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其六：非关浪漫 (3)

她才是首领。

徐伊景面无表情地看着世真屏幕里，那个同样面无表情的人，仿佛照着镜子。

从世真还在废弃工厂里的小房间、红发站在门外盯着世真看时，她就知道她才是首领。而如果她才是首领，那么无论他们答应了世真什么样的要求，事情都不会这么简单就落幕。

「代表nim──」

赵理事的声音从扩音器传来。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对方的人没有全然离开现场，应该是留在什么地方用望远镜观望着现场的动静。

「不用慌，不管怎么样，到时候他们也不敢回到现场来的，按照我吩咐的去做就是了。金作家，还要多久？」

「再八分钟。」金作家早就等着代表nim问这句。

「卓，我们出去。」

／

世真忽然想，金作家收集的重要人物集册里确实未及于世界性重大犯罪领域，否则她也该认得那个人的。

她觉得那不是属于人类的眼神。

但她的心惊也只维持了一瞬间，心情一平复下来，她就有余心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这个人了。

红发一边抱着双肘四处打量地下室，一边漫不经心说道：「等等警察带走人质时，上面应该会有一些骚动，妳可以感觉一下，晚上我们去荒地看一眼，妳再确认一下新闻，看人是不是都获救了，妳就该付尾款了。」她看了看表，「休息一下吧，我们至少还得待上五六个小时。」

世真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金发，大概金发会负责看守她。原本她一直觉得整个歹徒团伙里没有一个像首领的人，还感慨着这么危险的任务就这样差遣给下属出来冒险，首领自己躲在家里负责数钞票，这些非法集团的日常貌似跟普通公司有87分像，坏人在坏蛋集团里混口饭吃也是要受上司的气的──没想到首领会打扮成人质。除了坐镇现场，另外大概是要负责跟人蛇集团交易的工作。虽然这样说有些正治不正确，但一开始有谁想得到首领会是个女人？

「扎在男人堆里工作的女头头」，莫名的熟悉感让她有些可惜，如果以其他方式认识的话，这红发女人大概也有很多故事可说。她又瞥了瞥一边的金发女子，她百无聊赖斜靠在墙上站着发呆，也正好瞥了世真一眼，两人眼神交会，世真觉得自己还是表现得像个普通人的好，低下目光、抿着嘴，很快撇过头去，她希望让自己看起来怯弱一些。

与此同时，她也感觉到红发女子的目光始终锁在自己身上没松懈过。

这大概是她这辈子第二次被这样毫不掩饰地目不转睛看着，第一次是慈善拍卖会上被徐伊景盯着看，但那其中更多的是好奇；现在这样被盯着看，感觉更像是凶兽盯着猎物看。

她其实只是基于某种狂想而想确认金发和红发是什么关系，反正也闲着──果然这两个人就是普通上下属关系而已吧，她和徐伊景从上下属变成情人的关系也不是随便哪里都能见到；反倒是红发现在的样子让她有些背脊发凉。

冷静，敏锐，聪明，贪婪，可以策画出这些事，可以没有感觉地炸死十几个人也无所谓。

她忍不住觉得，那也许是徐伊景原本可能会变成的，另一种样子。

她最不希望伊景变成的那种样子。

伊景啊。她现在真的很想很想见到她。

世真低着头玩手指，一边用眼角余光继续打量着整个地下室，她知道红发女子仍然注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她不想让对方认为她在想办法逃跑──事实上她的确正在想办法逃跑。她隐约觉得，如果红发女子真如她所想的那样，对方八成不会这么简单放她走，甚至很可能最终将她灭口。

红发与金发身上看起来没有重装备，但也许藏有自卫型小手枪和小刀，整间地下室她能利用的东西只有那两三个铁架、以及不知道内容物是什么的耐酸桶，里头就算真的有燃油，也无法保证每个桶子的内容都相同。即使她成功抢到小手枪，那种枪型的子弹数目看起来也不多，她的猜测机会非常有限，至少两发内就要打中存有燃油的桶子。

那就猜桶墙中位置靠近中下的桶子吧。接着是路线，如果要逃跑的话，什么方法能拖住她们两个或一个呢──

世真猛地感到气氛丕变，抬头望见红发正对着金发竖着手指做了个封口的动作。

上面有人，红发和金发都举起枪对准了活板门。

红发一边拿起对讲机，手指在发话的麦克风处轻轻敲了三下，又三下，再三下，然后皱起眉头，收起对讲机。大概，显然对方没有回应。

周遭归于极静，地下室内与地下室外俱无声息，彷佛某种拉锯，像在玩扑克牌游戏心脏病，各方若无其事不断出牌，都各自绷紧神经等待那唯一的一秒钟迅速出手──

天光从活板门射入的瞬间，红发和金发几乎准备开枪，可只是一颗东西被扔了进来，活板门再度关上，那颗东西嘶嘶作响不断逸出气体，红发一边脱下外套一边踢翻沿着墙面堆到天花板的耐酸桶，空桶随即被扫落地上，她抓着外套迅速包起那颗不知名气体弹、扔进空桶、倒放并推到墙边，迅速流畅三秒完事；这几秒空档倒已足够卓拉开活板门跳进地下室，金发正要朝卓攻击，世真抱住她的腰往墙上猛撞一下，到一旁另开战场去了。

另一边处理完气体弹的红发随即再度加入战局，和卓扭打成一团。

世真这里，金发的格斗技巧当然比她高出不只一着，这一下不但没撞个正着，她轻易转个身就让世真的两手松脱，世真见状立刻向铁架后面跑去，两人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在铁架的这方与那方对峙，左右闪躲再绕着铁架跑两圈，幸亏世真前不久才假想过该怎么利用铁架对付她们，她一抓准时机便全力往铁架撞去、铁架一倒更是整个人都跳上架子狠狠压着下面的金发跳了好几下，直到徐伊景拉住她往外跑；那厢卓还和红发厮打得难分难舍，地上躺着不知道是红发还是金发的枪，临上活板门前，世真推了伊景一把将人推出去，回头大喊：「卓快出来！」

卓与红发虽不分胜负，但要制造脱身的空隙也不是难事，他一个虚招让红发一下子没站稳，顺手将红发往后一推，自己就往活板门冲了上去；世真一手将卓拉上陆地，另一手往刚刚没被踢翻、显然有内容物的耐酸桶开了两枪，却丝毫没有动静，她也无心追索是打偏了还是没赌中，一边揣起枪一边拔腿就跑，她甚至没能来得及盖上活板门，眼角余光已见金发从铁架下钻出来准备踏上楼梯。

果然，这里才刚转身跑没几步、还来不及跑出一楼空屋出口，胳膊便被拽住，连带着拉着她跑的伊景也停下脚步扭头去和金发厮打去了，世真自知自己战力不足，为了避免拖后腿，三两步往外跑去，与两人缠斗保持距离，这时她才瞧见卓也已经在另一边和红发再度打起来。

徐伊景这里应付金发还算过得去，她原本就预料画廊拓展到大西洋地区后，会面临更多人身安全问题，每天早上除了既定的慢跑，还外带一小时武术训练；可对方是专业的犯罪集团成员，在近身战方面当然有一定水平，两人拳脚齐发、攻防情势不时转变，彷佛事先套好招、拥有绝佳默契的搭档，各自对彼此的出招预测都精准无比，局势胶着，谁也占不了便宜，连废弃屋子里的其他杂物都得用上，旁人一点插足的余地都没有。

世真站在一边眼看金发要推伊景去撞朽坏机具上的一根细长铁柱，正准备拔腿要冲上前去挡，幸好伊景出手反推金发往后连连踉跄了几步，将后头正打成一团的卓和红发给撞散，红发目光一转，也注意到那根细长铁柱，机不可失，倾身低头往金发撞去，眼看金发被扑倒后就将撞在伊景身上、连一带一，两人都会被砸向铁柱，世真想都没想便连跑带跳用盗垒手的冲劲将自己整个人往伊景飞扑而去──身体腾空并重重碰倒徐伊景的瞬间，世真紧闭着眼等待着接下来会是落地还是往一边的铁柱撞个正着，如果会撞向铁柱，至少她挡在伊景前面，最差的结局也不过就是她陪着伊景一起死──

「碰！」地两人都在地上撞得两眼昏花，她们连眨眨眼睛稍微清醒一下的功夫都没有，背后传来惨叫声，转头，金发胸口被铁柱贯穿，整个身体被串在机具上。

她们谁也没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在自己眼前活生生上演，还没回过神来，红发一转眼跨步上前拉着世真的头发直到离徐伊景远些，抽出枪便抵住世真的头。

「我们的人呢？」红发冷冷问道。

世真摒着气息注意所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一切。身后人的气息平稳，好像刚刚的打斗只是打个喷嚏而已；卓与伊景站在一起，看起来同样一点也没有激烈打斗过的样子，只是安静地站着，蓄势待发，伺机而动；他旁边的伊景才刚爬起身，看起来无比狼狈，却还是像得以喘口气般放松地深吸了口气、神态轻松。

虽然显得有些不得宜，但红发的问话对伊景而言彷佛是在游戏战斗中按下pause，宣告中场休息。

「妳在意妳的部下吗？」

伊景的口气显得有些揶揄，红发将枪口用力往世真的太阳穴按了一下，「那妳在意吗？」

「妳怎么知道她是我的部下？」

「直觉。妳不也知道她是我的部下吗。」红发朝金发的方向努努嘴。

金发还没断气，只是奄奄一息地望着红发，嘴边不断呕出血来。

伊景的目光仍牢牢扣在红发和世真身上，语气和红发同样平静：「这个时间，妳那些部下应该都不省人事了，我带来的雇佣兵都去处理他们了。」伊景看了世真一眼，又继续说道：「我知道妳不会杀她，因为她对妳还有用处。」

「是还有用处。我损失了一个部下，妳们可得好好赔我。」

「以刚刚的情况，就算我成功被插在那上面，妳的部下也很可能被波及，既然这样妳都无所谓的话，看起来他们对妳的价值并不高哪。」

「他们都是我找来的人，现在只不过是尽消耗品的义务而已。」一边的金发兀自无声等待着死亡降临，红发瞧都没瞧一眼，「但没了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对整个团队而言都仍然是很大的损失，所以，还是得让妳们付出代价。原本我想向妳开价的，但我现在觉得用妳的部下来赔会更好。」

「……她的命对你们来说有什么用？」伊景原本以为对方是要向自己勒索，言下之意却非如此。蹙起眉头，她是真的困惑，「人口贩子出的价钱也不会比我能出的更高。」

红发勾起嘴角，「不是卖给人口贩子。我想起来有个传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说现在最有价值的两条命是两个韩囯人，我猜就是妳们两个──可以这么快拿出两千万欧元的加密货币、却又没没无闻不属于台面上有名的政商名流。这种目标当然没有人敢随便出钱悬赏，但如果我带着人去找买主就不一定了。我赌妳们就是那两个韩囯人，赌赢了就赚一笔，赌输了我也愿赌服输。」

伊景冷笑，「没人敢随便出钱悬赏，就有他们不敢的原因；妳敢就这样带走吗？」

「所以妳承认妳们就是那两个韩囯人了吗？我们这一行本来就赌命。妳跟她都不一定出得起妳们自己的悬赏金额，我只好另外找买主了。」红发也回以冷笑：「如果我赌输了，卖给人口贩子也无法补偿我失去部下的损失，所以要是赌输的话，我就只好杀了她了，让妳也损失一个部下，才能跟我打平啊。」

「我以为妳跟我一样是理智的商人。」

「生意赔本的话，我至少要拿回一点精神上的补偿。」

「精神补偿有什么价值吗？」

「有没有价值，是由我来认定的。所以我才会干这一行啊，这不是妳们普通人能理解的乐趣。」

世真光听红发说话间的笑意都能想象出她现在的表情大概很不得了。现在在她身后这人，冷静理智，却不是伊景那种每一秒钟都在精准运算利益与亏损的理智，红发的理智是像机器一样不带半点人情地直直往目的奔去，然而决定目的本身的却似乎是某种任意性──某种带有恶意的任意性。

跟这种人站得近了，连带着世真自己都觉得彷佛正跟她一起站在黑洞洞的悬崖边，让人头皮发麻的凉意几乎要冻伤她的脊背。

附近开始有些骚动了，显然是荒地那里传来的──可听来有些嘈杂，竟不像是警察一类的救助人员；伊景和卓很镇静，但世真知道身后的人必然和自己一样困惑。

来的人不敢靠这里太近，在一定距离外便止住了脚步，却也足够看出他们是什么身份了。「媒体？」红发的语气显露出目前为止唯一一次微微的惊惶，随即很快恢复原本的嘲讽口吻：「妳觉得我不敢在媒体面前杀人吗？还是觉得只要让我上镜就能断掉我以后的职业生涯？」

已有零星的快门声响起。伊景的口吻同样嘲讽：「我不会低估妳的胆识。但至于上镜这件事能不能断掉妳的职业生涯，我们走着瞧。」

世真听到身后人嗤地笑了一声。

徐伊景继续说道：「现在警察也不远了。所以，我们做个交易吧，我可以将上镜这件事对妳职业生涯的影响减到最低，甚至毫无影响，条件是──」

红发再度将枪口紧紧压在世真的太阳穴上，伊景没再继续说下去，红发知道伊景将提出的条件是什么、而伊景也已经知道红发的回覆是什么了。伊景和卓的表情都非常难看，世真大概猜得到红发现在的神情也许接近疯狂，如果她可以在生意上认赔而索性享受杀戮本身的话──享受这种「不是妳们普通人能理解的乐趣」的话──那么伊景与卓现在的表情也同样是她可以享受的一部份。

世真凝神注视着伊景的双眼，直到伊景也将目光从红发移到她身上。她的声音不大不小、用韩语说道：「趁现在。」

红发当然也听到了，即使听不懂韩语她也知道那必然是某种以助攻为目的的提示，她看了世真一眼，又赶紧注意卓和伊景有没有动作；世真趁着卓和伊景两人一边楞着又一边已摆出准备姿态时，知道那句话已顺利分散红发的注意力、制造出空隙，她一边伸手握住红发拿枪的手、一边仰头往后撞去，红发及时闪边避开撞击，人还没站稳，卓已经扑上前将红发拿枪的手按在地上，世真趁机脱身，将战场交给卓；卓却忙于抢下枪枝，没能防住红发一脚往自己的腹部踹来，这一下踢得不轻，卓翻倒在地上没能立刻站起来，红发接着向卓的头连开几枪，还好都被他翻身躲掉。

此时另一拨显然不同于媒体的人声成群往这里奔来，救援已到，世真正打算不管不顾飞奔过去把卓拉起来再说，徐伊景却拽住她的手、抽走她口袋里的枪，一边举枪一边大跨步往前迈进，正要朝红发扣下板机，世真急忙冲上前拦在伊景面前。

「让开。」

伊景现在说话的神情语气让世真想起肉食动物厮杀前的低吼。

「警察会收拾这里，我们离开吧。」她打开双手，拦意坚决。

偶尔伊景会形容她是误闯入猛兽丛林里的兔子，然而直到现在她才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像只兔子，此时正拦在一只肉食动物面前好阻止她去猎食另一只肉食动物──记忆中她好像从来没跟伊景对望这么久，谁先移开谁就得退让，因而那一眼的时间与意志等长，无限延续，世真发觉自己从未看清伊景眼里同样有一片黑洞洞的深渊，伊景曾经说过的话复又在她脑海里回响：我是怪物，怪物天生对杀戮兴奋──

「世真！」

卓的叫声让世真恍如大梦初醒；这一会儿的空档，警察已经纷纷拔枪冲来，三两个人一眨眼全往世真身后扎，她转身看见红发已被制伏在地上，伸着手抓在自己脚边，枪枝掉落一旁，目光阴狠地透着不甘。

再回头，世真就只看到伊景离去的背影了。