编给他的生日礼物──知道他的保母是谁吗?她后来回归本业当服装设计师,是名牌服装Moirae的创办人之一。那条手链,他觉得既然有别的小孩子喜欢,送出去会更有意义。有时候一个人振作不振作也很难解释是怎么回事。」


所有的事件都不过是一系列选择的结果,而这些选择又往往同时也是其他选择所导致的结果,日常杂事与所谓历史大事在某些交界上的分别有时并不那么清楚,世真轻松一带就能避开充满阴谋论和各种正治动机揣测的尖锐提问,原本如明星般在天边闪耀着的名字,让她随手一摘就褪去了万丈光芒、有头有脸会哭会笑,成为转个弯就能在某个巷口碰见的普通人。


毕竟她一开始就说了是「跟一个无聊的独居老人聊天」。崔泰恩访谈过各式各样台面上或台面下的大小人物,与李世真的谈话确实毫无「重要访谈」的那种「秘辛感」,她聊得这么稀松平常,连带着崔泰恩也觉得自己只是来听一个老人唠嗑的;但同时,她说话的样子没有一点敷衍过场的嫌疑,绝对真诚,对那些带着老牌记者惯有的一针见血的提问,虽然没有痛痛快快非黑即白的答案,还是一边闲聊着一边甩出其他料给他──虽然没有得到预期的牛排,至少世真也给了同样价值不菲的鱼子酱。


在他问的问题里,只有一个问题得到了斩钉截铁的答案:「伊景没有杀过人。无论是私下的暗杀或是引发台面上的战争,这些事她都没有做过。她也从来没有诱使或引导任何人去做这样的决定。」


「您们二人对彼此的工作都了如指掌吗?」


「说不上了如指掌,但我们都很清楚彼此的底线。你能理解吗?一个人除非被逼到极端情况,否则会做哪些事或者不会做哪些事,大抵上会有一定的界线,不会做的事就是不会做。」


「您们二人达到现在这样的地位,其中一定经历过很多困难,在我的想象里,您们面临极端情况的机率应该会比一般人高很多吧?是这样吗?」


「其实──还真是这样没错。不过,就是在那些极端情况下才是考验一个人能力的时候,如果因为这样就选择极端做法,不就是向这些难题投降了吗?」世真觉得记者下一句大概会问自己面对过哪些极端状况,她决定再接着多说几句,把这个问题带过去:「不要误会,我不会为我们做过的事辩白,也对假清高没有兴趣。只是有些事一旦做了,整个局势就有可能不受控制地往非常糟糕的方向发展,长远而言未必有什么好处。极端手段不都是为了解决眼前的问题才迫不得已做的吗,这些手段的后遗症通常也很多,经不起时间检验的。」


「那个,说出来如果让您觉得不舒服的话,我先向您道歉──」泰恩说道:「我听说徐女士比较激进,也听说您其实挡下了很多这类的决定。还有传闻说,您是为了徐女士才爬到现在的位置。」


世真淡淡地笑了起来,「那你相信吗?」


「我不知道。到目前为止您说的话都不一定在我的预期范围内,但都能让我信服,」泰恩两手一摊,「我已经放弃把您放在什么框架里面了,我只想要尽可能跟您多聊一些。」


「我希望你写稿的时候可以把我放在八点档浪漫爱情连续剧恶毒女配角的框架里面,可以肆无忌惮地到处使坏,好像很不错。」


「……?????」崔泰恩一脸怔愣。


世真觉得自己似乎说了个冷笑话,她决定当作刚刚什么都没说。「你说的传闻,听起来很浪漫,不过不是真的。我做的事都是我想做的,我现在拥有的东西也都是我想要的。『为了某人而决定去做什么』这种话太像是在推卸责任了,明明我拥有了这么多,如果说出『我不想要这些,只是为了某人才去想办法得到这些』这样的话,不是太矫情了吗,那样会很讨人厌吧。对了,我绝对不是因为怕你把我写得很讨人厌所以才这么回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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